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之“與”辨

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第六冊有《報任安書》一文，有如下句子: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庇矛F(xiàn)代漢語表達就是“假如我伏法被殺，就像是群牛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螻蟻有什么區(qū)別?世人又不會拿我之死與能殉節(jié)的人相比，只會認為我是智盡無能、罪大惡極，不能免于死刑，終于走向死路罷了。”

其中“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的“與”該怎么講?是一個問題，課文注釋為“稱許，認可”，顯然不通。

按，該句在不同的本子中面貌不一，如《漢書》作“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文選》李善本作“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無“比”字;《文選》五臣本作“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jié)者次比”，除了將助動詞“能”和“與”的順序有變以外，還將“比”變成“次比”?，F(xiàn)代出版物在選文時，可根據(jù)不同的古本，如王力本、郭錫良本高?！豆糯鷿h語》教材及新課標高中《語文》教材依《漢書》，岳麓書社1988年版《古文觀止》依《文選》五臣本。不同的本子在字面上的差別并不意味著同樣一句話有不同的意思。

“世”和“世俗”所指相同，指的都是世人;“比”“次比”意思一樣，都是比并即相提并論，“能”和“與”的順序變化不影響句意。所以無論司馬遷原文如何，五臣本與《漢書》所出現(xiàn)的“異文”現(xiàn)象沒有本質(zhì)不同。但是，它們和李善本相比卻有實質(zhì)性差異。因為在保證整個句子的意思不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比”或“次比”的有無，對“與”的詞性及作用意義的制約作用卻大為不同。換言之，同樣意思的一句話中，用不用“比”或“次比”，直接關系到對句中“與”的詞性、作用與意義的理解與認識。古漢語中“與”是一個跨類詞，有不同的作用和意義，不同版本的著錄者根據(jù)自己對“與”的認識來取舍同樣一句話中的“比”或“次比”?！笆烙植慌c能死節(jié)者比”與“世俗又不能與死節(jié)者次比”兩句結(jié)構(gòu)一樣，是介賓結(jié)構(gòu)作狀語的主謂句，即名詞“世”(或“世俗”)作主語、動詞“比”(或“次比”)作謂語，“與”是介詞，它跟名詞性的“者”字結(jié)構(gòu)“能死節(jié)者”(或“死節(jié)者”)組成介賓結(jié)構(gòu)，作狀語，“與”介紹“比”(或“次比”)這個動作行為所涉及的對象，義即“跟”“同”。

“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一句是主動賓句，“與”作謂語，屬動詞類，它與“者”字結(jié)構(gòu)“能死節(jié)者”是述賓關系。動詞“與”在這里是“比，比同”的意思。

可見，在表達同樣意思的一句話里，《漢書》、五臣本中的“與”跟李善本中的“與”詞性及作用意義大為不同。高中《語文》課本中的“與”是介詞而不是動詞。退一步看，即就是將“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一句的“比”看作衍文，把“與”字當做動詞，該“與”字只能解釋為“比，比同”或者“如、如像”而不能錯解為“稱許，認可”。

動詞“與”表示“比，比同”義，在古書中還有其他例子。如《大戴禮記》:“事必與食，事必與位，無相越踰?！本渲小芭c”表示“和……相當”的意思，和“比同”一樣。又如《墨子·經(jīng)下》:“一法者之相與也盡類?！备吆嘈Ｔ?“凡一法所出者，其相比也，皆類似?！笨梢?，句中“與”用了“比”的意思，再如李商隱《送從翁東川弘農(nóng)上書幕》:“甘心與陳阮，揮手謝松喬。”陳師道《西江月·詠榴花》:“憑將雙葉寄相思，與看釵頭何似?”兩例的“與”只能解釋為表示動作意義的“比”。

文言固定格式“孰與”的“與”和上述用法意義接近，“孰與”即相當于“何如”，《漢書·韓信傳》:“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顏師古注:“與，如也。”《漢書·晁錯傳》:“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本渲小芭c”是“如”“比得上”的意思。動詞“與”在表示“比”“比同”義時，偏重于主體的動作行為，在表示“如”或“如像”義時，偏重于主客體間的關系，但基本意義特征是“比同”。正因如此，《康熙字典》只概括列出“如也”這個義項。

文言文中動詞“與”的“給予”“參加”“贊許”等義用的普遍，現(xiàn)代出版的古漢語字典辭書也都單立義項予以說明?！芭c”的“比、比同”義在《康熙字典》中歸“如也”這一義項，《辭源》《辭海》沿用，而《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對“與”的“比、比同”義或“如”義均沒有反映，是其缺陷，而釋義比較詳盡的《漢語大字典》則細分為“比，相比”和“如;象”兩個義項。根據(jù)現(xiàn)代詞匯學判定義位的標準和字典辭書立項的原則，《漢語大字典》的處理是妥當?shù)摹?/p>

總上分析，《語文》課本將“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的“與”釋為“稱許，認可”是沒有道理的，且導致語義不通。當做介詞，表示“比”這個動作行為所涉及的對象，義即“跟”“同”，才是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