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中與時中
在這樣一對概念中,朱子更進一步研究人心與“中和”之關系。
《語類》:
至之問:“‘中’含二義,有未發(fā)之中,有隨時之中”。曰:“《中庸》一書,本只是說隨時之中。然本其所以有此隨時之中,緣是有那未發(fā)之中,后面方說‘時中’去。”(卷六十二,第八條)
此條透露,喜怒哀樂之發(fā)而中節(jié),須是以“未發(fā)之中”(在中)為條件。亦即“時中”乃“在中”之發(fā)用,“在中”是體,“時中”是用。所謂“未發(fā)之中”,當然是指心言,是指心對自己本性有所自覺,因而可以堅守住“自己”,無所偏倚。由此與物交接,發(fā)而為喜怒哀樂,則時時處處合宜。換言之,當人心守住自己的本分,則亦可能使“物”守住自己的本分,從而心、物處于和諧狀態(tài),此即“時中”。所以,“未發(fā)之中”實乃自覺心,體現(xiàn)了心之反思能力。這種能力,圣人常有,故其之作為,不思而慮,而為“性之”。常人則須通過平日涵養(yǎng)、學習,差可具備。這也可以與湖湘學派形成比較:兩者之學問宗旨實際上均乃“時中”,湖湘學派基于性心(本心)體用不二之關系,以為人之本性必然會有顯現(xiàn)于日用中的時候,比如人心見父自然知孝,人所做者乃是把握住此善端所顯現(xiàn)者(本性),以擴充之。朱子此處認為實際上“在中”與“時中”構成體用不二之關系,而不能直接說心、性構成體用關系。這個“在中”就是本心,本心之發(fā)用,使性之真實性體現(xiàn)為日用踐履,是為時中。
朱子的這個說法,乃是基于“未發(fā)”與“未發(fā)之中”,“已發(fā)”與“已發(fā)之和”的分別。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只是說,喜怒哀樂在人“里面”,或者說,喜怒哀樂乃人內(nèi)在所有,屬于人之本性,所以圣人與眾人均有。但只有圣人動亦定,靜亦定,無論何時均能對此有所自覺。因而,其心未與物接之時,亦守本性之真,所謂未發(fā)之中(在中);心、物相接而生情時,其喜怒便隨事情之當喜當怒,所謂已發(fā)之和(時中)。常人之異于圣人,正在于于此未發(fā)之時,不能自覺本心,則與物接而思想膠擾,心物兩不相宜。
《語類》:
“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未是論圣人,只是泛論眾人亦有此,與圣人都一般?!被蛟唬骸翱直娙宋窗l(fā),與圣人異否?”曰:“未發(fā)只做得未發(fā)。不然是無大本,道理絕了”?;蛟唬骸翱直娙擞谖窗l(fā)昏了否?”曰:“這里未有昏明,須是還他做未發(fā)。若論源頭,未發(fā)都一般。只論圣人動靜,則全別;動亦定,靜亦定。自其未感,全是未發(fā)之中;自其感物而動,全是中節(jié)之和。眾人有未發(fā)時,只是他不曾主靜看,不曾知得”。(卷六十二,第115條)
眾人之異于圣人處在于對“自己”不能有正確認識。具體講,就是不能認識自己的本心,混其于物。本心乃是一“虛靈”。⑧而不是血氣運動,前者實乃人文歷史的,后者是現(xiàn)代心理學意義上的。心為虛靈,則其本分職責乃是感照物之生生不息(“物”之本義實亦是生活,是自然流行義。血氣心卻凝其為一固定的死物),從中體會天道之生生以及“自己”之生生,所謂物喜亦喜,物悲亦悲。血氣心認外物為死物,從而體認自己亦為死物。則心—物之關系成物—物之關系。用現(xiàn)代哲學術語講,二者即成“占有關系”,而非“生存關系”。由此,心不能節(jié)制、把握住自己;心為物役,成了物的俘虜,所謂私欲紛擾。心丟失了“自己”(良心),物亦不居于“自己”(物自己、物自體)自身。就如孝子之見父,此時心之本分乃是冬溫夏清之敬愛,由此作為心之對象物的“父親”亦居于“自己”(處于兒子敬愛對象之父親之本位)。但如心異化為物,則“父親”亦會錯位而失去了“自己”,不成為處于兒子敬愛對象之父親。父子(心)不能和諧,則背離大道,天下大亂。《中庸》所謂君子時中,小人無忌憚,正緣于小人不能認識自己,因而不知進行道德修養(yǎng)之內(nèi)在必要性,而墮于乖言乖行。
此按,“在中”名義,出于伊川之答蘇季明論“中和”問題:
蘇季明問:“中之道與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同否?”曰:“非也。喜怒哀樂未發(fā)是言在中之義。只一個中字,但用不同?!薄謫枺骸跋壬f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是在中之義,不知何意?”曰:“只喜怒哀樂不發(fā),便是中也?!痹唬骸爸心獰o形體,只是個言道之題目否?”曰:“非也。中有甚形體?然既謂之中,也須有個形象?!保ā逗幽铣淌线z書》卷十八)
區(qū)分了“中”與“在中”。在伊川看來“中”只是狀性之體段,就好像方、圓可以用來形容天地一樣,“中”描述了七情(包括“善端”)未發(fā)時心之不偏不倚的狀態(tài)?!霸谥小眲t表明心之處于這種“中”的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對“中”道之自覺。二者亦均是在心上講。就未發(fā)涵養(yǎng)功夫而言,“中”乃“在中”之依據(jù):因為凡人均有未發(fā)這種“中”的狀態(tài),所以人應該而且可以做到體會自己的“中”體,使之發(fā)用為善端(時中)。這種“中”乃是人生而具有的自然狀態(tài),只是常被氣稟物欲所遮蔽。所以人只可能以“必有事焉而勿正心”的態(tài)度無為涵養(yǎng)。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伊川曾批評呂大臨“求中于未發(fā)之前”的說法。因為言“求中”則是執(zhí)“中”為一物,正成遮蔽。所以伊川謂“于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前,更怎生求?只平日涵養(yǎng)便是”。這個“平日涵養(yǎng)”如何又是無為的,是不執(zhí)持?看似抽象,實際上生動。前文記述孔子教導學生:“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述爾》),正是一種教學上的不執(zhí)持,而是隨事指點。孟子所謂“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的說法,正在揭示未發(fā)涵養(yǎng)之意義。關于新說之功夫論,后文述之。
“在中”與“時中”以及“未發(fā)”與“未發(fā)之中”,“已發(fā)”與“已發(fā)之和”之說,是朱子對“心”的更進一步分析。它表明了未發(fā)功夫的依據(jù),乃在于“在中”(未發(fā)之中)才是“時中”這個“中和”問題之最終目的的基礎所在。就氣稟之人而言,“在中”、“時中”體用不二,而非“性”與“時中”體用不二。⑨
在此又有對赤子之心與圣人之心之分別。此亦出于《與呂大臨論中書》:
呂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則赤子之心。當其未發(fā),此心至虛,無所偏倚,故謂之中。以此心應萬物之變,無往而非中矣。孟子曰:“權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此心度物,所以甚于權衡之審者,正以至虛無所偏倚故也。有一物存乎其間,則輕重長短皆失其中矣,又安得如權如度乎?故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乃所謂允執(zhí)其中也。大臨始者有見于此,便指此心名為中,故前言中者道之所由出也。今細思之,乃命名未當爾。此心之狀,可以言中,未可便指此心名之曰中。
先生曰:“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赤子之心,發(fā)而未遠乎中,若便謂中,是不識大本也。
呂曰:圣人智周萬物,赤子全未有知,其心固有不同矣。然推孟子所云,豈非只取純一無偽,可與圣人同乎?非謂無毫發(fā)之異也。大臨前日所云,亦取諸此而已。此義,大臨昔者既聞先生君子之教,反求諸己,若有所自得,參之前言往行,將無所不合。由是而之焉,似得其所安,以是自信不疑。今承教,乃云已失大本,茫然不知所向。圣人之學,以中為大本。雖堯、舜相授以天下,亦云“允執(zhí)其中”。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也。何所準則而知過不及乎?求之此心而已。此心之動,出入無時,何從而守之乎?求之于喜怒哀樂未發(fā)之際而已。當是時也,此心即赤子之心,此心所發(fā),純是義理,與天下之所同然,安得不和?大臨前日敢指赤子之心為中者,其說如是。
來教云:“赤子之心可謂之和,不可謂之中?!贝笈R思之,所謂和者,指已發(fā)而言之。今言赤子之心,乃論其未發(fā)之際
(一本有“竊謂”字),純一無偽,無所偏倚,可以言中。若謂已發(fā),恐不可言心。
先生曰:所云非謂無毫發(fā)之異,是有異也。有異者得為大本乎?推此一言,余皆可見。
呂曰:大臨以赤子之心為未發(fā),先生以赤子之心為已發(fā)。所謂大本之實,則先生與大臨之言,未有異也。但解赤子之心一句不同爾。大臨初謂赤子之心,止取純一無偽,與圣人同??置献又x亦然,更不曲折。一一較其同異,故指以為言,固未嘗以已發(fā)不同處為大本也。(《河南程氏文集》卷九)
呂氏以赤子之心,純一無偽,無所偏倚,故為未發(fā)。以此心應萬物之變,則無往而非中矣。伊川并未反對他對赤子之心的看法,只是認為他混淆了未發(fā)與已發(fā),因而不識大本。赤子之異于眾人者乃在其尚未有后天私欲之雜,故而其喜怒哀樂之發(fā)常隨本性。這是一種自然天成的行為,與圣人應有很大區(qū)別。伊川此處之回答,語焉不詳,懷疑文本恐有缺失,因為朱子《中庸或問》中關于此段有新語:
曰:“然則程子卒以赤子之心為已發(fā),何也?”
曰:“眾人之心莫不有未發(fā)之時,亦莫不有已發(fā)之時,不以老稚賢愚而有別也。但孟子所指赤子之心純一無偽者,乃因其發(fā)而后可見,若未發(fā)則純一無偽又不足以名之,而亦非獨赤子之心為然矣,是以程子雖改‘夫心皆已發(fā)’一言,而以赤子之心為已發(fā),則不可得而改也?!?/p>
曰:“程子明鏡止水之云,固以圣人之心為異乎赤子之心矣,然則此其為未發(fā)者耶?”曰:“圣人之心未發(fā)則為水鏡之體,既發(fā)則為水鏡之用,亦非獨指未發(fā)而言也。⑩
又《語類》:
問:《中庸或問》曰:“若未發(fā)時,純一無偽,文不足以名之?!贝耸菬o形影,不可見否?
曰:“未發(fā)時,偽不偽皆不可見。不特赤子如此?!?/p>
淳曰:“只是大人有主宰,赤子則無有主宰。”
曰:“然?!保ň砹?,第140條)
朱子此處指出呂大臨兩處錯誤:第一,赤子之心之“純一無偽”的特點,乃是因其發(fā)見后才可知得。若謂其未發(fā)則純一無偽,一方面人不可見,亦無以名;另一方面,此亦屬所有人的特點,并非單指赤子。第二,圣人之心,其未發(fā),則是未發(fā)之中;其已發(fā),則為已發(fā)之和。亦即圣人對自己本性有清醒自覺,因而以此心主宰知覺運動,皆為和諧。赤子并無自覺心于未發(fā),由此亦無主宰心于已發(fā),其七情之發(fā)純自天然;但既具此氣稟之身,則其發(fā)不必皆為和,故曰“發(fā)而未遠乎中”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朱子才說圣人之心如鏡之寂照而通貫動靜,而赤子之心則只為已發(fā)也。
圣人之心與赤子之心之分別,實際上是要凸顯主宰心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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