毛澤東一生品讀《莊子》的實踐活動，集中濃縮到他與老師劉策成的交往之中。

湖南醴陵人黃露生先生，研究毛澤東尊師史事很有成果，著《毛澤東尊師風范》一書，內有《“您是當代真正莊子”——毛澤東與劉策成先生》一章，介紹師生兩人四十年的交往，逸聞趣事最為詳備；師生二人以《莊子》為媒介，問學論道，探討國是，多有思想發(fā)明。

劉策成先生被毛澤東尊稱為“當代真正莊子”！

劉先生是毛澤東湖南一師讀書時的老師，也是毛澤東的救命恩人。

劉策成（1883—1957），又名劉武，湖南新邵人。早年治學《莊子》，后留學日本，加入同盟會，與孫中山、黃興交往甚密，與蔡鍔是同鄉(xiāng)摯友。歸國后，從事教育工作。1916年，劉任邵陽駐省中學校長時，由學監(jiān)主任方維夏推薦，受湖南一師孔昭綬校長之聘，兼任湖南第一師范文史教員，所教學生中就有正在該校讀書的毛澤東。

劉策成出身貧寒，生活儉樸。他給學生上第一堂課，身穿粗布長衫，腰系布帶，頭剃平頭，腳著布鞋，如同農民，走上講臺就自報姓名：“吾叫劉武，字策成也?！?/p>

他是當時反對袁世凱賣國稱帝的英雄，所以學生報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甚至有學生舉手問：“先生主治何學？”

他答曰：“《莊子》也?！?/p>

又有學生舉手問：“先生為何主治《莊子》？”

他答道：“《莊子》乃做人處世之學，莊周是萬世之師表?！?/p>

因為，當時進步學生強烈反對袁世凱妄圖復辟封建帝制，推行“崇孔讀經”，所以他這一簡明回答，又迎來了學生熱烈的掌聲。

劉策成學識淵博，特別是對《莊子》的研究很深。講課愛憎分明，引經據(jù)典，左右逢源。教學內容默記心中，不看教材，被稱為“活歷史”，深受學生尊敬。

劉策成講課很對毛澤東的口味，他聽得專心致志。除了課堂上認真聽課外，還感到不滿足，經常在課余找劉老師個別請教。因此，劉策成也很喜歡毛澤東這個學生，尤其欣賞毛澤東“身無半文、心憂天下”的愛國精神，趣稱毛澤東是“齒發(fā)壯”。他曾在日記本中寫道：“潤之，該生意氣銳，思非凡，天縱奇才也！”

劉策成見毛澤東喜聽《莊子》課，探討莊子哲學，慨然贈送《莊子集解》一書，以資鼓勵和共勉。從此，倆人結下師生深厚情誼。《莊子集解》八卷，清王先謙集解。王字益吾，清湖南長沙縣人。對國學頗有研究，是清末湖南守舊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注甄采眾說，刪繁就簡，是其所長?！肚f子集解》大概是毛澤東擁有的第一部莊子書。

毛澤東于1918年6月在第一師范畢業(yè)后，投身反帝反封的革命洪流，得到劉策成這位恩師的多方熱情支持。當時，毛澤東沒有成家，沒有固定的工作，常來劉校長這兒借餐寄宿。

1920年，譚延闿多次來訪劉策成，勸其棄教從政，出任瀏陽縣長。劉校長正為此事為難。時逢毛澤東半夜投宿。劉先生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商量?！眲⑿ｉL說他無奈已初步答應譚延闿邀請從政，想聽聽毛澤東的意見。

毛澤東說：“您是當代真正莊子。這對您德高才盛，應是小菜一碟。您曾經教導我們，莊子主張‘無為而無不為’；‘無為’者，不為虎作倀之謂也；‘無不為’者，為百姓有益之事都應做?！?/p>

劉先生又問：“能否說得更具體些？假如，要你當瀏陽縣長，你怎么辦？”

于是，師生倆就此問題，進行了一場沙盤操演。毛澤東先提出“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保ā肚f子·徐無鬼》）接著師生倆就如何“去其害馬”的政治和社會問題，一直操演到雞鳴，才各自酣睡。

第二天早上，劉先生起床，動情地對毛澤東說：“謝謝你‘去其害馬’的方略。我這么一走，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也再沒有人半夜敲門，同床共枕暢談‘去其害馬’之策。我這里還有幾十塊銀元，你拿去買幾床新被蓋?！?/p>

毛澤東說：“我相信您的錢是干凈的，但是莊子告訴我們：千金之禮而不受。錢還是您留著，去買新被蓋。您這床舊的給我，留作紀念?！闭f著卷起被蓋，扛在背上，高高興興，乘著朝陽，趕到學校，率領師生做晨操。

他們師生這次“同床共枕”之后，不久劉策成出任瀏陽縣長，從事他“去害馬”的事業(yè)，師生徹夜長談的機會少了，但是彼此心心相印。

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成立，毛澤東任中共湘區(qū)（湖南）委員會書記。當時，湖南反動軍閥趙恒惕，變本加厲鎮(zhèn)壓人民反抗。毛澤東領導湖南工人運動，與省長趙恒惕展開斗爭。1922年，趙恒惕妄圖使用“以民治民”的招數(shù)來維持其統(tǒng)治。于是，將人們稱為“平民縣長”的劉策成提拔為湖南警察廳廳長，裝飾他“假民主，真獨裁”的反動門面。1923年4月和1924年底，趙恒惕的特務兩次探知毛澤東的行蹤，急令劉策成去逮捕。劉廳長事先遞信給毛澤東，使其兩次化險為夷。趙恒惕兩次撲空，懷疑劉策成暗地通風報信，但又苦無證據(jù)，不久，將劉策成發(fā)配到郴縣當縣長。

劉策成堅持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莊子的“均貧富”的思想，為官清正廉潔，同情貧苦大眾，為民眾做過很多好事，被稱為“劉青天”。1938年，蔣經國推行“新政”，開展“模范縣長”活動。劉策成被蔣經國樹為模范縣長典型。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蔣介石積極發(fā)動內戰(zhàn)。劉策成卻響應中共中央和毛澤東主席號召，主張停止內戰(zhàn)，國共繼續(xù)合作，引起蔣介石十分反感。1948年上半年，他以“模范縣長”的身份當選“國大”代表，想晉謁蔣介石，說服蔣介石停止內戰(zhàn)，被拒之門外。最后，他徹底認清蔣介石的反動本性，憤怒地寫下一副著名對聯(lián)：

好總裁，不靠朱毛不靠共；內戰(zhàn)繼內戰(zhàn)，禍首罪魁，留得千秋污吏在；唯英雄，且能活人能殺人；同胞殺同胞，權大罪大，換來萬代臭名傳。

從此，他積極響應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主席號召，投入全國人民“反獨裁”“反內戰(zhàn)”“反饑餓”的運動，和湖南和平解放的運動。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劉策成先生欣喜若狂，致信毛澤東，祝賀并提醒毛澤東注意莊子所說的“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毛澤東對劉策成先生的來信，特別重視，每封必復，字里行間，洋溢著對劉先生的深切懷念之情。

1950年，政務院總理周恩來，聘請劉策成為中央文史館館員。同年4月，他來到北京參加中央文史館籌備會議。不久，毛澤東熱情地邀請他來家“敘舊”，還特邀徐特立、王季范等原先第一師范老師作陪。

席間，劉策成先生感慨萬千，對徐特立、王季范二人說：“你們兩位有眼力，同潤之一起鬧革命，成了萬世師表；我在國民黨中混，混成一個舊官吏……”

毛澤東聽了，馬上插話：“不，不，策成先生，您不僅對我個人有救命之恩，更是有功于國于民。您是真正當代莊子，應是新的‘萬世師表’……”

徐特立接過毛澤東的話：“你寫的那副對聯(lián)：‘好總裁，不靠朱毛不靠共；內戰(zhàn)繼內戰(zhàn)，禍首罪魁，留得千秋污吏在！唯英雄，且能活人能殺人；同胞殺同胞，權大罪大，換來萬代臭名傳?！媸侨f世師表之作?！?/p>

王季范接過話題：“對，蔣介石現(xiàn)在還活著，你卻早就給他作了蓋棺論定。如果躲在臺灣的蔣總裁看了，會氣死的。”說得大家擊掌大笑。

毛澤東接著說：“這真是大史家的大手筆，是‘去其害馬者’的照妖鏡，不僅給蔣總統(tǒng)作了蓋棺論定，還深刻概括了一切壓迫人民、屠殺人民的統(tǒng)治者的反動本質，既敲響了蔣介石的喪鐘，也給我們共產黨敲起警鐘。所以，恩來一定要請策成先生來中央文史館，要借您的火眼金睛，請您幫助共產黨，照照其中有沒有張介石、李介石，如果發(fā)現(xiàn)了，請您也給來個蓋棺論定?！?/p>

“不敢，不敢?！眲⒉叱擅[手說，“共產黨光榮、偉大、正確，領導全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怎么會出現(xiàn)張介石、李介石？”

毛澤東深有感慨，說：“人啊，隨著社會及地位的變化，是會變的。《莊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又曰：‘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共產黨也是人，也在變化，有人變得越來越堅定，也會有人可能變成張介石、李介石！”

“那不是要我充當鐘馗？”

“過去的鐘馗是傳說，是老百姓無奈中的愿望?！泵珴蓶|說，“您敢于炮轟袁世凱、趙恒惕、蔣介石，才是人民心目中真正的打鬼英雄?！?/p>

毛澤東的幽默，又激發(fā)一陣歡笑。

吃午飯時，毛澤東先給劉策成先生敬酒：“我等待今天，已等了28年了，要感謝先生教誨之恩，先敬一杯?！?/p>

劉策成先生酒量很好，當時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概，接過毛澤東的敬酒，一口而干，然后借《莊子·逍遙游》中的話說：“那是你‘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我只是順其‘天地之正’，沾了一點‘御六氣之辯’之光！不足掛齒。”

毛澤東說：“我們深知趙恒惕心狠手辣。那時，真為您捏了把冷汗。”

劉策成先生解釋：“趙恒惕不傻，沒有抓到老虎，決不會打草驚蛇，先殺兔子……”

毛澤東幽默地說：“您真是‘登高不傈，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的真人?！闭f得在座諸位又捧腹而笑。

師生相聚臨別時，毛澤東送劉策成先生兩件紀念品。一是《莊子集解》，毛澤東說：“這是我在長征路上收集到的。您送我那本，被趙恒惕剿走了。我每次讀這本書就想起您，現(xiàn)在見到您了，將該書送您作個紀念?！?/p>

策成先生高興地說：“這個好，我原先的書都被日本兵糟蹋完了?！彼舆^書，還掂了掂，像掂著心愛的貴重禮物，說，“真是雪中送炭！”

接著，毛澤東提出一口皮箱說：“這是上次訪問蘇聯(lián)。蘇聯(lián)朋友送我的一張北極熊毛皮床墊。您年紀大了，北京比湖南冷，送您防防風濕?！?/p>

策成先生馬上拒絕說：“不行，不行，莊子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p>

毛澤東馬上說：“《莊子》開頭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您教我們時說過：‘北冥者，北冰洋也。’我們都沒有到過‘北冥’，睡著這張產于‘北冥’床墊，體味一下，我想只有您這位當代莊子才配。”

策成先生還是覺得不好，再次婉言拒絕：“你對莊子研究比我深刻，你才最配?！?/p>

毛澤東風趣地說：“再不，就算我還當年吃您的，穿您的，用您的‘債務’?！?/p>

這時，徐特立、王季范兩位老友進行相勸。

策成先生聽到毛澤東說到這個地步，知道他是個重情重信的朋友，拒絕不了，就馬上接過徐特立、王季范相勸的話，說：“潤之啊，你現(xiàn)在是‘橫掃千軍筆一支’，我說不過你了，恭敬不如從命?！?/p>

從此，劉策成先生結合自己對人生和社會的體驗，潛心研究毛澤東贈送的《莊子集解》一書，經常躺在北極熊皮毛床墊上，琢磨著《莊子》中每句話、每個字的真諦，經過幾年的鉆研，完成《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一書的手稿，特送毛澤東“補正”。

毛澤東非常高興，認真閱讀，盛贊先生“新見迭出”，同時提出不少“商榷”之見。策成先生又一次次進行認真修改，于1956年正式出版，不久劉策成先生因病逝世。

劉策成先生的《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一書，深入發(fā)掘了莊子“自由”“平等”“淡泊名利”“疾惡如仇”等民主思想和樸素的辯證法思想，批判了歷代封建文人對莊子許多錯誤的觀點，具有很高學術價值，不僅凝聚了劉策成先生對人生的體驗和多年的心血，同時也是他和毛澤東在中國翻天覆地變化的風云中“風雨同舟四十春”的師生情誼的重要見證。

這真是《莊子》解讀史上的“絕世奇觀”：學生毛澤東與恩師劉策成相交相知，起也《莊子》，終也《莊子》；一部《莊子集解》，你送給我，我送給你，是師生情誼的標志，是師生輝煌業(yè)績的證明；四十年的風風雨雨，四十年的天翻地覆，四十年的人生際遇，總有智慧老人莊子伴隨師生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