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吉祥園！

雖然社會上一再呼吁，已有八十七年歷史的吉祥戲院終于拆了。當十月上旬在那里舉行最后一場演出時，一位從八歲起就在這里看戲的老太太，竟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主動來幫劇場賣節(jié)目單。有的觀眾還在門外拍了劇場夜景，突出了“吉祥戲院”霓虹燈那四個大字。這是個規(guī)模不大，又絕非豪華的劇場，為什么會牽動那么多觀眾的心，難道僅用“戲迷”二字即可解釋？

幸好在這終場演出的前夕，我也曾抱著惜別的心情在吉祥看了一場昆曲，是北京昆曲藝術(shù)研究社照例每年一次的內(nèi)部演出。去年也是在吉祥演的。我不懂昆曲，是為欣賞舞臺上的古典文學(xué)而去，是看我們古老的戲曲活化石的。除了好多位年逾七十的業(yè)余愛好者（如文物專家朱家溍先生等），北方昆曲劇院的專業(yè)演員亦來助陣。這些戲曲演員可不是來“走穴”的，完全是盡義務(wù)，有時還要往里貼錢。不知我們的文藝女神如今怎么這樣不公平，一個女歌星一出場就可以拿走幾萬元，卻讓這些挽救國寶的人自行支撐。所以我對戲曲演員和專演戲曲的吉祥戲院日趨寂寞，早已抱有同情之心。

一九五〇年我到了北京，因為工作單位靠近吉祥戲院，偶爾也進去聽一場京戲。我在這兒聽過富連成科班出來的諸多名角的戲，如譚富英、梁小鸞的《桑園會》，譚富英、李世濟的《紅鬃烈馬》，葉盛章的《三盜九龍杯》，裘盛戎的《姚期》，李盛藻的《四進士》……還有李多奎的《釣金龜》，吳素秋的《紅娘》，宜昌京劇團的《呂布之死》，以及天津青年京劇團的多場演出。舊時，京劇稱為國劇，不才作為國人之一怎能不聽京??？京戲亦是我文化啟蒙的老師，我那有限的歷史、文學(xué)、音樂、美術(shù)、舞蹈知識都得自它最初的熏陶。多年來，我坐在劇場里，對那些身懷絕藝的老演員們，總懷有感激之情，是他們含辛茹苦地保留和傳播了我們民族文化的精粹。特別是對那些人品和戲德高尚如梅蘭芳先生者，簡直有點崇拜。

近幾年，多次看梅葆玖的演出，他的舞臺風(fēng)度和演唱益加魅人。每當他一出場，我會想起他的令尊，以及梅家的祖輩們。一代代的戲曲藝人們，就這樣忠誠地為世人展示著民族的瑰寶，在他們的背后還排列著數(shù)不清的傾倒過千百萬人的老伶工們的名字。因此，對戲迷們?yōu)橄e行將拆除的古老劇場而表現(xiàn)出的種種舉動，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如果有人譏笑他們出于怪癖，那就太淺薄了。

我對吉祥還另有因緣，因為已故的戲院經(jīng)理傅世鈞是我的好朋友。三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采訪過這個傳奇式的人物，為《人民日報》寫過一篇《劇場煙云四十年》。舊社會他是戲院的茶房，又是一位地下黨員。他出污泥而不染，長期周旋在敵人周圍，為黨做了許多工作，蹲過特別刑事法庭的監(jiān)獄，過堂時被打斷了腿，但解放后的最高職務(wù)，仍不脫他的本行，當了吉祥的經(jīng)理。

前些年，他請我去吉祥看戲，挨著我坐的是他的多年知交李萬春。開戲前，老傅過來關(guān)照我們：

“怎么著，給您二位端兩杯熱茶來？”

“行了，傅老板。又來了不是，您當是老年間聽戲喝茶哪！免了吧，您啦?！?/p>

兩位的對口京白，仍然留在我的耳邊，可是老哥倆已先后離去，鑼鼓聲也難再響了。聽說將來新址要保持一個小劇場，還能演京班大戲嗎？

別了，我們古老的吉祥園！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