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1979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獲碩士學(xué)位?，F(xiàn)供職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當(dāng)代》編輯。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紅旗下的果兒》《世間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等。

我第一次和孟老喝酒的時候，還沒有管他叫孟老，而是很正式地稱其為“孟繁華老師”。當(dāng)時是我的研究生導(dǎo)師韓毓海老師帶著我去找他，他便把我們領(lǐng)到高尚住宅門口的一個破爛飯館，好像是個“烏江魚”，喝將起來。正是大冬天，又是涼啤酒，咕咚咚復(fù)咕咚咚，咕咚咚何其多。饒是我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傻小子，也感到壓力很大，心想這人怎么那么能喝，并且不走腎。至于這兩位老師聊了些什么，我是全記不得了，大概是在批判社會什么的吧，也就是人文知識分子慣有的那一套。只記得孟老喝著喝著，突然說了一個歇后語：狗尿苔燉豬X，蘑菇?jīng)]好蘑菇，肉沒好肉。后來我徹底被灌高了，被塞進一輛咣咣亂響的夏利車滾回家去，在路上還重復(fù)著這句歇后語，說著說著就笑出聲來了。

司機差點兒跟我急了：你丫說誰呢？

后來我上班了，一不留神搞了文學(xué)這個行當(dāng)，跟身為著名批評家的孟老見面的機會就多了，喝酒的機會自然也更多了。也熟悉了孟老對于酒場的各種命名，比如說，他喜歡把人按照喝酒的品種不同，分為“白酒組”“紅酒組”和“啤酒組”，一旦一個桌上的品類湊全了，就可以稱為“九（酒）屆三中（種）全會”。再比如說，據(jù)稱他在當(dāng)時的單位中國社科院成立了一個“酒協(xié)”，有一段時間相當(dāng)不可一世。但是據(jù)更能喝的人，比如李云雷說，“酒協(xié)”基本上就是一個酒量不大的人的互助組。

也是醉翁之意，我們跟孟老這個人喝酒，在意的當(dāng)然不是喝了什么酒，或者喝了多少酒，而是酒桌上的孟老是怎樣說話的。孟老在不喝酒的時候，似乎也能裝得老成持重的，或者說，他在盡力把自己淹沒在一堆老成持重的人之中。但是三杯下肚，孟老就暴露了，脫穎而出了，一枝獨秀了。紙是包不住火的，引燃火的當(dāng)然是酒精。

孟老在酒桌上最常說些什么呢？依照情景不同，大概有如下幾句：

我宣布，宴會就此結(jié)束?。ó?dāng)別人剛剛落座的時候）

請允許我敬你一杯?。ó?dāng)別人還在推脫說“不能喝”的時候）

我的普通話你聽得懂嗎？（當(dāng)他要求對方都干了，而對方?jīng)]有做到的時候）

難道夜生活不是剛剛開始嗎？（當(dāng)飯館的服務(wù)員提醒要打烊了的時候）

今夜無人入眠?。ó?dāng)有人表示累了，要去睡覺的時候）

此外還穿插著各種經(jīng)典文本的引用。比如敬女士酒的時候，他就會說一句《雷雨》里周樸園的臺詞：“繁漪，你把它喝下去，你是個母親?！北热缇凭謩荼匾Y(jié)束了的時候，他還有一句《茶館》里常四爺?shù)脑挘骸拔铱催@大清國是要完哪！”說的時候京腔京味，氣韻雄渾，完全的“人藝”范兒。每當(dāng)這些話一出口，酒局就會不可逆轉(zhuǎn)地倒向孟老式的酒局，在場的人也會不可逆轉(zhuǎn)地high了起來，就像圍繞在太陽的周圍，月亮也開始發(fā)光。孟老就是酒局上的DJ，孟老的語言就是夜店里的迪曲。有的時候我會想，只要有孟老在，要酒這個東西有什么用呢？但是沒有酒，孟老就不是孟老了。所以有可能只有孟老一個人需要酒，而我和另外一些家伙需要的卻是孟老而已。

當(dāng)然，孟老式的酒局就算再好玩，也會給我們帶來它獨特的煩惱。就像娶了一個漂亮老婆，就要忍受她的呵斥和頤指氣使一樣。這個煩惱就是，孟老的興致實在太高漲了，精力也太旺盛了，往往超出了常人的肉體和精神能夠承受的范圍。比孟老更能喝的人，客觀地說我見過，但是比孟老更能持續(xù)high的人，仆未嘗聞也。記得有一次在杭州，大家也不知怎么說起來，要拍一部“大型無裝室內(nèi)劇”，劇名叫《青春逼人》。一群人在山上的一個大排檔里，就著這個話題胡扯，折騰到了夜里三四點鐘，就連平常不喝酒的吳玄也高了，像一只樹獺一樣爬到了樹上。等到吳玄從樹上下來了，孟老意猶未盡，還要到西湖去喝，到西溪濕地去喝，到“胡適亂搞過的地方”去喝。我們只好強行把孟老押送回房間，強行讓他躺在床上睡覺。但是按一次，他就彈起來一次，復(fù)按復(fù)彈，再按再彈，讓我們感覺對付的不是孟老，而是一根永遠(yuǎn)也不會折斷的彈簧。第二天中午起床，每個人都是黑眼圈，精疲力竭，神情頹喪，好像一群剛剛被閹掉的雞一樣，只有孟老神色如常地問：“今天要不要再喝點兒？”

后來這個“劇組”再聚在一起，孟老要喝而其他人以各種理由推卻的時候，他的名言就變成了：“什么青春逼人？我看是青春不再，只剩了一群逼人。”

所以每當(dāng)戴來他們宣稱“把老孟玩兒壞了”的時候，我基本上認(rèn)為那是夸張。孟老是什么人，什么身板兒，什么精神頭兒，怎么可能被玩兒壞了呢？

不過，在不久以前，我還真是目睹了一次孟老被“玩兒壞了”的情形。

那次也是在杭州，去的路上就充滿坎坷。我們中午十二點上了飛機，因為航班延誤，居然夜里十二點才到。在飛機上，孟老看到我有精神失控的趨勢，還勉勵我：落地就喝，落地就喝。對于酒的向往讓他忍耐了航空公司的流氓行為。到了賓館，我實在是人困馬乏，不能再喝了，但孟老卻欣然和吳玄他們一起出了門，據(jù)說喝到了凌晨五點。到了第二天，北大的車?yán)蠋煖?zhǔn)時趕到，于是又喝，這一次孟老和他消滅了兩瓶白酒。第三天，杭州的一個美女蘇滄桑請吃飯，在酒桌上，孟老就不行了。他只堂皇地坐了片刻，突然把吳玄叫了出去。一會兒吳玄回來，說要去醫(yī)院，我趕緊過去幫忙攙著孟老。

在就醫(yī)過程中，孟老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剛剛打上點滴的時候，他說：我難受。

過了一會兒，孟老又說：我要戒酒。

我是不大相信的，但還是說：如果能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再過了一會兒，孟老說出了決定性的第三句話：你們剛才說那個護士長得還行？

我和吳玄跑到外面去抽煙，講黃段子。而孟老也開始和身邊另一個掛點滴的小伙子交流經(jīng)驗。那哥們兒好像是喝紅酒喝高了的，孟老驕傲地說：“我是白的?！痹俸髞恚脜切脑捳f，孟老是“單方面”宣布自己已經(jīng)好了，自作主張地拔掉針管，把醫(yī)院和漂亮的護士拋在身后，瀟灑地宣布要奔赴下一個酒局了。然而畢竟剛剛遭受重創(chuàng)，藥與酒還在他的身體里激烈地斗爭呢，因而他的魏晉風(fēng)度也就比平日多了一分蕭索?？粗侠系谋秤?，我還是有一些緊張的，同時想：酒這個東西有那么有意思嗎，足以讓他如此沉迷？或許孟老對于酒的需要，除了肉體的，更多的還是精神的?；蛟S他在用酒以及喝酒這個行為，來對抗庸常的生活、無聊的世事，以及我們這個時代的種種煩惱與虛無。

這樣一想，孟老的喝酒和鬧酒就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他的每一口酒都喝到了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