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認知語言學
如果說認知人類學受語言學結構主義影響,研究人類社會與人類思想之間的關系(D’Andrade,1995:1),那么,認知語言學突破結構主義和心智主義的藩籬,研究人類認知和體驗實踐(embodied practice)之間的關系,這種哲學層面上的問題意識讓認知語言學和語言人類學“喜結良緣”,和布爾迪厄、吉登斯等人的社會理論產(chǎn)生共鳴。
喬姆斯基于20世紀60年代首創(chuàng)轉換生成語法,繼承笛卡兒、柏拉圖主義和索緒爾語言自足論,排除人的能動作用和社會文化因素,放棄語義研究,僅關注語言本身的系統(tǒng)、結構和內部規(guī)律。他否認人類的原生心智是“白板”一塊,否認一切知識為后天習得,批評行為主義“刺激—反應”模式,認為人類先天有心智能力(王寅,2007:17)。但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第二代認知科學家開始批判喬姆斯基的絕對心智主義,強調心智與身體不可分離,認為知識為后天習得,堅持概念、推理和意義依賴體化經(jīng)驗,強調語義—意義研究的中心位置,強調動態(tài)的體化認知過程。認知語言學者強調心智的體化性質,強調范疇、概念和推理不是客觀外界的鏡像反映,也不是先天賦予,而是人類對客觀外界的感知和體驗;推理的基本形式出自空間(地點、方向、運動等)和身體(器官、身體與環(huán)境的相對位置和關系等)。
“在語言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思維或認知這一中間層次,如果不依靠范疇知識、概念結構和認知方式,就無法接近現(xiàn)實。因此反映在語言中的現(xiàn)實結構是人類心智的產(chǎn)物,而人類心智又是身體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這就徹底批判了笛卡兒和喬姆斯基的“心智與身體分離”的二元論,“主體—客體”二分法不能成立(王寅,2007:57)。
中國古代哲學講“物我不二”、“天人合一”,這里的“我”和“人”應再分為“身”和“心”,呈身、心、物三元:以身感知,以心感悟,以物感覺。我們的身或標指有象征功能,它總會指向某個對象,即它有所指,例如用“頭”表示方位:“上頭”、“下頭”;用“肚”、“腹”表示容器,例如“一肚子委屈”、“牢騷滿腹”。身為感知的載體,溝通心的感悟,連接物的感覺,是人與非人的中介,是此在和此時的印證。身—標指與所指對象的關系屬于毗連關系,英文稱contiguity,這種關系就像云和雨的關系:云不是雨,但預示雨,它們有邏輯性。又如煙和火:煙不是火,但煙指向火。同樣,我們的身及其使用習慣(慣習),如姿勢、表情等,也指向特有的社會和文化熏陶。如舞蹈演員身姿挺拔,革命軍人昂首闊步。我們的身是感知的基礎。
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原理對認知語言學的原型范疇觀有重要影響。維氏在研究語言游戲時指出,家庭成員的容貌彼此相似,但相似程度不同,如兒子容貌有些像父母,也有些像祖父;女兒容貌有些像父母,也有些像祖母等。即便如此,一家人總有相似性。某家庭成員不會擁有該家族的全部容貌特征,某兩個成員也不會擁有完全相同的特征,但所有家庭成員共有某些特征。人類以“相似聯(lián)系”概括事物屬性。原型(即最好的樣本)即建立在這樣的共有特征上,它強調類似于AB—BC—CD—DE—EF的連續(xù)性,而不是劃界、定格。當然,不同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和不同的社會實踐會產(chǎn)生不同的原型。以“鳥”為例。在西方英語世界,“知更鳥”(robin)比雞、企鵝、鴕鳥更具“鳥類”代表性,但在中國漢語世界,“麻雀”是更好的原型。
意象圖式是認知語言學的另一個關鍵詞。拉可夫(1987:445)區(qū)分三種意象:
(1)感覺意象(perception images),指通過感覺器官獲得的意象,如視覺意象、嗅覺意象、聽覺意象、力量意象等。
(2)心智意象(mental images),為感覺和知覺的表征,比感覺意象抽象,有時獨立于視覺圖像(如先天盲人用觸覺不用視覺也可獲得心智意象)。
(3)意象圖式,指意義的框架內容,是最抽象的意象,它超越感知方式,與環(huán)境無關。意象圖式是內部整合的意義統(tǒng)一體,有基本邏輯,能把具體事物組織起來(王寅,2007:189)。
現(xiàn)代認知語言學家擴大研究單位,研究“事件域”和“語篇”,把語法、語義和語音作為整個指號研究的一部分,這是最具革命性的視角。
索緒爾語言學堅持語言指號的任意性,強調“音響形象”和“概念”的約定俗成。然而,按照認知語言學的觀點,既然語言的基礎是認知和互動,那么,語言表達形式和意義之間就存在“非任意性關系”,即“像擬性”(iconicity)。這里的“像擬性”與皮爾斯的“像擬性”一致,包括映象符(image icon)、擬象符(diagrammatic icon)和隱喻。追本溯源,古希臘唯名論者認為人類按照習慣稱呼事物,語言形式和所指意義無內存聯(lián)系,如赫莫根尼(Hermogenes)指出事物名稱有任意性,屬約定俗成,任何名稱都正確。同時,古印度學者波尼尼(Panini)注意到詞義的自然屬性,即非任意性,尤其是擬聲詞的非任意性。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則代表唯實論,認為事物的名稱與事物的本質有關,是非任意性的。“也就是說,一個事物叫什么名稱,是事物本身具有的某種實際共相屬性決定的(王寅,2007:514)?!?/p>
海曼(Haiman,1985a,1985b)發(fā)展了皮爾斯的像擬理論,將像擬符分為映象符和擬象符兩類。映象符包括聽覺上的擬聲像似和視覺上的形象像似;擬象像似表現(xiàn)為句法像擬(似)(syntactic icon)。[4]古代漢語的形義最初是統(tǒng)一的,但后來由于交流擴大、頻繁,造型與用字之間的矛盾凸顯(陸宗達、王寧,1994:46-51)。漢字在音義、形義之間存在大量像似現(xiàn)象,中國訓詁學倡導“聲訓”(指用語音分析解釋詞義)、“因聲求義”,《論語》、《說文解字》、《釋名》等古籍提供了許多例子,宋元明清的大儒們也采用“聲訓”方法,知名者如戴桐、方以智、黃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等(王寅,2007:534)。
認知語言學是一種過程理論,突出互動、場景、身體、圖式等,努力超越唯心—唯物兩元對立,在強調客體(如身體)存在并起重要作用的同時,不把主觀認知等同于對外界的直接反映,擺脫刺激—反應模式的局限,突出主體的認知能力,同時也突出認知對象的反作用,較好地解決了“外因”如何通過“內因”起作用的問題。無疑,認知語言學是目前語言學中最接近語言人類學的分支學科,有廣泛的發(fā)展余地,有深厚的理論潛力。
【注釋】
[1]雖然巴赫金沒有像皮爾斯那樣明確提出“三性”論,但他們的思想定位使人產(chǎn)生共鳴。
[2]關于列夫·維高茨基的生平,參見Kozulin,Alex.1986.“Vygotsky in Context”.In Vygotsky,Lev.Thought and Language.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England:MIT Press,pp.xi-lxi.
[3]俄文版于1965年出版,英譯版于1971年出版(Vygotsky,Lev.1971.The Psychology of Art.Cambridge,MA:MIT Press)。
[4]擬象像擬又分為成分像似(isomorphism)和關系像似(motivation)。成分像似表示能指和所指之間有雙向唯一對應關系,句法成分與現(xiàn)實或概念結構成分之間逐一對應。關系像似表示句法構造在某一方面直接反映現(xiàn)實結構,句法成分之間與經(jīng)驗結構之間存在對應關系(王寅,2007: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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