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一個人發(fā)呆的時候，有這樣那樣的表情與細節(jié)，比如啃食指甲，比如蹙眉，比如微微將唇開啟，又比如，手指攪纏發(fā)梢。那么，一定是在年少的時候，曾經(jīng)被某一本書溫柔地浸潤過。就像許多年以前，我還青澀，在沒有暖氣的鄉(xiāng)下房子里，站在密封不好的窗前，將冰涼的手攏在同樣冰涼的棉襖里。讀《百年孤獨》時，這樣的一個姿勢，在我成年以后的許多個寒冷的冬天，都被頑固地保存下來。

其實，我已經(jīng)忘記了《百年孤獨》里的許多情節(jié)，那是一本過于繁復(fù)龐大的書，整個家族的命運猶如人漫長的一生，我站在河的這岸，無論如何努力，都看不到對岸的河水有怎樣動蕩曲折的終結(jié)。我只記住了那彌漫其中的神秘幽暗的氣息，帶著詭異的花火，不知如何將我從鄉(xiāng)下打拼到城市去的路途，照亮。生命如此漫長無邊，鄉(xiāng)下又那樣晦暗孤獨，不，我要走出去，一直一直走，將藏匿在某個黑暗角落里的命運咒語，遠遠地甩開。

幾年后通過讀書，我終于走出了那個在地圖上連名字都不存在的村莊，開始學(xué)會融入城市光鮮耀眼的生活。我喝咖啡而不是茶水，我吃面包而不是饅頭，我乘坐出租而不是騎單車，我用電腦且拋棄了紙筆，我將自己在文字里渲染得華麗無比，并因這樣的渲染，而覺得輕飄、自由，且志得意滿。

后來的某一天，我站在大風(fēng)呼嘯的城市街頭，拼命地攔一輛輛出租車，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在下班的高峰里，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我終于不再朝飛馳而過的出租車揮手，轉(zhuǎn)而靠在一個背風(fēng)的小店旁邊，看著擁擠的人群，發(fā)呆。不知這樣過了多久，聽到旁邊有人嬉笑，我才茫然地扭頭，然后，看到了隔壁店鋪的玻璃櫥窗里，自己攏著袖口，猶如一個鄉(xiāng)下粗糙姑娘的容顏。

我就這樣被《百年孤獨》里時光的飛毯載著，回到我已離去多年的鄉(xiāng)村，并看到了那個在親戚穿梭來往的房間內(nèi)，不斷地跺著凍僵了的雙腳、讀書的女孩。我看到她袖口上發(fā)亮的污漬，看到她凍得紅腫的臉頰，看到書上她啃食的饅頭碎屑，看到她用綠頭繩隨意扎起的辮子，看到她的母親，因為姐姐婚事的潦草，當(dāng)眾而與父親起了激烈的爭吵。

就在那一刻，我原諒了時光烙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丑陋的疤痕。就像，原諒那本書里，所有不肯互相寬容的人類。還有，跨越一生的無力逃脫的孤獨。

（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