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葉伯，盼星星，盼月亮，不惑之年才盼來個兒子。很多年后，人們都還記得那天，當一群孩子跑去告訴他生了兒子，在老槐樹下等消息的葉伯，拍一下手，拍一下大腿，再拍一下手，然后抬頭望天，一行淚就掛了下來。

以后每個傍晚，葉伯都抱著老來子到村口轉(zhuǎn)一圈，與村人嘮嗑，談?wù)勄f稼、年成，也談?wù)勑〖一锏奈磥?。這時的葉伯，年輕了十歲。

葉伯的兒子，小名叫小寶，學名叫葉家寶。他是葉家的寶，卻漸漸成了人們眼中的草。

小寶說話晚，還有點大舌頭，村里人認為小寶不聰明。小寶讀書，沒有一門功課及格，經(jīng)?？鉴喌?。老師罵葉家寶啊葉家寶，你應(yīng)該叫現(xiàn)世寶。

初三畢業(yè)，小寶毫無懸念沒考上高中。葉伯花錢給他買，卻沒學?？鲜眨謹?shù)太低。從此在人前，葉伯再也不談孩子讀書的事，別人談起，葉伯也會岔開話頭，或找個由頭離開。葉伯見人也似乎矮了一截。

村里的孩子升學的升學，打工的打工，小寶在家閑了半年。這半年，小寶難受，葉伯更難受。年后小寶要出去打工，葉伯不放心，但還是咬咬牙，放他出去，認為他在外闖闖，見見世面，吃點苦也好。

小寶在上海裝配電動自行車，過年時帶五百塊錢回家，交給了葉伯。五百塊，讓葉伯悲喜交集。喜的是小寶掙錢了，且交給了他這個父親，沒白疼他；悲的是若村里人知道小寶出門一年，才掙回五百塊大錢，不僅葉家人臉上無光，恐怕小寶以后在村里都討不到老婆。葉家人對外稱小寶掙了五千塊，村里人不信，但當葉伯的面，還是夸小寶能干。

第二年，葉伯讓小寶學門手藝，小寶不愿意，說外面好玩，又跑上海去了。一開始還打打電話回來，葉伯叮囑他要成才，給家里人爭口氣。但后來連電話都沒有了，過年也不回家。

葉伯托人到上海去打探，小寶原來打工的電瓶車廠已經(jīng)倒閉了，沒人知道小寶的去處。村里人都知道小寶“失蹤”了。

后來有人說，在蘇州遇到了小寶。小寶沒有錢，在他那里住了一個月，不肯走。最后沒辦法，只好說你再不走，我都沒飯吃了。這樣小寶才走了。

之后又很長時間沒有小寶的消息。有人猜他沒掙到錢，不好意思回來，有人猜他也許死在外頭了。

有人好心，勸葉伯登個尋人啟事。葉伯臉一黑，說要登你登去，我就當沒養(yǎng)這個兒子，那個不爭氣的東西，死在外面了倒清凈。

葉伯嘴上這么說，但小寶就像長在肉中的小刺，會時不時刺痛葉伯的心，又像是風濕關(guān)節(jié)痛，每逢天氣變化，都要提醒你它的存在。小寶失蹤后，葉伯蒼老了好多，喜歡上了喝酒。過年過節(jié)時，別人的兒子回家看望父母時，葉伯都會喝醉。

葉伯六十三歲那年，還是沒有小寶的消息，葉伯等不了了。那年冬天奇冷，整個南中國都在落雪，葉伯最冷。村里人都知道葉伯熬不過這個冬天。但葉伯死了三天都沒死成，葉伯熬著不死，守夜的人空守了三個寒夜。人們猜他是在等小寶的電話，或是等小寶回來。于是感慨葉伯的癡心，也更看輕了小寶，甚至是義憤，說養(yǎng)兒不孝不如無，怎么就養(yǎng)了這么個浪蕩子！以后要還活著回村里，看誰睬他！

在大家義憤的那刻，葉家的電話響了，葉嬸一聽，愣了半會，趕緊把話筒放到葉伯耳邊。葉伯的眼珠子動了下，說了句“兒子還活著……”，就閉了眼，去了。人們再看，葉伯的眼角有了一滴淚。

因著葉伯臨終的這句“兒子還活著”，第二年春天，雪化了的時候，乞丐一樣的小寶回到了村里，人們似乎原諒了他。原諒了他的無能，也原諒了他的浪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