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翻譯是一種智性活動

關于翻譯是一種活動云云，陸谷孫認為:“翻譯始終是一種‘彼岸性’的智力活動。”金圣華則說:“翻譯就是將某種文字轉(zhuǎn)換成同義對等的另一種文字的一種智性活動?！睂⒎g與智慧相關聯(lián)者還另有其人，其中，羅新璋更是倡導此論不遺余力。在金圣華所編《認識翻譯真面目》一書中，他便曾指出:

——我們的翻譯事業(yè)里，積累了前人許多智慧。如本世紀初，碰到humour一詞，就難為煞人，想不出貼切譯法，今天隨手就可寫出“幽默”兩字，而且音義兼譯。須知翻譯也是一種智慧（sagesse）?。?/p>

在刊于《中國翻譯》1997年6期《文雖左右，旨不違中》一文里，羅氏又明確指出羅什在對待譯事方面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智慧，他說:

——筆下不為賢者諱，置之卷首，什師也不以為忤，顯出難得的氣度與襟懷?！畢睂Ψ◣焸髯g不無褒貶，什公量與海深，虛己懷薄，與眾詳究，既是一種襟度，也是一種智慧。

而在《文景》2005年2期《翻譯發(fā)微》一文里，羅氏更對翻譯是智慧之說進行了詳盡的闡述與舉證，茲轉(zhuǎn)相關內(nèi)容如下:

——翻譯需勤查字典，勤翻辭書，但更需多動腦子，多用智慧。極而言之，翻譯本身就是一種智慧——The translation is a kind of wisdom．當然，大多數(shù)情況下，翻譯應案本而傳，槍棒調(diào)不轉(zhuǎn)時，求慧解智譯，因難見巧。

——依智莫依識。翻譯不只在字句之間，宜有更高境界。Imperfect Understanding這書名，依識，查字典便得，“不完美的了解”；依智，錢鍾書譯作“不夠知己”，林語堂譽為“雅切”。知識里包含智慧，但知識不等于智慧?！拔ㄗR宗”講，轉(zhuǎn)識成智；識須善用，始轉(zhuǎn)成智。羅家倫謂，智慧是一種透視，一種放射性。此語說得最精辟。亦即靈機一動、慧光一射之所得。翻譯于字當句對、對應轉(zhuǎn)換之際，需不時策發(fā)靈性，運吾智以求其妙。

——《管子·內(nèi)業(yè)》言:“一物能變謂之智?！标愐≡缒甑秘惾~梵文殘本之印本，對照鳩摩羅什譯《華論》，發(fā)現(xiàn)羅譯能備達其妙，在于“其文不皆直譯”，時而“變易原文”，而“知哲匠之用心，見作者之能事”?！安唤灾弊g”，“變易原文”，而能旨不違中，這里面就包含一種翻譯智慧。好的翻譯就是一種智慧。而且，吾人現(xiàn)今的翻譯里，就已包含前人不少智慧。現(xiàn)在看到humor一語，提筆或按鍵就譯出“幽默”。須知當初魯迅曾加反對，認為古文里已有此詞，易致誤解，李青崖建議改為“語妙”，陳望道覺得義近“油滑”，唐栩侯取諧音雙關“諧穆”，唯有林譯流傳下來，灌溉后學。

在上面幾段文字中，作者不僅指出:“翻譯本身就是一種智慧”，“好的翻譯就是一種智慧?！蓖瑫r告誡人們:“翻譯于字當句對、對應轉(zhuǎn)換之際，需不時策發(fā)靈性，運吾智以求其妙?！睘榱苏f明問題，作者還給出了術語與書名翻譯實例各一。說翻譯是一種智慧或智性活動，自然不是說每字每例皆然。不過，現(xiàn)實生活中譯人“斗智”的情形確也頻頻有見。羅氏在上文中舉了書名Imperfect Understanding的中譯，這里不妨再補充英漢書名互譯各一，看看翻譯是不是一種智力較量。對于英語學習者和工作者而言，《英漢大詞典》（陸谷孫主編）想來并不陌生。方平曾問陸主編:“法國有Grand Larousse（《大那魯斯詞典》），德國有Gros Lexicon（《大詞典》），我們能用和‘大’對應的‘Great’寫在書名上嗎？”陸氏回答說:“為了《大詞典》的譯名，曾多次討論過，也曾向英美出版辭書的同行們請教過，最后決定采用Unabridged（不縮編的）。Great可用不得，會授人以柄，因為它已經(jīng)替批評者想好一句很現(xiàn)成的話:‘A great mistake from a Great Dictionary’——《大詞典》出了個大錯誤?！睆暮髞戆l(fā)生的一些情況看，陸氏的“低調(diào)”并非多余，《詞語翻譯叢談續(xù)編》一書的作者便曾這樣評價過《英漢大詞典》:“以‘新大全準’、‘旗艦作品’自詡的《英漢大詞典》里，壓根兒就查不到‘coffin nail’此目，而據(jù)廣告說已被它取而代之的《遠東英漢大辭典》里卻查得到。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這么滑稽。”好在他人所斥并不屬實，因為《英漢大詞典》第一版第330頁上赫然載有coffin nail一語！否則，陸主編所料該是不幸而言中了！值得一提的是，《英漢大詞典》第2版中將unabridged一字也給拿掉了。有關人員這么做，估計一本詞典是不是unabridged，業(yè)內(nèi)自有標準^［1］，沒有必要多此一舉。說到書名，A Briefer History of Time的中譯也頗見智慧。該書由世界著名物理理論家斯蒂芬·霍金與著名科普作家列納德·蒙洛迪諾歷時三年合作完成，它是繼霍金《時間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之后推出的一部新作。值得注意的是，新著的書名比霍金的A Brief History of Time多了兩個字母，即brief一詞使用了比較級形式briefer。新書名雖然只多出兩個字母，其漢譯卻大費周章，有人曾建議譯為《時間簡明史》，未被采納。后來，有關譯者（吳忠超）將briefer一詞的比較級形式單獨析出并譯作“普及版”，實在巧妙。“《時間簡史》（普及版）”既傳出了原文的內(nèi)涵，也容易與《時間簡史》相區(qū)別。

說到翻譯是一種智慧，其在外事翻譯中更是屢屢有見。不妨略舉數(shù)例，看看此類翻譯中人們都是怎樣斗智斗慧的。在關于香港回歸中國的談判中，一天中午，英國駐華大使柯利達專門約時任中國外交部主管西歐工作的部長助理周南到其官邸共進午餐。周南心想:英國佬可能有事要談。果不其然，吃過飯喝咖啡的時候，柯便提出了的問題:正式會談的議程尚未確定，而中方卻將“香港主權的移交”英譯成了the transfer of sovereignty。對此，英方不能接受，因為上述表達等于說英國還沒有談判就已經(jīng)承認了主權必須移交，而實際上移交只能是談判的結果而非談判的開始?？率辖ㄗh將前述英文中的定冠詞the改為不定冠詞a。周南一聽，感覺不妥，因為用a就很不確定了。他想了想，然后說:“在寫英文時名詞前面可以加冠詞，也可以不加冠詞，是不是既不要‘the’，也不要‘a(chǎn)’，就叫transfer of sovereignty？”柯利達頓了一下說:“文法上是可以的。”經(jīng)與助手商量，柯氏最后說:“可以考慮?！敝苣瞎麛鄾Q定:“那好，就這樣吧，反正中文根本沒有冠詞的問題。”小小一個冠詞，翻譯中究竟是用還是不用或者究竟使用定冠詞還是不定冠詞，看來都大有學問，相關人員不“智取”便不能掃除有關障礙。又比如，2004年12月1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一次討論《反分裂國家法》的有關問題。對于“分裂”二字，大陸學者以往使用過separation和split，但用在這里顯然不夠分量也不合適，后來考慮換用secession。secession一詞不僅含有“退出”、“脫離”之意，還有“叛國”之嫌。1860年爆發(fā)于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其起因便是南部11州宣布脫離聯(lián)邦（secession）。想當年，標榜崇尚自由、凸顯個人主義的美國尚且不惜訴諸戰(zhàn)爭，以60萬生命之代價捍衛(wèi)國家的完整與統(tǒng)一，今日之中國又豈能讓寶島從祖國分裂出去？經(jīng)過研究并征求全國人大有關部門的意見，《反分裂國家法》最后定譯為Anti-Secession Law。據(jù)悉，該譯名一出，臺灣當局感到十分棘手，他們在提到上述英語表達時特地要在后面加上個括號并注上Anti-Separation Law字樣。他們之所以青睞separation一詞（獨立），原來美國《獨立宣言》中用的就是它。鬧“分裂”和求“獨立”，含義自然不同。再比如，《中美建交公報》的核心是第二段，其中說:“美利堅合眾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睂τ谶@句話，美方最初的措辭是: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recognizes that the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s the sole legal Government of China．大家知道，recognize something as．．．是“承認為……”，而recognize that．．．則是“認識到……”。在“承認”問題上我們不能退讓，美方最終接受了這樣的措辭: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recognizes the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s the sole legal Government of China．可在接下來的一句話中，美方卻又不直截了當?shù)厥褂胷ecognize表示“承認”之意。該句話是:“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承認中國的立場，即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睂τ诰渲械摹俺姓J”，美方選用了詞義相對輕微的acknowledge。過去，美國一直不承認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主張臺灣地位未定。現(xiàn)在美國也不肯直接承認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而說成“承認中國的立場”。盡管這樣，他還是“承認”了，之所以那樣遣詞，也許是出于應付國內(nèi)輿論的需要。外交翻譯中，要做到既講原則又不失靈活，譯者沒有足夠的智慧與靈性是難以勝任的。不妨再舉一例。在當年中美建交談判中，我方首先提出了三原則，即“斷交、廢約、撤軍”。相關譯文是:The United States must“sever its diplomatic relations with Taiwan，abrogate the Mutual Defence Treaty with Taiwan and withdraw its troops and military personnel from Taiwan．”美方聲明中的措辭是:On that same day，January 1，1979，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ill notify Taiwan that it is terminating diplomatic relations and that the Mutual Defence Treaty between．．．is being terminated in accordance with the provisions of the Treaty．根據(jù)Webster's Ninth Collegiate Dictionary，terminate是指to bring to an end；sever是指to remove by cutting。換句話說，sever是“一刀兩斷”，非常利索，而is terminating則表示有一個過程，語氣也較為緩和。但這兩種表達方式傳達的是同一信息，即美國承諾與臺灣斷交，我方表現(xiàn)出了靈活態(tài)度，接受了美國的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