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躲藏在去年的那陣風相遇
和躲藏在去年的那陣風相遇
●劉亮程
我從什么時候離開了他們——那群比我大好幾歲的孩子,開始一個人玩。好像一只手把我從他們中間強拉了出來,從此再沒有回去。
夜里我躺在草垛上,聽他們遠遠近近的喊叫。我能聽出那是誰的聲音。他們一會兒安靜,一會兒吵鬧,惹得村里的狗和驢也鳴叫起來。村子四周是黑寂寂的荒野和沙漠。他們的喊叫使黑暗中走向村子的一些東西遠遠停住。
那時大人們已經(jīng)睡著,睡不著的也靜靜躺著。大人們很少在夜里胡喊亂叫,天一黑就叫孩子回家睡覺?!鞍洋H都吵醒了。驢睡不好覺,明天咋拉車干活?!彼麄儾恢篮⒆觽冊诤谝怪械某臭[對這個村子有啥用,那時我也不知道。
許多年后,我們會知道這個村子丟失了什么,在那些永遠吵鬧的夜晚。有一個夜晚,他們再找不著我了。
“糞堆后面找了嗎?看看馬槽下面?!?/p>
“快出來吧,我已經(jīng)看到了,再不出來扔土塊了?!?/p>
誰都藏不了多久。我們知道每一處藏人的地方。知道哪些人愛往哪幾個地方藏。玩了好多年,那些藏法和藏人的地方都已不是秘密。
早先孩子們愛往樹上藏,一棵一棵的大榆樹枝葉稠密,一棵大樹上能藏幾十個孩子,樹窟里也能藏人。樹是鳥的家,人一上去鳥便嘰嘰喳喳地叫,很快就暴露了。草叢也藏不住人,一蹲進去蟲便不叫了。夜晚的田野蟲聲連片,各種各樣的蟲鳴交織在一起?!坝幸徽珊竦南x聲?!毕x子多的年頭父親說?!跋x聲薄得像一張紙。”蟲子少的年頭父親又這樣說。父親能從連片的蟲聲中聽出田野上有多少種蟲子,哪種蟲多了哪種少了,哪種蟲一只不留地離開這片土地遠遠走了,再也不回來。
我從沒有請教過父親他是怎么聽出來的。我跟著他在夜晚的田野上走了許多次后,我就知道了。
最簡單的是在草叢里找人。靜靜蹲在地上,聽哪片地里蟲聲啞了,里面肯定藏著人。往下蹲的時候要閉住氣,不能帶起風,讓空氣都覺察不出你在往下蹲。你聽的時候其他東西也在聽。一個突然的大聲會牽動所有的耳朵。聽的時候耳朵和身體要盡量靠近它,但不能貼在地上。一樣要閉住氣,一出氣別的東西就能感覺到你。吸氣聲又會影響自己。只有靜得讓其他東西聽不到你的一絲聲息,你才能清晰地聽到他們。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我想讓他們聽到我的聲音。我渴望他們發(fā)現(xiàn)我。一開始我藏得非常靜,聽見他們四處跑動。“方頭,出來,看見你了?!薄拔铱匆婑T寶子朝那邊跑了,肯定藏在馬號里。就剩下劉二了?!?/p>
他們說話走動的聲音漸漸遠去,偏離向村東頭。我故意弄出些響聲,還鉆出來跳了幾個蹦子,想引他們過來。可是沒用,他們離得太遠了。
“柴垛后面找?!薄胺宽斏险乙幌?。”“菜窖里看一下?!彼麄兊慕泻奥曤[隱約約,我又藏進那叢干草中,掩好自己,心想他們在村東邊找不到就會跑回來找。我很少被他們輕易找到過,我會藏得不出聲息,我會把心跳聲用手捂住。我能將不小心弄出的一點響聲捉回來……
夜又黑了一些,他們站在院子里,好一陣一句話不說,像瞌睡了,都在打盹。又過了一陣有人開始往外走,其他人跟著往外走,院子里變空了,這時雨點落下來,有一兩滴落進鼻孔,直直滴進嗓子里。
我一直藏到后半夜,整個村子都沒有聲音了。屏住氣,我突然聽到整個村子變成了一個東西。它猛地停住,慢慢蹲下身去,耳朵貼近地面。它開始傾聽,它聽見了什么,什么東西在朝村子一點一點地移動,聲音很小、很遠,它移到村子跟前還要好多年,所以村子一點不驚。它只是傾聽。也從不把它聽見的告訴村里的人和牲畜,它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起身離開。
或許等那個聲音到達時,我、我們,還有這個村子,早已經(jīng)遠遠離開這個地方,走得誰都找不到。不知村子是否真聽到這些。不管它在聽什么我都不想讓它聽見我。它不吭聲,我也不出聲。村子靜得好像不存在。我也不存在。只剩下大片荒野,它也沒有聲音。
這樣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村子憋不住了。一頭驢也叫起來,接著另一頭驢、另外的好幾頭驢叫起來,聽上去村子就像張著好幾只嘴大叫的驢。
我松了口氣,心想再相持一會兒,先暴露的肯定是我。因為天快要亮了,我已經(jīng)聽見陽光刷刷地穿過遙遠大地的樹葉和塵土,直端端地奔向這個村子。曙光一現(xiàn),誰都會藏不住的。而最先藏不住的是我。我蹲在村東大渠邊的一片枯草里,陽光肯定先照到我。
從那片藏身的枯草中站起的一瞬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像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動物在一叢干草中寂寞地長大了,再沒地方能藏住我。
心靈悟語
門一關(guān)上,就永遠關(guān)上了。通往消逝了的時間脈搏的另一個入口是不存在的。
免責聲明:以上內(nèi)容源自網(wǎng)絡(luò),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創(chuàng)版權(quán)請告知,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guān)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