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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名伶的內(nèi)心世界

        時間:2023-05-13 百科知識 版權(quán)反饋
        【摘要】:章詒和[1]一、柳絲不為系萍蹤程硯秋是中國京劇“四大名旦”里年紀(jì)最輕的,生得比誰都晚,死得比誰都早。2010年年初,程永江請人送來由他整理出版的父親日記——《程硯秋日記》,還帶了一句話:希望讀后能寫一篇書評。然而,這本《程硯秋日記》制造了例外,打開了一扇窗口,使我們觸及并得以探究一個中國藝人、一個有著非凡成就的藝人的內(nèi)心世界。

        章詒和[1]

        一、柳絲不為系萍蹤

        程硯秋(1904—1958,滿族)是中國京劇“四大名旦”里年紀(jì)最輕的,生得比誰都晚,死得比誰都早。他比梅蘭芳小十歲,比尚小云、荀慧生小四歲。藝事開始最晚,成就卻不輸任何人。

        他最獨特,藝獨特。獨特到你聽了一句,就會牢牢記住。你迷上了,就會終生不渝。生前享有盛名,死后流傳最廣。隨著時間的推移,對程派藝術(shù)的評價越來越高。

        他最獨特,人獨特。性格、情操、經(jīng)歷、為人都很不一般。必須承認:他留下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是最多的,他的思想境界、道德修養(yǎng)、認識能力、求知欲望、自我意識等,在藝壇是首屈一指的。程硯秋不完全是藝人,凡事有看法,遇事有主張,人生態(tài)度積極,生活有目的。與此同時,他又有出世、超脫、歸隱、耕讀、虛無傾向以及濃濃悲情。兩個方面相互矛盾,彼此糾纏,中國文人氣質(zhì)和精神追求,水乳交融般地統(tǒng)一到他的身上。

        2010年年初,程永江請人送來由他整理出版的父親日記——《程硯秋日記》,還帶了一句話:希望讀后能寫一篇書評。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畢竟我們有兩代人的交往?!叭沼洝弊x了一半,我就打電話告訴他,感受太多,恐怕不只是寫書評了。我需要對程硯秋做再認識,說著,說著,人也激動起來。

        程硯秋生活照

        我曾撰文說:藝人是一個非常神秘的群體。你只能看到外表,他們會和你很親熱,但決不能讓你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秘密。然而,這本《程硯秋日記》制造了例外,打開了一扇窗口,使我們觸及并得以探究一個中國藝人、一個有著非凡成就的藝人的內(nèi)心世界。

        戲劇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荀慧生記了一輩子的日記。伶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他不提筆,是找人寫的。有份材料這樣記載:一次,荀慧生在湖南湘潭演出。一個隨行干部幫他做日記,問:“費這么大勁兒記日記干嘛。我看您記完了也不看?!?/p>

        荀答:“先是記點事兒,怕忘了。后來覺得人活一輩子,酸、辣、苦、甜、咸都有??墒虑岸疾恢?,等知道了,事兒也過去了。不記下來,怪可惜的……”

        程硯秋寫日記,大概也有“不記下來,怪可惜的”的想法。但我始終認為,更重要的動機是想讓自己活得明白些。從日記的第一頁到最后一頁,貫穿其間的是程硯秋的自省意識。所謂自省,說白了,就是要弄清楚自己,弄清楚自己與這個社會、與周遭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他要做個明白人。事實上在很多方面,他就是個明白人。

        別老嘲笑戲子,很多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對社會的理解、對自己的認識,就是不如唱戲的,不如程硯秋。

        2008年,是程硯秋逝世五十周年,程永江很想召開個紀(jì)念會,并說:“如果搞成了,你能不能談?wù)劤膛裳莩囆g(shù)的現(xiàn)代性問題?!?/p>

        我答:“很遺憾,我不懂程派啊?!?/p>

        看完日記,我覺得程硯秋的現(xiàn)代性,已不單是個唱腔問題。

        在把看戲當(dāng)成找“樂子”的時代,程硯秋已經(jīng)立足于社會,嚴(yán)肅思考戲劇與人生之關(guān)系———這個實質(zhì)為戲劇觀的課題,顯然是屬于現(xiàn)代思維的范疇。

        1931年12月25日,程硯秋在中華戲曲??茖W(xué)校發(fā)表演講,說“我們演一個劇,第一要自己懂得這個劇的意義,第二要明白觀眾對于這個戲的感情……還有人以為戲劇是用來開心取樂的,以為是玩意兒,其實不然”,“一個戲總有它的意義,算起總賬來,就是一切戲劇都有提高人類生活目標(biāo)的意義”。將藝術(shù)的社會功能提到人類生活目標(biāo)的高度來認識,這在梨園行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發(fā)表講話之后沒幾天,即1932年元旦,程硯秋刊登啟事:將“艷秋”改為“硯秋”,將字“玉霜”改為“御霜”?!捌G”多形容色,而“硯”即為石,雖改一字,但用意頗深。以后的歲月,程硯秋不斷追索、冥思、叩問,心魄一如清冷之月光。昆曲大家俞振飛曾說,在程硯秋如泣如訴的歌吟里,別有一股鋒芒逼人的東西存在。這固然是演唱特征,但我以為基本上不是個技藝問題。鋒芒的背后,是他極端隱忍、極端堅定的個性;在個性的背后,則是他明確的人生立場和藝術(shù)觀念。

        就在日進斗金、紅得發(fā)紫的當(dāng)口,就在創(chuàng)辦南京戲曲音樂院(下設(shè)中華戲曲??茖W(xué)校)、戲曲研究所、主編《劇學(xué)月刊》的時候,程硯秋超乎常理地、也超乎想象地提出要告別親友,只身奔赴歐洲,目的是游學(xué)考察。此舉在同行看來,程老板不是瘋癲,就是呆傻。有人說他意在效仿梅蘭芳出洋唱戲。但是,一個人出國游學(xué)、考察西方戲劇,與帶個戲班、花團錦簇地做商業(yè)演出,孰難孰易?這是不難掂量的。但是,為何要獨自西行?卻不易理解。因為在東方社會,絕大多數(shù)仍是以謀生作為人生的基本動力。而程硯秋的怪誕之舉,是邁過當(dāng)下、為明天做準(zhǔn)備,行為頗具超前性。出國前夕,他寫了一篇致梨園同仁書。其中有這樣一段話:“硯秋每想替我們梨園行多盡一點力,多做一點事……但是硯秋的學(xué)識太淺陋了,能力太薄弱了,這怎能負擔(dān)起這樣重大使命呢?因此就產(chǎn)生了游學(xué)西方的動機?!彼€說,這個動機已產(chǎn)生一兩年之久。

        果然,1932年1月14日,由國際聯(lián)盟派來中國考察教育的法國著名人士郎之萬陪同,他開始了歐洲行,全部開銷由本人負擔(dān)。他到莫斯科,到巴黎,到柏林。看西方各種戲劇和音樂的演出,以及雜技,馬戲。參觀藝術(shù)大學(xué)、國家劇院、博物館。凡是與表演藝術(shù)相關(guān)的,包括劇院建筑、舞臺布景、燈光、效果、化裝等劇場裝置和技術(shù),乃至劇團保險基金,程硯秋都深感興趣,大量瀏覽且細心收集。他寄回國的西方音樂戲劇資料數(shù)量驚人:劇本數(shù)千,圖片數(shù)千,書籍?dāng)?shù)千,這是一個唱戲的 人干的嗎?如今的學(xué)者到外國留學(xué),未必如此吧?寫到這里,深感愧疚。我們不如前輩啊!

        1932赴歐洲考察時的程硯秋

        程硯秋不是鍍金客,絕非制造一瞬燦爛,片刻驚鴻。他是沉下一顆心來向西方學(xué)習(xí)的?!懊砍科邥r起床,漱洗畢,進早茶,八時進早餐,溫習(xí)功課,九時赴公園散步,十時學(xué)法文,十一時十二時會客,下午一時進午餐,二時休息,三至五時會客,六至八時溫習(xí)功課,晚九時至十一時聽音樂戲劇,十二時睡眠,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游歷?!保ā妒澜缛請蟆?,1932.12.5,P158)看到這張作息時間表,你能與一個中國名伶生活聯(lián)系起來嗎?程硯秋對西方的學(xué)習(xí),還包括對自己以往生活方式的改變。這方面,日記里有非常詳細的記錄。比如定制西服、大衣,喝紅酒,做名片,買手表、皮鞋、領(lǐng)帶、背帶、領(lǐng)帶夾,抽雪茄,買雜志、明信片、照相框,他還買手槍,購置電影機,去醫(yī)院檢查體格,照艾克司光片,做手術(shù),去咖啡館,請人打字,請人繪制油畫肖像,聽人講演。他這樣做,不是為了當(dāng)個假洋人,而是想融入社會,學(xué)習(xí)西方。“我初意到柏林,只預(yù)備考察一兩個星期;到此地后感想很好,就變計想多住些日子?!保?932.5.30,P179)特別是當(dāng)詳細了解并認識到西方藝術(shù)教學(xué)與管理的規(guī)范性、科學(xué)性,再與充滿血淚辛酸的國內(nèi)科班相比較,程硯秋當(dāng)即向柏林音樂大學(xué)校長提出:自己要進入大學(xué),從頭學(xué)起,學(xué)它幾年。為此,他打算把家眷接到歐洲常住。程硯秋學(xué)習(xí)法語、德語,下的是死功。所以,沒過多久,他的法語已經(jīng)達到演講的水平。

        歐洲之行,直接影響著程硯秋的情感狀態(tài)和行為方式。藝人的東西少了,人文色彩濃郁起來。他參加了一個只有兩百多人的音樂會,其中的三重唱,令他非常感動。晚上在日記中這樣寫——

        窗前雨意沉沉,

        時聽賣歌人奏曲,

        遍地美好草綠,

        花紅眼看凋零盡。

        似紫燕高飛云游,

        天際身分不斷。

        海上秋風(fēng)永續(xù),

        把萬分憂思竟拋棄。

        (1932.3.12,P162)

        同年4月11日日記也是一首詩,也不講格律,是隨意寫下的——

        神龍降落世海中,

        欲使湖海互相通。

        數(shù)年未達先天志,

        擺脫淤泥復(fù)騰空。

        身入世海擔(dān)艱苦,

        最喜風(fēng)波處處同。

        其中“數(shù)年未達先天志,擺脫淤泥復(fù)騰空”是有些寓意的。“淤泥”指的是什么,“騰空”又是啥意思?值得琢磨。深的不說,起碼他對從前的生活與生活環(huán)境是有所認識的。而這個認識,正是來自與西方文明的比較。所以,后來程硯秋鄭重表示:“此行真是大開眼界,美不勝收。此番回國,我一定要盡心盡力把京劇改革一番,吸收西方舞臺的精華,此志不變?!?/p>

        無奈啊!這邊廂是何等的酣暢淋漓,那邊廂是何等的愁苦焦急。親友們?nèi)淌懿涣怂鰢蟮睦鎿p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返回故里,重操舊業(yè)?!皠e情一種,江郎作賦賦難工,柳絲不為系萍蹤?!彼麑懶艅穹蛉耍f:“既做人就盡一份心,替人類盡一份天職……處在亂世中,家庭觀念要看得輕,兒女私情要拋得下,人生就是演悲劇?!边@樣的家書,他寫了不止一封?!盀楸硎緛淼露ň記Q心,他大吃肥肉,大喝烈酒,大抽雪茄,一個月后,體重驟增,特攝影寄回,以表堅定不移之意志?!保ǔ逃澜冻坛幥锸肥麻L編·上》北京出版社2000,第318頁)那時,他有母,有妻,有子女,還有需要他供養(yǎng)的眾多兄嫂侄輩。

        常說,藝人走紅要靠依托,依托金錢,依托權(quán)勢,依托人脈,但此時的程硯秋無可依憑,生活的力量,由自己產(chǎn)生。

        1934年6月1日,程硯秋離開北平去上海,親自送十歲的長子(永光)出洋到瑞士日內(nèi)瓦的世界學(xué)校讀書。自己唱戲,他不讓孩子唱戲;自己無法到歐洲去讀書,他定要孩子去西方求學(xué)。

        二、總是凄涼調(diào)

        論及私生活,梨園行的人都會豎起大拇指:程四爺無可挑剔,一生無二色!

        他是19歲結(jié)婚,娶的是同庚的果素瑛(梨園世家出身),梅蘭芳夫婦做牽線人。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夫妻能長期和睦相處。一個嚴(yán)于律己,一個慎于持家,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甘苦與共,安危相依。丈夫最終達到事業(yè)之巔峰,妻子受到業(yè)內(nèi)無比之尊崇。這個比自由戀愛還美好的老式婚姻,讓今天的娛樂圈多少有些羨慕。其實,家庭的幸??梢院軉渭?。“單”到圍著一張桌子吃飯,“純”到“你耕田來我織布”。夫妻的美滿本不是向?qū)Ψ奖戆椎模膊皇怯脕硐蛩遂乓?。它是用來感受的———自己感受,對方也能夠感受?/p>

        你看北京街頭的那洋槐,花瓣由滿枝轉(zhuǎn)為滿地;那銀杏,葉片由灰綠變?yōu)轾Z黃———這是樹的四季風(fēng)情。人也有風(fēng)情,程硯秋由青年而壯年,由壯年而中年,由中年而鬢發(fā)皆斑。他的人生幾步,走得有如四季一般,穩(wěn)當(dāng)又分明。但是,穩(wěn)當(dāng)分明中,自有內(nèi)心的隱秘思緒;不斷上進的數(shù)十載光陰,隨之而來的是不盡的悵惘;在聲譽日隆的壯年階段,落寞情懷也與日俱增;在家庭一派和睦氣氛里,也難掩夫妻的文化差異,其中包括思想的不同、性情的不同和境界的不同。

        愛是永不停息的,愛也是永遠的忍耐。在程硯秋的心靈與修養(yǎng)上升到一個相當(dāng)?shù)母叨鹊臅r候,他的愛則更多地體現(xiàn)于后者了。夫妻之間凡事包容,不求自己的益處,而把在家庭事務(wù)中的煩惱與痛苦,更多地掩藏起來,卻留在了日記里。讀著也瑣細,也世俗,但也感動,因為我終于看到程硯秋的真性情。

        1944年在青龍橋務(wù)農(nóng)一段時光,程硯秋連續(xù)寫下這樣的話——

        回青龍橋帶茶葉年糕,素瑛意好似不必帶,雞肉叫拿青龍橋,未出言,語氣甚不對,好似來青龍橋大家應(yīng)該吃白水炒菜,咸菜就亦不該放香油才合她心,不知是何心理。雇了長工應(yīng)該給人吃什么,就應(yīng)給人吃什么,不能似家中用底下人。(1944.2.2,正月初九,P389)

        我在城外所經(jīng)營各事,此時是家內(nèi)人尚不感所經(jīng)營之事的好處,待今年年底,就覺我所買房與地的好處了……素瑛來了六天,將我平日所吃的最高待遇白面、蕎面、豆面、炸年糕均吃了去了。(1944.3.11,P398)

        素瑛歸,好似現(xiàn)代官吏,將所存糧食問畢即歸。(1943.12.13,P377)

        7時半,老范(作者注:程硯秋在青龍橋的幫手、雇工)回,言素瑛怨花錢太多,什么亦不許拿,好笑。我想一定覺得在青龍橋所有之物,同填海一般,一去不回返似的。我亦感覺自己太傻,清閑之福不安享而又經(jīng)營地畝、建筑房屋。人生如云煙夢幻,何苦自苦,不曉得數(shù)年后所有便宜歸了哪個,尚不知。(1944.4.24,P409)

        素瑛總覺得各物拿到青龍橋太冤,好似從此各物如同丟了一般似的,一切較好之物糧食等均不愿拿此。我若反想所有一切均我所掙,為什么我就應(yīng)這樣待遇,不是不公平嗎?經(jīng)營各事亦作此想,蓋房等亦是這樣想,我真覺太冤。人生再20年就死了,何苦太自苦,倘留給不肖兒女胡花更冤,更對不起老范等辛苦拉石瓦匠受罪。(1944.4.27,P409-410)

        兒女等應(yīng)注意者,男子應(yīng)不要胡花錢而財政要自管,女孩子出嫁應(yīng)將日常經(jīng)費算好,與丈夫要合作過日子,財政應(yīng)由丈夫去發(fā)展,不要從中阻撓。最要認清對方是哪路人,不要似母親與我,20年夫婦尚未看出丈夫是如何人,什么作風(fēng)。

        與素瑛信,要蓋房錢,真不痛快拿來,叫我拿什么錢給瓦木匠,因其掌管錢財故。女人要緊關(guān)頭總是不明白大體,令男人塌臺,見不起人。錢當(dāng)然是好的,應(yīng)該知道作什么花出。我在城外省吃儉用,而精神又不讓我痛快,思之太不高興了,她忘了男人尚要在外面做人。所謂克己豐人,有這心無這力。(1944.5.9,P412)

        與素瑛暢談人生,留錢經(jīng)營各事均為兒女享受,名譽乃是自身流傳。認清此點,諸事得放手處皆能放手,不然一切皆舍不得,心疼。講解半天,似懂非懂似的。素瑛下午歸。(1944.7.1,P423)

        素瑛信言,什么都沒意思,就是看到光兒(留學(xué)外國的長子永光)尚高興,意與我同。我覺得人生是大苦事,一切如夢幻,將來到底閉眼了事,混吃等死。(1944.8.2,P429)

        從上面抄錄的數(shù)篇日記里,人們大致捕捉到程硯秋對家庭生活的感受。我一點也不意外,大概這是任何一個在外掙錢且全力養(yǎng)家的中國男人,都要碰到的——因?qū)﹀X財支配問題的分歧抵觸而生出的不滿、煩悶、悲觀乃至憤怒。一個有追求,一個過日子。一條是心路,一條是世路,兩者走向不一。程硯秋也懂得,婚姻就是稻粱布帛,家庭就是竹籬茅舍。盡管滿心向往更自主、更豐富的生活,但現(xiàn)實往往令人別無選擇,他只有更多地向“世路”妥協(xié)。況且在家庭生活領(lǐng)域,沒文化的、低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強太多了。我甚至覺得自控力極強的程硯秋與心胸不夠?qū)挕⒀酃庥行\的妻子相處,實在是一種能力。于是,夫妻每次的不快與齟齬,最后都能風(fēng)定人靜。

        再說了,人間享受的不就是浮李沉瓜嗎?誰也不可能超脫。

        程硯秋成名后,肩上承擔(dān)的不是一個家庭,而是整個家族。有三個兄長(承厚,承和,承海),他叫承麟,行四。家族沒落,家境窘困,偏偏兄長又沾染上八旗子弟的壞習(xí)性,啥都不做,只會花錢。早前一家人,靠他的母親托氏支撐。一旦程硯秋能靠唱戲掙錢的時候,給他的任務(wù)勢必就是包攬全家族的生活。誰讓“程老四能掙大錢”呢?誰叫他又那么有孝心呢?通常情況是老大、老二慫恿母親托氏出面,要錢要物。程硯秋不忍傷及母親的面子,也念及手足之情,于是,供養(yǎng)兄長全部生活與各種消費成了他的義務(wù),一輩子的義務(wù)。程硯秋愛他們、也恨他們,厭棄他們、又離不開他們。而他所經(jīng)歷的種種痛苦和難堪,是今天的年輕人難以想象的。每次都是兩個兄長到母親臥室“告御狀”,過后沒多久,托氏便走到外面去“罵大街”。罵的話就像唱詞一樣“動聽”:“你程老四唱成名啦?要什么有什么啦!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你哥哥們鬧窮呀,給咱們老程家丟人現(xiàn)眼吶!這對你這位名角也不好看吶!程老四,你覺得吃虧了是不,你就聽媳婦的話,媽媽做不了主啦,難道你就忍心親哥兒們上街要飯去嗎?你怕丟臉,我可不怕,叫街坊四鄰都知道知道才好吶!誰叫你程四爺有本事吶……”(程永江《我的父親程硯秋》時代文藝出版社2010第24頁)一個多鐘頭的輪番叫罵,把家里人嚇得不敢吭一聲。程硯秋戲演完了,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老太太屋里,躬身“賠不是”。接著,請示需要“有本事”的兒子供養(yǎng)些什么。程硯秋為兄長買房舍,為兄長做買賣出本錢,最主要的是負擔(dān)兄長們的日常“嚼裹”,按月送錢。除此,二哥經(jīng)常惹事生非,三哥又染毒癮,一發(fā)不可收拾。這就是家!“千斤擔(dān),一副挑,牢愁圈套我怎逃?”

        在程硯秋日記里,敘述兄長及侄輩情況,比比皆是。足見,壓在他身上的包袱有多重了——

        (前2月24日寫有:三兄處靜華來要米)——靜華來要米,果不出我所料,彼有所恃,本來收入不夠,初云欠5天,贈米后變成15日不夠,未給其米。吸大煙能將自力心羞恥心全失,令其告其父以后不要上我處來。(1943.2.28,P314)

        族弟承瑞小名所兒,要錢耍無賴,年紀(jì)不到40歲,常至我家要錢,已將近30年,窮兇極惡。(1943.3.25,P321)

        三兄處永慶來要米,一月數(shù)次去向我要米,非長久辦法,思代其疏散家中人口,已令靜貞往拜香山慈幼院孫主任,請紹介永昌、靜敏入慈幼院讀書,一可減輕其家糧食,雖花錢較多而有意義,二可免見其父怪樣子,脫離丑惡環(huán)境,此乃治本之法。(1943.3.3,P315)

        思在海淀覓住房數(shù)處,可以能安置三家兄長,市內(nèi)之房太貴,不得不向外發(fā)展。(1943.3.31,P322)

        三兄請楊君來,代其要求每月加11元煙(作者注:大煙)錢,太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可嘆!(1943.7.21,P348)

        李德久兄來,為二兄家務(wù)事??纸Y(jié)果又要放在我的身上。大約海淀房要犧牲兩間。(1943.8.17,P353)

        素瑛、慧貞來,言二兄將王志才處存煤拉10000斤走,言與我說好,二兄這樣做法太奇怪,狐貍快露出尾巴來了!(1943.9.26,P360)

        到我處一切皆可拿走,養(yǎng)成他們(指侄輩)這依賴性,我若不管,想我太狠,做人實難。(1943.10.27,P366)

        三兄家侄女侄子倒常來看我,到此拿面。我想不是為我而來,看在面的份兒上。我要無吃時可想。(1943.11.2,P368)

        如今社會人士甚好處,請吃飯送錢一切問題均可解決。親戚朋友遠近一概不分就是錢最大,要錢就好辦,吃更好說。(1944.2.10,P391)

        我懂了:原來程硯秋一生的悲情,正是由這些里里外外的無數(shù)侵?jǐn)_和彌漫于日常且又持久的抑郁壓迫所形成。于程硯秋而言,家庭重于一切,家是他的生存堡壘,也是永難超度的苦海。他在日記里寫下的“大大小小皆來騙我!”和每次上墳“總思大哭一場”以抒“心中蘊藏積日之悲”的句子,讀來真是感慨萬分!如果說,這個痛苦是他必須吞咽的,那么我們今天來咀嚼這個痛苦,就尤為同情,也尤感悲切。

        程硯秋是舞臺上的主角,也是生活里的主角。幾十年來,程家這臺戲靠他來表演,也隨著他的離世而落幕。在人生旅途中,程硯秋學(xué)會的第一課,是忍耐、忍受、忍辱、忍讓。此后,他跨出的每一步,無不踏著自己的汗和淚。程硯秋與有福氣的梅蘭芳有所不同:一歲喪父,童年跟師傅學(xué)戲,幾乎就是“賣身為奴”,非打即罵,挨餓受凍。剛剛成才,嶄露頭角即遭遇同行排擠。在家族內(nèi)部也是無風(fēng)三尺浪,在母親面前忍氣吞聲,在兄長面前接受逼迫強索,在妻子面前退讓遷就。到了中年,程硯秋則時時處在兇險動蕩的政治時局與瑣細卑微的日常生活的雙重夾擊下,這更加重了他內(nèi)心的悲情與恨意,以至于終生難消。

        人皆有恨,這恨可根植于窮山惡水,亦可根植于急管繁弦。“大江東去響寒潮,總是凄涼調(diào)?!背膛沙粸槭裁茨軌驈娏业乇磉_悲傷?如寒夜里的驚悸,似酒醒后的心痛,歌吟把我們帶進他的胸膛,手手牽扯出來的全是悲傷。而那低迷委婉、延綿起伏中時時顯現(xiàn)的金屬般的尖銳與純粹,又告訴我們在他的悲傷里還有力量,他用力量壓制著悲傷。也許,這是人生磨難送給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一份厚禮。

        程硯秋喜歡在太陽下獨坐,喜歡一個人在田間漫步。這并非出于詩人情懷,因為只有風(fēng)聲、鳥聲、萋萋青草和融融麗日,才能暫時驅(qū)散那籠罩心頭的悲哀。

        1932年程硯秋所繪菊花圖

        三、對青燈片言難盡

        沒見過程硯秋是個遺憾。我并非是指人的長相有多漂亮,按今天“帥哥”、“俊男”的標(biāo)準(zhǔn)去打量,高大偉岸的他是不夠格的。但是程硯秋有“看不完”的引人氣質(zhì)。一如清水,氣韻超群。這在藝人中十分罕見,即使在今天的演藝名流里,也是極其少有的。

        程硯秋十二歲那年,得遇大名士羅癭公。除有“聲色之美”,羅認定他身上還有“光正之風(fēng)”,是繼梅蘭芳之后的絕佳人才,前途不可限量,遂決心鼎力相助。我個人以為,最大的相助有二:一是籌措七百大洋為其贖身,使之成為自由人。二是教他系統(tǒng)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使之成為文化人。為此,羅癭公完全犧牲了自己,除延請名師讓程繼續(xù)學(xué)戲、練聲,還為他安排了各種課程,全面又周密:讀古文,誦詩詞,練書法,學(xué)繪畫,觀摩電影等。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程硯秋書法,皆為他親書。我們所能看到的程硯秋繪畫,都是他親繪。我們所能讀到的程硯秋詩作,都是他親作。包括他的講話、發(fā)言、考察報告,也是自己一手寫就,從不勞人代筆。其文化程度,即使今天的名牌大學(xué)中文系有學(xué)位的人,未必趕得上。

        這里,不妨再選一首他的詩作,讀來——

        一年一度看繁英,

        游人結(jié)隊盈春城,

        突遇惡風(fēng)盡摧折,

        搔首問天天無情。

        原來世事盡如此,

        何必為花鳴不平?

        人壽比花多幾日,

        輸它猶有賣花聲。

        有風(fēng)有骨,有品有格,把它擱到任何一個朝代,都算得好詩。有個細節(jié),很說明問題。金融家資耀華1936年春坐火車外出公干,碰上了程老板,他立即請程硯秋餐車上一起用餐。聽說要請程硯秋,車上的伙房傾其所有。用餐時全體工作人員一齊出來向程先生問好。程硯秋自帶一瓶十幾年的陳酒法國白蘭地,說:“今晚,您請我吃飯,我請您喝酒。”程硯秋海量,三杯下肚,古今中外,興致極高。資耀華發(fā)現(xiàn)這位伶人不同凡響,他的關(guān)于“戲劇藝術(shù)的高論”,“使我茅塞頓開”,“且文學(xué)造詣很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有獨到之處”。(《陳光甫與上海銀行》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1991年,第77頁)要知道,資耀華本人也是一個通曉文學(xué)、音樂、昆曲、京劇的雅士。

        讀了日記,我又得知,原來程硯秋最喜讀的是史書。在青龍橋務(wù)農(nóng)的日子,他從《史記》讀到《清史》。幾乎每天都讀,與古人為友。書香的清芬中顯露出的閑適之情和典雅之意,叫你能忘記他是一個伶人。說他手不釋卷,實不為過。他也有著一般文人的習(xí)慣,閱后總有諸如“極有趣味”、“得益甚多”之類的點評。如遭遇特別的事件和經(jīng)歷,有了特別的感動和感受,悲身憂世,程硯秋下筆就異常地強烈了——

        讀《明本紀(jì)》六頁。太祖始至嘉靖,均懷老慈幼,免水旱各稅,祀天,莫不以民為寶。民國二三十年來,所謂上層階級,人莫不以私欲難滿為懷,姨太太鴉片大房子為寶,民焉得不困窮,國家如何得了,思之痛心!(1943.2.26,P314)

        事變后,所有當(dāng)局者換了數(shù)個,沒有一個給老百姓留有點滴好印象。(1943.4.30,P331)

        《宣和遺事》讀完,徽欽二帝經(jīng)過慘狀,宮人、公主、王妃均被擄去,青衣行酒真不如平民精神快活,亡國之慘,真不忍讀。(1943.12.27,P379)

        1944年5月,程硯秋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內(nèi)容如下:

        宣永光所寫《夢囈》、《清嘲》云:唐甄著《唐子潛書》里說,天下之大害莫如貪,夫盜不盡人、寇不盡世,而民之毒于貪吏者,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常人貪,毀社會;商賈貪,擾市面;官吏貪,禍邦國,害民命!盜固然可恨,并不是人人可以為盜;寇固然可怕,并不是時時可以有寇;常人貪,還有畏懼;商賈貪,還有所顧慮,且受害者亦有告發(fā)之處;唯官吏貪,則有威權(quán)在手,有靠山在后。我國的官吏,百分之九十九必有更大之官吏為之后盾,小民雖受盡種種剝削敲詐搜求與刮摟的痛苦,絕無可以告訴之地。不過要知唐氏所言,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指中國之天地而言。因為在全球五十余國之中,獨有中國是貪官污吏的養(yǎng)成所。你就看他們因貪污發(fā)覺被判處徒刑之后,還有上訴之余地,有不服的可能,而小民為盜為匪,則一審之后就命到底了。這就是治民而不治官,或輕民命而重官命所縱容而成的怪現(xiàn)象。否則,袁世凱所定的《懲治官吏法》,必不能沿襲奉行,而非如此不可的《懲治官吏法》,我與許多人一直呼喊20年之久,并沒一絲的效力。豈知誅貪官殺污吏是最根本、最有效、最正大、最妥當(dāng)、最清源正本、化盜寇為良民的根本而又根本唯一之道,切要之圖,也是小民所日夜祈禱的實惠!僅僅這一點輕而易舉的事若不肯實行,一切一切的救國救民的話,大可不必出口,在君主時代還有一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話,何況民國?觀此文極切理……特抄記。(1944.5.19,P415)

        上至最高長官下至販夫走卒,據(jù)我眼光看法,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均是要人亦可均是賤人。世界等于大舞臺,所有一切皆是與戲劇攸關(guān)。所謂要人亦不過是一演員而已,民國三十余年這般演員并未更換。(1944.3.21,P401)

        本區(qū)特務(wù)鄭及成來訪,口出不遜之言而去,態(tài)度驕橫,想定是東北老鄉(xiāng)?,F(xiàn)下特務(wù)名詞極響亮,比日本天皇帝號還要響亮得多。(1943.3.8,P316)

        所到數(shù)家均談吃飯問題。三輪車、路上騎車無一不談此。民國革命至今已到最后階段,種因得果之時也。少數(shù)野心家造成萬萬人處此人間地獄。(1943.4.15P326)

        遇小毛特務(wù),心不快,山清水秀之地,有此種人在此,實大煞風(fēng)景。(1945.6.29-30,P479)

        好戲還在后頭,墨索里尼暫時休息,希特勒唱累休息,恐亦不遠矣! (1943.8.11,P352)

        程硯秋有一顆高尚、敏感的心。這樣心靈與知識相遇、與經(jīng)驗相接,是可以產(chǎn)生智慧和人生感悟的。這樣的心靈在歷經(jīng)坎坷之后,是可以從中提煉出思想和真知灼見的。日記里,他針對現(xiàn)實發(fā)出的議論、對社會的懷疑以及對世道人心的判別,隨處可見,均為有感而發(fā)。上面幾段對時政、官吏、特務(wù)發(fā)表的看法,就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和現(xiàn)實針對性。在一個白云蒼狗、瞬息萬變的動蕩社會,苦難總是難免的。對于習(xí)慣于平凡的普通人而言,唯求生存而已。程硯秋則不同,他的見識穿越了歲月的黑暗,表現(xiàn)出一個清正文人的情懷和不肯屈從于丑惡的天性。

        程硯秋有著很強的自省意識。日記里常自責(zé),小事也不放過。酒后言多,他自責(zé):“萬俊峰君請晚餐,暢飲其自制白干酒,好極。暢談暢食真快樂,就是酒后言多,事后思之極悔?!保?943.5.15,P335)請客花錢多了,他自責(zé):“兩桌粗菜連酒花掉600元,所謂一席飯,窮人半年糧。酒吃過極難過,酒要少吃,太傷身,特記?!保?944.2.16,p393)閑聊有失,他自責(zé):“座中有人談及俞振飛桃色事,當(dāng)即答:現(xiàn)在陳女人已與其名正言順了。言后極悔,語太刻,失之忠厚,下次不可?!保?943.5.17,P335)去岳父岳母家,回來也自責(zé):“與素瑛至岳父處看岳母,謝了好幾樣,我亦記不清了。自發(fā)議論太多,表示我能,太差,應(yīng)自注意。素瑛亦同我的毛病一樣,皆是沒涵養(yǎng)之故,下次不可。”(1944.8.9,P430)失約了,他也自責(zé):“至勵俊鋒兄處,因定今晨6時赴西直門外散步,起晚未如約,甚不安,故送40年白蘭地兩瓶,道歉意?!保?943.6.6,P340)

        《紅拂傳》程硯秋飾紅拂

        自己守時,也要求別人守信。一次,應(yīng)約給朋友寫集錦之扇,接扇即寫,寫畢即令小二送達下家。事后“聽小二言才知未送去,聽此話大氣,我趕寫結(jié)果未送去,少吃一饅首?!保?944.7.19,P426)第二天,還惦念著,“若再不送去真活活把我氣煞了。”(1944.7.20,P426)。第三天,還在日記里念叨。今人早已習(xí)慣失約,充其量說聲“抱歉”罷了,但程硯秋能數(shù)日不安,做出補救。別人失信,他也不容。這一方面可見對己之嚴(yán),另一方面,說明他像個西方人,把守時守信視為重要的行為品德。

        梨園行盛行的“竹戲”(麻將),對此,日記里程硯秋說得更多了:“打牌耗夜于身體實無益,可說對竹戲趣味毫無,散后預(yù)定至我家來竹戲,當(dāng)時未允,恐竹戲開始無已時,金錢,競爭,徒傷感情,兒女效法又不衛(wèi)生,環(huán)境立場不同,恐外人道抽頭聚賭嫌疑,有此數(shù)點極不愿意,極力避免至我家來打牌,友人不諒解亦無法。”(1943.3.21,P320)

        小事見人品,修養(yǎng)看細節(jié)。難怪人們說:美人就是細節(jié)之處經(jīng)得起挑剔。程硯秋無可挑剔。日記里,有一張郎之萬題詞的影印件。這個著名物理學(xué)家、法國科學(xué)院院士、英國皇家學(xué)會會員非常推崇程硯秋的人品,說他“品德崇高”,自己“益深欽佩”。(“郎之萬題詞”,日記P112)

        程硯秋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眼光自然遠些,能有所超脫。兩位朋友來信,問他是否從此不演唱,若從此不唱太可惜。他在復(fù)函中寫道:“適可而止,所謂好花看到半開時,何況是快落之花呢!”(1943.3.20,P320)要知道這一年,他才三十九歲。他是名角、大名角,但素喜平淡和平凡。1943年12月4日,程硯秋進城辦事,足蹬大毛窩(即棉鞋)、身著大布袍,遇到的同行熟人說自己的樣子和舉動“不似四大名角”,他聽后特別高興,感覺是“甚合我意”。

        當(dāng)然,他對自己的藝術(shù)成就,打心眼兒里還是在意的。一次,朋友告訴他,因為自己不唱戲,社會遂有“無戲可看”之說。聽后,程硯秋十分快意,當(dāng)晚寫下這樣的文字:“言社會人士聽我不唱之信,皆言無戲可聽。我想唱到適可而止告一段落,與人回憶極有味。因向不與人爭論,請新聞界吃飯向不做此利用,好壞自有公論。埋頭多年研討,今始大家公認不唱可惜,我心極欣慰,不枉多年苦練習(xí)?!保?943.5.9,P333-334)

        程硯秋在生活中追求什么?1943年9月6日的日記里,他寫明:“上午練拳,舞劍,下午畫梅,寫字,讀書,散步,一日均做雅事。所謂應(yīng)有盡有,來多日此日沒虛過?!笨磥?,以唱戲為業(yè)的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并非終日唱大戲,掙大錢。

        “悠悠江海心,點點星霜鬢,對青燈片言難盡?!泵棵肯氲剿蝗俗≡卩l(xiāng)下,翻閱史書的情景,突然覺得他是多么寂寞,也多么甘于寂寞。燈花已落,星月又沉。程硯秋力圖尋找寧靜與充實,寧靜是求得一種潛沉,充實是感受生命的豐盈,心靈純?nèi)缏淙~。有人說:一只雞,只要有飛的勇氣,就是鳥;一只鳥,放棄了飛的念頭,就是雞。伶人程硯秋是鳥。

        自甘沉入底層的他,始終都在飛,從未墜落!

        四、浮名與我無縈絆

        抗日戰(zhàn)爭期間,梅蘭芳一路南下、蓄須明志是公開的反抗,程硯秋蟄居京郊、歸隱務(wù)農(nóng)也是徹底的反抗。他甘心自沉,沉入社會底層。兩廂比較,程硯秋選擇的人生路途似乎走得更為艱難辛苦,單是務(wù)農(nóng),就費盡心力。不難想象,這對于一個經(jīng)濟富足、生活優(yōu)裕的名伶來說,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啊。

        有關(guān)農(nóng)事的部分,在日記里占據(jù)了主要部分。程硯秋不但記下自己在田間地頭干了什么,還寫下自己干活的心情和感受。很概括,整天的活兒,落到紙上不足一行;很細致,連送給每個幫工的青布褲都有價格標(biāo)注。他既兢兢業(yè)業(yè),也津津樂道。我真的不大明白,一個日日應(yīng)酬不斷、夜夜粉墨登場的大角兒,怎么就獨自住在鄉(xiāng)下,且那么地習(xí)慣于農(nóng)家辛苦,習(xí)慣于粗糙環(huán)境?在演藝道路上,他是快步如風(fēng)。在青龍橋務(wù)農(nóng),他的步子也是邁得虎虎生威。熱鬧職業(yè)與底層生涯,程硯秋都一樣地投入專注,一樣地興致勃勃。真不簡單!

        下面,是日記里幾項農(nóng)事的記錄。寥寥數(shù)語,一句喟嘆,可知其生計的難易,也可見其人生的態(tài)度。

        治安軍趙隊長、朱隊長來訪,趙隊長問我起居,吃粗糧他不相信,臨走至廚房參觀,掀起籠屜看里面均系黃金塔(作者注:即玉米面窩頭),可證明我并未說謊。黃金塔顏色的確與買者不同,因系自磨故。外界人理想不知我有多少錢,多樣享受呢,自己苦他等如何曉得,說無錢他等亦不信,名之累人有如此。人生處世黑白,憑人所視各有觀測不同,叫我亦不知做人是應(yīng)如何做法。

        我若能常有黃金塔吃,就念阿彌陀佛了。(1944.3.22,P401)

        ……刨土極累,小小一坑如此累,若思瓦匠等莊稼人之勞累,萬分之一亦較不足,真慚愧。(1944.5.16,P414)

        練習(xí)貼玉米餅子,不錯尚好。夜大雨。第二天妻女來洗衣服,即將初學(xué)的貼餅子奉上。(1943.8.19-20,P353)

        來數(shù)日連做10日飯就累得如此,可見人不要太享舒服,做老太爺,奴才事就做不下去,天天吃玉米不慣……晚飯熬冬瓜攤雞蛋,皆自做,甚感有趣味。(1943.8.25,P354)

        自做飯,覺由早至午甚忙,吃完飯,洗碗打掃畢休息真感舒適,人真該每日勤勞,才感痛快,不然亦不覺休息時之愉快。(1943.9.10,P357)

        至地內(nèi)幫老王種蒜,種了四扇是八畦,備明日澆水,用手扒糞亦不覺其臟,常與大糞堆接近久而不聞其臭,并感其是珍寶一般看待……明日裝碌碌備澆水,請他們喝酒確是應(yīng)請。(1944.3.14,P399)

        看裝碌碌極順利,澆水大唱碌碌歌。酒一斤,羊肉一斤吃了大家很高興。(1944.3.15,P399)

        磨谷10斗。天極熱,睡了4小時,澆松樹14桶泉水,代鄰居老婦人打了4桶水,今日甚對得住所食兩頓飯了。(1944.6.21,P421)

        (大熱)送洗臉手巾4條與地內(nèi)工友,皆大歡喜。(1944.6.26,P422)

        晨鋤街門外之草,出汗極多,西紅柿插秧,這一日勞動未虛過,甚對得住老天。(1944.7.9,P424)

        回鄉(xiāng)正好,玉泉山內(nèi)割谷,至地內(nèi)與工人每一條青布褲。若按市價買,要200多元一條,他們很高興。(1944.9.5,P435)

        至玉泉山幫同割芝麻,很多幫扛芝麻捆,預(yù)備兩天割完,結(jié)果一天,所幫勞累甚值得。今日未睡午覺,感精神甚佳……回家后看兩大堆老玉米,已均脫去外皮,原來左右鄰居為剝皮燒火故,所以甚快剝完。(1944.9.14,P437)

        挑老玉米棒40余挑,肩臂腫,然而極有趣味,甚對得過今日所食之消耗量。夜貪涼應(yīng)注意。(1944.9.15,P437)

        早晨左右鄰居來穿玉米粒,甚緊張,為貪圖玉棒骨故,因燃料貴而不易得。我們備快穿下來好拉進城,真一舉兩得,一整天穿了五分之三粒籽。大家甚興奮,人多好辦事……永源來帶熏雞一只大嚼。(1944.9.16,P437)

        至地內(nèi)幫同割高粱,天欲雨急趕回收玉米豆……收畢天晴,老天真鬧玩笑不小。(1944.9.18,P438)

        落雨,獨自將玉米挫出曬。滿頭大汗,有趣。(1944.9.24,P439)

        獨自將玉米豆曬收,吃到嘴里確不易,滿頭大汗。吃窩頭尚如此困難,其他可知。(1944.9.25,P439)

        挑玉米過北院,30余挑……肩較上次所挑時疼痛減輕,想肩頭已有了抵抗緣故。(1944.10.7,P442)

        我有意抄錄的是,程硯秋種玉米直到吃玉米面窩頭的日記片段。用意很簡單——希望我們能體會到人類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不多。但就是這“不多”的東西,要耗去多少心血。程硯秋京郊務(wù)農(nóng),已是四十上下的歲數(shù)。那時,他名滿天下,藝術(shù)上爐火純青,經(jīng)濟上盆滿缽溢。在上海一個檔期唱下來,存入銀行的是金條。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個吃香的、喝辣的主兒了。論常理,人過好日子容易,回頭再過窮日子就難了。偏偏程老板一反常理:農(nóng)活干得滿頭大汗,他說“有趣”。忙得未睡午覺,他感到“精神甚佳”。挑玉米棒子肩臂腫了,他覺得疼,“然而極有趣味”。用手扒糞,他“亦不覺其臟,常與大糞堆接近久而不聞其臭,并感其是珍寶一般看待”。對于吃咸菜啃窩頭,他說:“若能常有黃金塔吃,就念阿彌陀佛了?!鼻帻垬虻娜兆佑腥缜逅サ?,細細地流,緩緩地行。究竟是何原因,能讓他如此安然?毋庸置疑,遁跡歸隱本身就飽含一種民族意識、一份家國情懷。但我以為,從個體意識方面來看,程硯秋長達數(shù)年的沉寂,更大程度是源于個人秉性、心理狀態(tài)、人生目的、閱歷及感受。在日記中,他坦承“常感做官之無味,尤其做現(xiàn)代官。極想子弟務(wù)農(nóng),他等心理恐不我同……因極喜園藝生活,與世無害,始其因收其果。戲生活暫停止,不能不作另生活,以免白食無可對天之事?!保?943.5.8,P333)1943年12月9日,他路過一片墳地,晚上在日記里這樣寫道:“因沿途所見均系墓地土饅頭,知自己何時做了饅頭餡,不愉快而歸。名利貪來不過如是?!笨傉f“絢爛之后歸于平淡”,程硯秋是絢爛之時便在尋求平淡了。羅癭公的培養(yǎng)和長久的自我修煉,在國破家亡的特殊背景下,使程硯秋頗似一個熱衷于經(jīng)營園林的明末文人。園林中呈現(xiàn)的并非窮困,而是主人的操守與閑適。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程硯秋去頤和園賞花,歸家后寫道:“頤和園花開甚盛,自家院內(nèi)丁香、海棠開亦極佳,連年春季外出,園中所有之花未見其開落,今始見之。年年苦籌衣食計,不知院內(nèi)有花開?!保?943.4.22,P328)看來許多微不足道的瑣事,忽地都變成了生命的詠嘆——讀后,心中自是一驚。是啊,出身貧苦、性格堅忍且自幼發(fā)奮的程硯秋,于艱辛中磨礪出的是從容態(tài)度,窮也過得,富也過得;在壓抑中打造出的是一根不會彎曲的脊梁,上也上得,下也下得。所以,在他眼里,所有的要人都是演員,都是在表演。在他心里,唱戲和務(wù)農(nóng)都是一樣的,都是手上的“活兒”,無非是苦籌衣食的方式罷了。種,刨,灌,鋤,割,曬,挑,扛,磨……以及買料蓋房等,最不擅長的經(jīng)營,他卻最為著意,字里行間的味道也最濃。帶著辛苦,帶著感受,也帶著淡淡詩意。

        若問,程硯秋快樂嗎?

        看天上日出月落,聽山中禽鳥啾唧,是他的快樂。和孩子們一起捉蟋蟀,是他的快樂。他的快樂還有:“一日午飯后至玉泉山落雨至一泉喝水,步行而歸。走路甚多,這才不失來鄉(xiāng)間意義。夜大雨,聞此大雨之聲極歡喜?!保?944.6.28,P422)當(dāng)然,程硯秋還是個助人為樂的人,代鄰居老婦挑水,他快樂;與幫工一起喝酒吃肉,他快樂;送工人毛巾、青布褲,他快樂;給村子里蓋廁所,他快樂。“路上見一老婦人被自行車撞倒,看極痛苦,即與其40元雇車,叫小六扶其上車而去,心里甚覺愉快”。(1945.2.19,P470)

        無人喝彩,從不影響他的做人興致。“浮名與我無縈絆”,程硯秋有更高的自我期許。

        五、煞尾

        程硯秋的抗日態(tài)度是異常堅定的。他拒絕為日本人唱義務(wù)戲,他在火車站直接和惡勢力沖撞。1944年3月深夜,日本憲兵和偽警闖入程宅搜捕他……各種脅迫,紛至沓來。日記里記錄著程硯秋對日本侵略者的痛恨,對官府吏員的鄙夷,對前途的關(guān)切與揣測。梨園行的人都很佩服他,說:程四爺是條漢子,“有種”,“好樣的”。

        但是,程硯秋畢竟是個以唱戲為生的伶人。他要養(yǎng)活一家人,要一手托個戲班,要維持場面、體面和情面,要照顧親戚,要打點朋友,要周濟手下,還要隨時對向他伸手求助的人施以援手。再說了,梨園行的人一心唱戲,不管是袁世凱聽?wèi)颍€是毛澤東接見,在他們眼里都是觀眾、看客。程硯秋一輩子結(jié)交了不少政壇人物,反動者如王蔭泰,革命者如賀龍。日記里也記錄著他與這些人的往來,交往的內(nèi)容多為應(yīng)酬,屬于私誼,與政治并無干系。不稀奇!從古至今,有名的藝人不可能脫離政界人物和商界大腕?,F(xiàn)在不是也如此?日記里還寫有許多人情世故的細節(jié),很有趣,我們能看到程硯秋的真性情。

        日記比較令人失望的地方,在1949年后的部分。既少,也碎,不知是程硯秋自己越寫越少,還是程永江有所顧慮,把它編成這個樣子。

        我和同事一向以為程硯秋從1949年到1958年期間,是非常重要的人生階段。和梅蘭芳相比,程硯秋是積極的、最早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名伶。但是,有主見的程硯秋不是無條件地順從。凡涉及藝術(shù)問題,他的原則性和堅定性就顯露出來,在態(tài)度上比梅蘭芳激烈。比如,當(dāng)禁戲禁到大家無戲可看,劇團也無戲可演的地步,他站出來,怒稱文化部戲改局(即戲曲改進局)為“戲宰局”。凡涉及藝術(shù)問題,程硯秋的專業(yè)性、學(xué)術(shù)性就顯露出來,其水平之高甚至為學(xué)者所不及。比如1950年即提出戲曲要培養(yǎng)專門編劇人才,且與大學(xué)洽商合作;要研究和保存戲曲文獻,要撰寫《中國戲曲志》,百科全書式的《中國戲曲通典》、《中國戲劇史》等;要建立戲曲(音樂)博物館;要建立國家劇院;要建立完善的國劇學(xué)校;要采集散落在民間的戲曲資料。有趣的是,程硯秋50年前的所有建議,成為此后五十年我們戲曲學(xué)科建設(shè)的“線路圖”?,F(xiàn)在新疆的“十二木卡姆”,被定為聯(lián)合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要知道,是程硯秋立下了頭功。1950年赴西北考察,一眼認定這幾近失傳的12套大曲為無比珍貴的民族音樂成果,隨即向王震提及此事并獲得重視。

        程硯秋只活了54個年頭,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是被禁演的《鎖麟囊》。

        生命如秋葉,飄然離去;藝術(shù)似春水,柔軟又綿長。

        2010年3月—6月北京守愚齋

        (原載《南方周末》2010年7月1日、7月22日)

        【注釋】

        [1]章詒和:知名作家、戲曲研究學(xué)者。現(xiàn)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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