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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自序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太史公自序
《史記》
【題解】
司馬遷《史記》:維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yè)。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于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xù)纂其職。曰:‘于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fù)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欽念哉!欽念哉!’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幅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生孔子。先人,謂先代賢人??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適當五百歲之期。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c出六經(jīng)。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焙胃易韵又滴灏贇q而讓之也。明明欲以《史記》繼《春秋》意。
上大夫壺胡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設(shè)為問答,單提《春秋》,見《史記》源流。太史公曰:“余聞董生仲舒。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谩⒌乐恍幸玻欠嵌偎氖曛?,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跏?,即王道。○一句斷盡《春秋》。已下乃極嘆《春秋》一書之大。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洞呵铩吩瓕嵵敃r行事,非空言垂訓(xùn)。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人不決曰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斷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此段專贊《春秋》,下復(fù)以諸經(jīng)陪說。《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洛。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又從《易》、《禮》、《書》、《詩》、《樂》說到《春秋》,以應(yīng)起。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再將諸經(jīng)與《春秋》結(jié)束一通。拔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莫切近于《春秋》,應(yīng)上“深切著明”?!鹨韵陋氃斦摗洞呵铩贰!洞呵铩肺某蓴?shù)萬,《春秋》萬八千字。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櫽栝《春秋》全部文字?!洞呵铩分校瑥s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升。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所以弒君、亡國及奔走,皆是失仁義之本。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瘛兑住窡o此語,《易緯》有之。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恕兑住だへ浴分~,文亦稍異?!饍梢兑住吩~,以明本之不可失也。○櫽括《春秋》全部事跡。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洞呵铩匪撋鯊V,而君臣父子之分,尤有獨嚴,故提出言之。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偵衔亩?,其實心本欲為善,但為之而不知其義理,憑空加以罪名,而不敢辭?!稹洞呵铩穼嵱写说仁?,特為揭出,甚言《春秋》之義,不可不知也。夫不通禮義之旨,禮緣義起,故并言之。○又即《春秋》生出“禮義”二字。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則犯,為臣下所干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應(yīng)“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句。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一句極贊《春秋》,收括前意。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彼木湟吨伟膊摺氛Z,見《春秋》所以作,并《史記》所以作之意。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武帝。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再借壺遂語辨難,一番回護自家,妙。太史公曰:“唯唯委,否否,不然。疊用“唯唯”、“否否”、“不然”,妙。唯唯,姑應(yīng)之也。否否,略折之也。不然,特申明之也。余聞之先人曰:又是先人?!酥良兒?,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洞呵铩凡缮瀑H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盅浴洞呵铩放c諸經(jīng)同義,皆純厚隆盛之書,非刺譏之文。極得宣尼作《春秋》微意。漢興以來,至明天子,應(yīng)上“遇明天子”。獲符瑞,指獲麟。建封禪,封,泰山上筑土為壇,以祭天。禪,泰山下小山上除地為,以祭山川。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受天命清和之氣。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平聲譯亦款塞,傳夷夏之言者曰譯,俗謂之通士??钊等T也。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言口不能悉誦,故不可不載之書。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此句賓。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此句主。且余嘗掌其官,應(yīng)下得守職。廢明圣盛德不載,一。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二。墮先人所言,三。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作”字呼應(yīng)。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正對“欲以何明”句?!饓厮靻柎鹨黄?。
◆伏羲像◆
伏羲又作宓羲、庖犧、包犧、伏戲,亦稱犧皇、皇羲、太昊,史記中稱伏犧。是中華民族人文始祖。所處時代約為新石器時代早期,相傳為中國醫(yī)藥鼻祖之一。
于是論次其文。七年太初元年至天漢三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詳后《報任安書》中。○可見史公未遭禍前已作《史記》,特未卒業(yè)耳。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笔芨獭M硕钗┰唬骸胺颉对姟?、《書》隱約者,隱,憂也。約,猶屈也。欲遂其志之思也。史公欲卒成《史記》,故以此句喚起。昔西伯拘羑有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頻上聲腳腳,○臏,刖刑,去膝蓋骨。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即《呂氏春秋》。韓非囚秦,《說稅難》、《孤憤》;非作《孤憤》、《說難》等篇,十余萬言。○又組織六經(jīng)作余波,而添出《離騷》、《國語》等作陪,更妙?!对姟啡倨蟮仲t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又借《詩》作結(jié),文法更變化。故述往事,思來者?!庇谑亲涫鎏仗埔詠?,至于麟止,自黃帝始。武帝至雍,獲白麟,遷以為述事之端,上紀黃帝,下至麟止,猶孔子絕筆于獲麟也。史公雖欲不比《春秋》之作,又不可得矣。
太史公說:“先父說過:‘自從周公死后,五百年才生孔子??鬃铀篮?,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百年了,又到了有人要繼續(xù)敘述清明時代的歷史,考訂《易傳》,繼承《春秋》,根據(jù)《詩》、《書》、《禮》、《樂》來整理總結(jié)的時候了?!@意思就在這里吧!這意思就在這里吧!我怎么敢推辭呢!”
上大夫壺遂說:“從前孔子為什么著作《春秋》呢?”太史公說:“我聽董生說:‘周朝政治衰敗,孔子擔任魯國司寇,各國諸侯迫害他,大夫阻礙他,孔子知道自己的言論不被采用,主張不能實現(xiàn),于是就來評論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用《春秋》作為天下的表率。他貶抑天子,斥責諸侯,申討大夫,用來闡明王道罷了。’孔子說:‘我想提出褒貶的空論,不如把褒貶深刻而明白地表現(xiàn)在歷史事件的記述中。’《春秋》,上能闡明三王治世之道,下能分辨人事綱紀,辨別嫌疑,辨明是非,判定猶豫不決之事,表揚好的,批判壞的,稱贊賢者,鄙視不肖的人,復(fù)興危亡的國家,繼續(xù)斷絕的世系,補救弊端,振興衰敗,這是王道之中的大事?!兑住氛f明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所以長于表示變化?!抖Y》安排人倫關(guān)系,所以長于指導(dǎo)行動?!稌酚涊d前代帝王事跡,所以長于講明政治?!对姟酚浭錾酱ā⑾?、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長于表現(xiàn)風俗。《樂》的目的使人快樂,所以長于抒發(fā)和諧之情?!洞呵铩繁婷魇欠牵蚤L于治理人民。因此,《禮》用來節(jié)制人的行為,《樂》用來發(fā)揚和諧團結(jié)的精神,《書》用來使人通曉往事,《詩》用來表達情意,《易》用來使人了解事物變化,《春秋》用來使人遵守道義。把亂世挽回到正路上來,沒有比用《春秋》更切合實際的了?!洞呵铩返奈淖钟袔兹f,它的意旨有幾千條,許多事情的分散聚合,都載在《春秋》上面?!洞呵铩防?,記述殺死國君的有三十六起,亡國的有五十二個,各國諸侯逃亡在外,不能保住國家的,多得無法計算。考查它的原因,都是由于失去了仁義的根本。所以《易》說:‘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又說:‘臣子殺君主,兒子殺父親,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是長久地逐漸發(fā)展而成的?!宰鰢?,不可以不通曉《春秋》,否則,前面有讒人卻看不見,后面有奸賊卻不知道。做臣子的,不可以不通曉《春秋》,否則,掌管日常事務(wù)卻不知道適當處理,遭遇變故卻不知道酌量變通。做君主、做父親的,如果不通曉《春秋》的意旨,一定要蒙受首惡的罪名。做臣子、做兒子的,如果不通曉《春秋》的意旨,一定會陷入篡權(quán)弒君而被殺戮,落個死罪的名聲。其實他們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好事,只是不知道義理,結(jié)果背上空頭罪名也不敢推卸。因為不懂得禮義的要旨,弄到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君不像君,就會受到侵犯;臣不像臣,就會遭到殺戮;父不像父,就是無道;子不像子,就是不孝,這四種行為,是天下最大的過錯。拿天下大錯的罪名加在他們身上,就只好接受,不敢推卸。所以《春秋》是禮義的根本。禮教是制止壞事在未發(fā)生之前,刑法是處置壞事在發(fā)生之后,刑法所起的作用容易看得見,而禮所起的防止作用一時卻難以知道?!?/p>
壺遂說:“孔子的時代,上面沒有賢明的君主,下面的人才得不到任用,所以著作《春秋》,用文辭來論斷禮義,作為一個圣王的法典。現(xiàn)在您上面遇到賢明的君主,下面的人能盡自己的職守,萬事已經(jīng)具備,都各得其所。您的論著,想用來闡明什么呢?”太史公說:“嗯,嗯,不,不,不是這樣。我聽到先父說:‘伏羲時代最純厚,創(chuàng)作《易》的八卦。唐堯、虞舜的盛世,《尚書》記載著它,《禮》、《樂》也創(chuàng)作問世。商湯、周武的隆盛,詩人歌頌它?!洞呵铩酚涊d善良的,貶斥丑惡的,推崇三代的美德,褒揚周室,不只是諷刺而已。’漢朝建立以來,直到當今的圣明天子,獲得吉祥符瑞,筑壇祭祀天地,改正歷法,變換服色,接受上天的明命,恩澤無窮無盡。海外異俗的人,通過輾轉(zhuǎn)翻譯,叩關(guān)前來,請求進貢和朝見的,多得說不盡。臣下百官,竭力誦揚圣德,也還不能說盡他們的心意。況且,賢能的讀書人卻不被任用,是君主的恥辱,君主圣明而仁德不能傳布宣揚,是官吏的過錯。而且我曾經(jīng)擔任這種職務(wù),廢棄主上的明圣和盛德不記載,埋沒了功臣世家和賢大夫的功業(yè)不記述,毀棄了祖先的教訓(xùn),沒有比這罪過更大的了!我是敘述歷史事實,整理他們的世家傳記,說不上創(chuàng)作的,而您把它和《春秋》相比,是不對的。”
這樣,就編寫了這些文章,歷時七年,太史公遭到李陵之禍,幽禁在監(jiān)獄之中。于是他深深地嘆息說:“這是我的罪過?。∵@是我的罪過啊!身體已經(jīng)毀傷不能用了!”事后又深思說:“那《詩經(jīng)》、《書經(jīng)》隱約其辭的原因,是想實現(xiàn)他們意志的一種考慮。從前西伯被拘禁在羑里時,推演《周易》;孔子在陳、蔡受困時,著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寫成《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才有《國語》;孫子割去膝蓋,才寫兵法;呂不韋貶謫到蜀地,世上才流傳《呂覽》;韓非囚禁在秦國,才有《說難》、《孤憤》;《詩經(jīng)》三百篇,大都是賢人圣人抒發(fā)內(nèi)心幽憤而寫的。這些人都是心里有什么憂傷愁悶,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所以敘述往事,期望來者?!庇谑牵医K于記述了從黃帝開始,陶唐以來,到現(xiàn)在武帝獲麟為止的歷史。
【末評】
史公生平學力,在《史記》一書,上接周、孔,何等擔荷!原本六經(jīng),何等識力!表章先人,何等淵源!然非發(fā)憤郁結(jié),則雖有文章,可以無作。哀公獲麟而《春秋》作,武帝獲麟而《史記》作?!妒酚洝坟M真能繼《春秋》者哉!
【匯評】
浦起龍《古文眉詮》:承父命,纂世職,孝也;尊朝廷,崇論著,忠也;宗孔子,依《春秋》,學識也。命意放眼,皆踞頂峰。集首之《五帝贊》、傳首之《伯夷》、卷終之《自序》,皆誦法孔子著于篇。一部綱宗,可以概見。班生譏其“是非頗謬圣人”,蓋據(jù)發(fā)憤諸作言之耳,豈通論哉!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作史有家法,開口便提先人;作史有宗派,開口便提孔子;作史有折衷,開口便提董生。只此三數(shù)行,便有原有委,可法可傳。后又提筆削《春秋》,反復(fù)詳明,隱然自負于尼山之后。然哀公獲麟而《春秋》作,武帝獲麟而《史記》述,事豈偶然者哉!
唐介軒《古文翼》:提出王事王道,推尊孔子,隱然以作史上附《春秋》,而立言有體,深得竊比老彭之意。至其筆力之雄駿,應(yīng)推獨步。
文帝議佐百姓詔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文帝議佐百姓詔
《漢書》
【題解】
《漢書·文帝紀》:十六年夏四月,上郊祀五帝于渭陽。 五月,立齊悼惠王子六人、淮南厲王子三人皆為王。 秋九月,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壽”。令天下大酺,明年改元。后元年冬十月,新垣平詐覺,謀反,夷三族。 春三月,孝惠皇后張氏薨。 詔曰:(本文略)。
間如字者數(shù)年比去聲不登,間,近也。比,頻也。又有水旱疾疫之災(zāi),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虛喝二句。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一詰。將百官之奉養(yǎng)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再詰。夫度鐸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猶有余,地多于民。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三詰。“咎”字呼應(yīng)。無乃百姓之從事于末謂工商之業(yè)。以害農(nóng)者蕃,蕃,多也。為酒醪牢以靡糜谷者多,醪,汁滓酒也。靡,散也。六畜休去聲之食焉者眾與?六畜,牛、馬、羊、犬、豕、雞也。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又繳一筆,仍作推究語。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求得其中,愛民之誠如見。
近年來,連續(xù)收成不好,還有水、旱、疫病等災(zāi)害,我很憂慮。我愚昧,不聰明,不知道毛病之所在。猜想起來,是我的政治措施有失策,行為有過失呢?還是天時不調(diào)和,地利沒有用盡,人事多失和睦,廢棄了鬼神的祭祀呢?為什么弄到這個地步?還是各級官吏的俸祿太浪費,無用的事情也許興辦得太多了呢?為什么老百姓的食糧這樣缺少?計算全國土地不比從前更少,計算人口不比從前增加,照人口去計算土地,也許比從前還有余,可是糧食卻很不足,這個毛病在哪里?是不是因為百姓參加工商業(yè)等妨礙農(nóng)業(yè)的太多,做酒浪費谷物的太多,飼養(yǎng)牲畜的太多了呢?大大小小的原因很多,我沒有找到最確切的。希望同丞相、列侯、俸祿二千石的官吏以及博士討論一下,有可以幫助百姓的,就坦率地提出長遠的想法,不要有什么隱諱。
【末評】
帝在位日久,佐民未嘗不至。至是復(fù)議佐之之策,可見其愛民之心,愈久而不忘也。
◆漢文帝像◆
漢文帝劉恒(公元前203年~公元前157年),漢朝第五位皇帝,謚號“孝文皇帝”。
武帝求茂材異等詔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武帝求茂材異等詔
《漢書》
【題解】
《資治通鑒》:(元封五年)長平烈侯衛(wèi)青薨。起冢,象廬山。上既攘卻胡、越,開地斥境,乃置交趾、朔方之州,及冀、幽、并、兗、徐、青、揚、荊、豫、益、涼等州,凡十三部,皆置刺史焉。上以名臣文武欲盡,乃下詔曰:(本文略)。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武帝雄心,露于“非?!倍帧9蜀R或奔踶題而致千里,奔,馳也。踶,踢也。奔踶者,乘之即奔,立即踶人也。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負俗,謂被世譏論也。○二“或”字活看。夫泛同覂、音捧駕之馬,泛,覆也。覆駕者,言馬有逸氣,不循軌轍也?!痦敗氨价y”說。跅托弛之士,跅者,跅落無檢局也。弛者,放廢不遵禮度也。○頂“負俗”說。亦在御之而已。只一“御”字,想見英主作用。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舊言秀才,避光武諱稱茂材。異等者,超等軼群,不與凡同也。○應(yīng)“非常之人”??蔀閷⑾嗉笆菇^國者。絕遠之國,謂聲教之外?!饝?yīng)“非常之功”。
大凡要建立不平常的功勞,一定要依靠不平常的人才。所以馬有會狂奔踢人卻能跑千里路的,士人有受世俗譏諷嘲笑的毛病但能樹立功名的。那些覆車的馬,放蕩不羈的士人,也在于善于駕馭他們罷了。命令州郡長官,要留心考察吏民中的秀才和出類拔萃的可以擔任將相和出使遠方國家的人。
【末評】
求材不拘資格,務(wù)期適用。漢世得人之盛當自此詔開之。至以可使絕國者與將相并舉,蓋其窮兵好大,一片雄心,言下不覺畢露。與高帝《大風歌》同一氣概。
【匯評】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相馬于驪黃牝牡之外,固是九方皋遺法。
孫琮《山曉閣西漢文選》:漢世得人之盛,只是不拘資格。夫“泛駕”、“跅弛”喝出一“御”字,就中有無數(shù)作用,至以可使絕國者與將相并舉。蓋其窮兵好大,一片雄心,言下不覺畢露。試與《猛士歌》同日而唱,覺英風振動,咄咄逼人。
◆漢武帝像◆
漢武帝劉徹漢武帝劉徹,字通,漢朝第七位皇帝,西漢時期的皇帝、政治家、戰(zhàn)略家、詩人、民族英雄、文學家。
謝有煇《古文賞音》:棄瑕錄瑜,使懷才負能之士,皆可自效。帝之雄才大略,知人善任,如聞其聲于紙上。
浦起龍《古文眉詮》:精悍奇矯,武帝雄略本色。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非?!倍?,固足見武帝一片雄心,更可見武帝不拘成格,所以士雖或負俗累,而但能立功名,斷不肯棄。后歸到一“御”字,揭出自己本領(lǐng)。英君氣概,千載如生。至其行文之妙,則起筆嚴重,能括全詔。“馬”、“士”二語,縱橫排奡,亦整齊亦參差,亦緊煉亦疏散?!胺厚{”、“跅弛”二句,雙承雙轉(zhuǎn),對偶之中,饒有機神流利?!坝弊忠唤Y(jié),不分賓主,而正喻究自分明。末以“茂才異等”點出非常人,“將相使絕國”點出非常功,不應(yīng)而應(yīng),不顧而顧,章法高絕。
賈誼過秦論上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賈誼過秦論上
《史記》
【題解】
《史記·秦始皇本紀》: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嘗有勛於唐、虞之際,受土賜姓。及殷、夏之間微散。至周之衰,秦興,邑于西垂。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
秦孝公據(jù)郩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郩,山名,謂二骰。函,函谷關(guān)也。擁,亦據(jù)也。雍州,今陜西。固守,堅守其地也。周室,天子之國,秦欲窺而取之。有席卷捲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括,結(jié)囊也。八荒,八方也?!鹚木渲灰灰?,而必疊寫之者,蓋極言秦有虎狼之心,非一辭而足也。當是時也,商君衛(wèi)鞅。佐之,內(nèi)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衡橫而斗諸侯。連六國以事秦,而使之自相攻斗。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拱手而取,言易也。西河,魏地名?!鹎刂紡娙绱恕?/p>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孝公卒,子惠文王立;卒,子武王立;卒,立異母弟,是昭襄王也。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漢中、巴、蜀三郡,并屬益州。膏腴,土田良沃也。要害,山川險阻也?!鹎刂謴娙绱?。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宗締交,相與為一。以一離六為衡,以六攻一為從,故衡曰連,從曰合。締,結(jié)也?!鹫麑懬刂畯?,忽寫諸侯作反襯。當此之時,齊有孟嘗,田文。趙有平原,趙勝。楚有春申,黃歇。魏有信陵。無忌。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極贊四君,以反襯秦之強。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趙人。徐尚、未詳。蘇秦、洛陽人。杜赫、周人。之屬為之謀,齊明、東周臣。周最、周君子。陳軫、秦臣。召邵滑依、○楚臣。樓緩、魏相。翟景、未詳。蘇厲、蘇秦弟。樂毅燕臣。之徒通其意,吳起、魏將。孫臏、頻上聲。○孫武之后。帶佗駝、○未詳。兒倪良、王廖留、○《呂氏春秋》曰:“王廖貴先,兒良貴后?!贝硕苏?,皆天下之豪士也。田忌、齊將。廉頗、趙奢皆趙將。之倫制其兵。此段申明“以致天下之士”一句,極寫諸侯得人之盛,以反襯秦之強。嘗以什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叩,擊也。關(guān),函谷關(guān)。○此正接前“合從締交,相與為一”句,作一逼,緊陗。秦人開關(guān)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族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九國,謂齊、楚、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也。鏃,箭鏑也?!鹕蠈懼T侯謀弱秦,何等忙;此寫秦人困諸侯,何等閑。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初點連衡,次點合從,三敘約從離橫,四敘從散約解,段落井然。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軍敗曰北。櫓,大楣也。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極言秦之強,總是反跌下文。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卒,子莊襄王立。享之日淺,國家無事。虛敘帶過。
及至始皇,方說到始皇。奮六世之余烈,六世,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以鞭笞天下,振,舉也。策,馬箠也。振長策,以馬喻也。二周,東、西周也。履至尊,踐帝位也。六合,天地四方也。敲撲,皆杖也。短曰敲,長曰撲?!鹚木湟嘀灰灰?,極言始皇之強,非一辭而足也。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非一種也。桂林,今郁林。象郡,今日南。百越之君俛同俯首系頸,委命下吏。言任性命于獄官也?!饦O寫始皇之強。乃使蒙恬秦將。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極寫始皇之強?!鹎皻v言秦之強,以其善攻,以下言始皇不善守。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燔,燒也。百家言,經(jīng)、史之類。黔,黑也。秦謂民為黔首,以其頭黑也。隳灰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的,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隳,毀也。兵,戎器也。咸陽,秦都。鋒鍉,兵刃也。始皇銷鋒鍉,為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宮庭中?!鹗蓟视廾瘛⑷趺?,適所以自愚、自弱,伏末“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一句。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斷華山為城,因河水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疊上兩句。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何,問也。誰何,言誰敢問?!饦O形容始皇之強盛,比從前更自不同。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秦東有函谷關(guān),南有峣關(guān)、武關(guān),西有散關(guān),北有蕭關(guān),居四關(guān)之中,故曰關(guān)中。金城,言堅也。秦始皇曰:“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自廢先王之道至此,正說秦皇之過,看來秦過,亦只是自愚自弱。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殊俗,遠方也?!鹋R說盡,又一振,筆愈緩,勢愈緊。然而二字一篇大轉(zhuǎn)關(guān)。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陳勝,字涉,陽城人。秦二世元年秋,陳涉等起。甕牖,以敗甕口為牖也。繩樞,以繩系戶樞也。氓隸,賤稱。遷徙之徒,謂涉為戍漁陽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不及中等庸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范蠡之陶,自謂陶朱公,治產(chǎn)積十九年之間,三致千金。猗頓聞朱公富,往問術(shù),十年間,資擬王公。故富稱陶朱、猗頓?!痍惿婕确瞧淙?,又無其資。躡足行伍之間,俛同勉起阡陌之中,率罷同疲弊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俛起,不得已而舉事也。阡陌,道路也?!鸩怀绍娐?。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杰竿為旗,揭,高舉也。斬木為兵,而無鋒刃,舉竿為旗,而無旌旛。○不成器仗。天下云集而響應(yīng),贏糧而景同影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云集響應(yīng),如云之集,如響之應(yīng)也。贏,擔也。景從,如影之隨形也?!鹎皩懼T侯如彼難,此寫陳涉如此易,反照作章法。
且夫轉(zhuǎn)筆會全神。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郩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不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鋤耰、棘同戟矜同,音芹,不铦仙于鉤戟、長鎩曬也;耰,鋤柄。矜,矛柄。铦,利也。鎩,長矛。謫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也;涉謫戍漁陽???,敵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曩時,六國之士?!鹂偝星拔?,兩兩比較,句法變換,最耐尋味。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略作一頓。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quán)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疊上意又作一飏,文勢愈緊。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權(quán),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招,舉也。九州之數(shù),秦有雍州,余八州,皆諸侯之地?!鹗涨鞍肫?。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陳涉為首倡。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死人手,謂秦王子嬰為項羽所殺?!鹗蘸蟀肫:我??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結(jié)出一篇主意,筆力千鈞。
秦孝公占據(jù)著山和函谷關(guān)的險固地勢,擁有雍州的土地,君臣們牢固地守著,等待時機奪取周室政權(quán),有席卷天下、兼并各國、包羅四海的大志,吞并八方的雄心。這時候,商鞅輔助他,對內(nèi)建立法律制度,致力于耕種和紡織,整修攻守的武器,對外用連衡的策略使各國諸侯相斗。因此秦國輕而易舉地取得西河以外的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繼承先人舊業(yè),遵循前代策略,向南取得漢中,向西攻下巴蜀,向東割取肥沃的土地,收取了險要的州郡。各國諸侯害怕,集合結(jié)盟,謀議削弱秦國,不惜用珍貴的器物、貴重的財寶和肥沃的土地,來招致天下賢才,用合縱策略締結(jié)盟約,相互結(jié)合成為一體。在這個時候,齊國有孟嘗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魏國有信陵君,這四個人都很聰明而又正直、講信用,寬厚而又愛人,尊敬賢者,重視士人,約成合縱來拆散秦國的連衡策略,聚集了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等國的人民。因此六國的士人之中,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這一類人替他們出謀劃策,有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這樣一些人替他們溝通意見,有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這樣一批人統(tǒng)率他們的軍隊。他們曾經(jīng)用十倍于秦的土地,百萬的軍隊,直沖函谷關(guān)攻打秦國。秦國開關(guān)迎戰(zhàn),九國的軍隊就退卻逃跑了,不敢前進。秦國沒有損失一支箭、一個箭頭,而天下諸侯已經(jīng)疲困了。于是合縱拆散,盟約瓦解,各國爭割土地賄賂秦國。秦國有余力利用六國的弱點來制服他們,追逐失敗逃亡的敵人,殺死上百萬敵軍,流血可以浮起大盾。秦國乘著這有利的形勢,宰割天下,分裂各國的土地。強國請求臣服,弱國到秦國去朝拜。
延續(xù)到孝文王、莊襄王,他們在位的日子很短,以致國家太平無事。
到了始皇,發(fā)揚六代君主遺留下來的功業(yè),揮動長鞭駕御天下,吞并東周、西周,滅亡了各國諸侯,登上至高無上的帝位,控制了天下,用嚴酷的刑罰來奴役人民,聲威震動四海。他向南攻取百越土地,在那里設(shè)立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著頭,頸上系上繩子,表示投降,聽命于秦朝的下級官吏。于是始皇又派蒙恬在北方修筑長城,并守衛(wèi)著這道屏障,使匈奴后退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向南來放馬,士兵不敢張弓來報仇。接著廢除先王的遺教,燒毀諸子百家的書籍,以便使百姓愚昧。毀壞著名城市,殺戮英俊豪杰,收繳天下的兵器,集中到咸陽,銷熔刀箭,把它鑄成十二個銅人,用來削弱天下百姓的力量。然后沿著華山作為城墻,就著黃河作為護城河,上憑億丈高的城池,下臨深不可測的河水,用這些作為十分堅固的屏障。優(yōu)秀的將領(lǐng),強勁的弓弩,守在險要的地方;可靠的臣子,精銳的士兵,拿著銳利武器,盤問過往的行人。天下已經(jīng)安定,始皇的心里,自以為關(guān)中險固,千里的城郭像銅鑄鐵澆般,真是子子孫孫稱帝稱王萬年不朽的功業(yè)了。
始皇死后,他留下的威勢還震撼著邊遠的地區(qū)。然而陳涉這個出身貧苦,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被征發(fā)戍守邊地的人,才能比不上普通人,沒有仲尼、墨翟的智慧,也陶朱、猗頓的財富。他參加在士卒的行伍之中,奮起于田野之間,帶領(lǐng)著幾百個疲憊的戍卒,轉(zhuǎn)過身來攻打秦國??硵鄻淠井敱?,舉起竹竿當旗幟,天下的百姓象云一樣匯攏而來,象回響一樣應(yīng)聲而起,背著糧食象影子跟著形體一樣跟著他。山東各地的英雄豪杰,就一齊起來把秦國消滅了。
再說,秦國的力量并沒縮小和削弱,雍州的土地,山、函谷的險要,依然如舊。陳涉的地位,不比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的君主尊貴;鋤、耰和棗木棍,不比鉤戟和長矛鋒利;被謫戍邊的一幫人,不比九國的軍隊強大;深謀遠慮,行軍用兵的本領(lǐng),比不上以前的謀士。然而成敗卻發(fā)生了異常的變化,功業(yè)的成就恰好相反。假使山東各國與陳涉計量長短,比較大小,較量勢力,那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墒乔貒鴳{著一點點地方,后來達到擁有萬乘兵車的帝王的權(quán)力,攻取八州,使本來和秦國同等地位的六國來向他朝拜,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了。此后秦國把天下當作自己一家所有,把山、函谷關(guān)作為他的宮殿。但是陳涉一個人起來發(fā)難,秦王朝的宗廟就完全毀滅了,秦王死在別人的手里,被天下人恥笑,這是什么原因呢?這是由于不施行仁義,而攻打天下和守衛(wèi)天下的形勢已經(jīng)不相同了啊。
【末評】
《過秦論》者,論秦之過也。秦過只是末“仁義不施”一句便斷盡,從前竟不說出。層次敲擊,筆筆放松,正筆筆鞭緊,波瀾層折,姿態(tài)橫生,使讀者有一唱三嘆之致。
【匯評】
真德秀《文章正宗》:誼之論秦,備述本末,而斷以兩言,可謂至矣。然誼之意以攻守為二涂。用權(quán)謀以攻,而用仁義以守,然后為得。漢初豪杰,所見大抵如此。故陸賈有逆取順守之言,而誼亦為攻守異勢之說。豈知三代之得天下與守天下,初無二道乎?此誼之學,所以為雜于申、韓。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過秦論”者,論秦之過也。秦過只是末句“仁義不施”一語便斷盡。此通篇文字,只看得中間“然而”二字一轉(zhuǎn)。未轉(zhuǎn)以前,重疊只是論秦如此之強;既轉(zhuǎn)以后,重疊只是論陳涉如此之微。通篇只得二句文字:一句只是以秦如此之強,一句只是以陳涉如此之微。至于前半有說六國時,此只是反襯秦;后半有說秦時,此只是反襯陳涉,最是疏奇之筆。
林云銘《古文析義》:《過秦論》乃論秦之過。三篇中而此篇最為警健。秦之過,止在結(jié)語“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二句。通篇全不提破,千回萬轉(zhuǎn)之后,方徐徐說出便住。從來古文無此作法。尤妙在論秦之強處,重重疊疊,說了無數(shù)才轉(zhuǎn)入陳涉,又將陳涉之弱處,重重疊疊說了無數(shù),再轉(zhuǎn)入六國。然后以秦之能攻不能守處作一問難,迫出正意。段段看來,都是到山窮水盡之際,得絕處逢生之妙。此等筆力,即求之西漢中,亦不易得也。
浦起龍《古文眉詮》:俗解通篇四分之三,籠統(tǒng)說作秦強,全無曲勢;末句“攻守”二句,又如疣。予自少疑之,豈知前要托高九國,與后捺低陳涉相照。托高則以一當九,難矣,而秦反遠攻;捺低則以暴擊弱,易矣,而秦惟恃守。恰將九國之眾、陳涉之微,分頭激射,兩路拶逼,如此夾出后段,加倍精采。藏曲于直,故得勢。而結(jié)尾兩言,更字字實落矣。神物無方,固未易識。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通篇俱是寫“仁義不施而攻守勢異”,細玩上方評語自明。其文平鋪直敘中具縱橫馳騁、向背往來?!扒曳颉币陨鲜菙⑹拢扒曳颉币韵率亲h論。其實敘事內(nèi)原帶有議論,議論內(nèi)亦兼有敘事,變化錯綜,不可端倪。至段落之長短相間,承接之虛實相生,句調(diào)之整齊參差相雜,更覺筆墨到處,皆妙難盡述,讀者當一一細心領(lǐng)取。篇內(nèi)“當是時”凡兩見,“于是”凡四見,“然后”字、“然而”宇亦各兩見,似復(fù)非復(fù),亦足見文家老橫,細心人當自辨之。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仁義不施,攻守異勢,是一篇過秦主意。卻妙在藏過一邊,千回萬疊只是論秦如此之強,又千回萬疊只是論陳涉如此之微,正不知過在何處。后一點醒,令人豁然,遂覺始皇強暴不仁,并吞不義,其過遂不可言。
林紓《古文辭類纂選本》:《過秦論》三篇,合成只一篇耳。第一篇專講氣勢。說得極高興處,卻露出敗興樣子。著眼在“仁義不施,攻守勢異”一語,為畫龍之點睛。然初不說明,只說他前勝后敗,一個悶葫蘆中貯了無數(shù)機關(guān),使人捫索不得。難在一層后,又是一層。只不說秦之所以失天下之故,但言關(guān)中形勝如此,兵力如此,諸侯敗衄又至于此,宜在萬不可敗之列,何以竟至一敗涂地?及到“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一語,在文勢似成結(jié)穴,忽又振起“且夫天下非小弱也”句,似有百倍之神力,從積壓在萬鈞之下,忽然以扛鼎之力,打挺而起,真非賈生力量不及此也。
◆秦始皇像◆
秦始皇(公元前259年~公元前210年),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秦王朝的開國皇帝。
賈誼治安策一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賈誼治安策一
《漢書》
【題解】
《漢書·賈誼傳》:是時,匈奴強,侵邊。天下初定,制度疏闊。諸侯王僭擬,地過古制,淮南、濟北王皆為逆,誅。誼數(shù)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shù)之于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立國險固,諸侯強大,則必與天子有相疑之勢?!痖_口便吸盡全篇。下數(shù)朔被其殃,上數(shù)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爽,忒也。上疑下,必討,則下被其殃而不能全;下疑上,必反,則上爽其憂而不能安?!鹗橇⒀源笾肌=窕蛴H弟謀為東帝,謂淮南厲王長。文帝六年,謀反,廢死。親兄之子西鄉(xiāng)向而擊,謂齊悼惠王子興居為濟北王,聞文帝幸太原,發(fā)兵反,欲擊取滎陽,伏誅。今吳又見告矣。吳王濞,高帝兄劉仲之子,不循漢法,有告之者。天子春秋鼎盛,鼎,方也?!鹨弧P辛x未過,二。德澤有加焉,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quán)力且十此者乎!因三國之反,乃知他國未有不思反者。然而天下少安,何也?一轉(zhuǎn),揠入事情吃緊處。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所以一時暫安。數(shù)年之后,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貫,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逆推將來,指陳利害,誠遠謀切慮。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反剔治安,下語斬截。
黃帝曰:“日中必熭衛(wèi),操刀必割?!睙荩瑫褚?。○喻時不可失。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全安,謂全下安上。不肯早為,已迺同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景之,墮,毀也??箘q,謂舉其頭而割之也。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季世,末世也?!鸫搜杂侨庵畬?,當及今早圖。語帶痛哭之聲。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尚憚”一句,指不肯早為。假設(shè)陛下居齊桓之處,無位、無時、無助。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設(shè)一難。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一不能。假設(shè)天下如曩時,高帝之時?;搓幒钌型醭?,韓信為楚王,人告信欲反,遂械信,赦為淮陰侯。黥布王淮南,英布為淮南王,反,高帝自往擊之。彭越王梁,梁王彭越謀反,夷三族。韓信王韓,故韓王孽孫信,與匈奴反太原,高帝自往擊之。張敖王趙,貫高為相,張敖嗣父耳為趙王,趙相貫高等謀弒高帝,事覺夷三族,赦趙王敖為宣平侯。盧綰王燕,陳豨在代,陳豨以趙相國守代地反,人言豨反,時燕王盧綰使人之豨所,與陰謀,綰遂亡入匈奴。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又設(shè)一難。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二不能。天下淆亂,高皇帝與諸公併同并起,淆,雜也?!鸷稣摳叩邸7怯胸仆瑐?cè)室之勢以豫席之也。禮,卿大夫之支子為側(cè)室。席,藉也。言非有側(cè)室之勢為之資藉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厪?fù)瑑H得舍人,中涓、舍人,皆官名。材之不逮至遠也。角材臣之。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縣,悳同德至渥也?渥,厚也?!鹕矸馔踔?。然其后七年之間,反者九起。七年,高帝五年至十一年。九反,韓王信、貫高、淮陰、彭越、英布、陳豨、盧綰并利幾五年秋反為八,其一人蓋燕王臧荼,五年十月反。○引高帝畢。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角,校也、競也。○無材以制其力。又非身封王之也,無德以服其心。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繳應(yīng)上段。○三不能。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諉,托也。尚可諉言信、越等以疏故反,故“請試言其親者”。親者亦恃強為亂,明信等不以疏也。假令悼惠王王齊,高帝子肥。元王王楚,高帝弟交,中子王趙,高帝子如意。幽王王淮陽,高帝子友。共恭王王梁,高帝子恢。靈王王燕,高帝子建。厲王王淮南,高帝子長。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又設(shè)一難。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四不能。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言諸王皆謂與天子為昆弟,而不論君臣之分,無不欲同皇帝之制度而為天子之事。意見下文。擅爵人,赦死辠,同罪。甚者或戴黃屋,黃屋,天子車蓋之制。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不軌,不修法制也。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致,至也。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圓視而起,圜,驚視也。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啓其口,匕比首已陷其胸矣。悍,勇也。馮敬,馮無擇子,奏淮南厲王反,始欲發(fā)言節(jié)制諸侯王,為刺客所殺。○細寫“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一句。陛下雖賢,誰與領(lǐng)此?領(lǐng),理也。○亦繳應(yīng)上段“不能”之意。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三句總收上文親疏二段。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指韓、彭、陳豨言。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征矣,指淮南、濟北言。其勢盡又復(fù)然。殃旤同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將如之何!再總收一筆。下入喻。
屠牛坦屠牛者,名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同鈍。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械也。理解,支節(jié)也。至于髖寬髀彼之所,非斤則斧。髀上曰髖,兩股間也。髀,股骨也。言其骨大,故須斤斧也。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quán)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絕好分剖。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嬰,觸也。臣以為不缺則折。因喻入議,筆甚陗勁。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二國皆反誅,何不終用仁厚?勢不可故也?!鹱噪y自解,妙。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后反。連用“則又反”三字,有致。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秦時鄱陽令吳芮,漢為長沙王。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形勢弱,故不反?!鸺殧?shù)反國,忽帶寫一不反者,反復(fù)乃益明。曩令樊、酈力、絳、灌樊噲,封舞陽侯。酈商,封曲周侯。周勃,封絳侯。灌嬰,封潁陰侯。據(jù)數(shù)十城而王,今雖已殘,亡可也;承上七國。令信、越之倫韓信、彭越。列為徹侯而居,徹侯即通侯。雖至今存,可也。承上長沙。○用反言洗發(fā)正意,筆情逸冷。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接句爽捷。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海,○菹醢,肉醬。則莫若令如樊、酈等;將兩層作結(jié),下一層入正意。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此句為一篇綱領(lǐng),從前許多議論,皆是此意。此下天下咸知陛下之明、之廉、之仁、之義,正眾建諸侯之效。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nèi)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一業(yè)。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若干,豫設(shè)數(shù)也。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他國皆然。正所謂“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也。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須,侍也?!鹱訉O少者,有以處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shù)償之。諸侯之地有罪見削而入于漢者,為遷徙其國都及改封其子孫,亦以眾建之數(shù)償還之?!饑葴缯?,有以處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二業(yè)。地制一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同背畔同叛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三業(yè)。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利幾,項氏將,降漢,侯之潁川。高帝至洛陽,舉通侯籍召之,利幾恐,遂反。柴奇、開章之計不萌,柴奇、開章,皆與淮南王謀反者。細民鄉(xiāng)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四業(yè)。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赤子,幼君也。植,直也。遺腹,君未生者。朝委裘,以君所常服之裘,委之于位,受群臣之朝也。當時大治,后世誦圣。五業(yè)。一動而五業(yè)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總收一句,下又入喻,申言當及今早圖意,作收煞。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腫?!鹉[足曰瘇。一脛形去聲之大幾如要同腰,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同伸,一二指搐觸,身慮無聊。搐,動而病也。聊,賴也。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后雖有扁辨鵲,不能為已。扁鵲,良醫(yī)?!鸩荒転?,與上“不肯早為”、“久不為此”兩“為”字相應(yīng)。病非徒瘇也,又苦職盭同戾。○足掌曰。盭,言足反戾不可行也?!鹩謴牟’~上推進一層。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王郢。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王戊?;萃踔瑁H兄子也;王襄。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王側(cè)。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謂親子弟。疏者或制大權(quán)以逼天子。謂從弟之子、兄子之子。○“親”“疏”二字,應(yīng)前作結(jié)。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盭。病瘇,喻疏者制大權(quán)。盭,喻親者無分地??赏纯拚?,此病是也。
建立起來的諸侯王國力量強大,一定會產(chǎn)生同朝廷互相疑忌的局面,臣下常常遭受災(zāi)禍,皇上常常擔心憂患,實在不是安定朝廷保全臣民的辦法。現(xiàn)在有天子的親弟弟陰謀在東方做皇帝,親哥哥的兒子也向西襲擊朝廷,如今吳王謀反又被告發(fā)了?;噬夏旮涣?,做事合乎道義,沒有過錯,恩惠超過了從前,尚且這樣,何況最大的諸侯,權(quán)力比他們還大過十倍的呢!然而天下局勢稍為安定,是什么原因呢?大國的王侯,還沒有長大成人,漢朝所安置的太傅和國相,正在掌權(quán)。幾年以后,各國諸侯王大部分都長成氣候,血氣旺盛,漢朝的太傅、國相,只好聲稱有病,而被辭退,他們從縣丞和縣尉以上普遍安置自己親信的人,這樣,他們和淮南王、濟北王的所作所為有什么兩樣呢?這時候要做到安定,即使堯舜也辦不到。黃帝說:“太陽到了中天,就必定要曬東西;刀子拿在手里,就必定要宰割東西?!爆F(xiàn)在按這個道理去做,那么安上全下是很容易的。不肯早做,卻要等毀壞自己骨肉之情自相殘殺,這難道和秦朝末年有什么不同嗎?
憑著帝王的地位,乘現(xiàn)在的時機,靠上天的保佑,還怕采用轉(zhuǎn)危為安,變亂為治的措施。假使陛下處在齊桓公的地位,難道不去糾合諸侯來匡正天下嗎?我又知道陛下一定有所不能做的了。假使天下象從前,淮陰侯還當楚王,黥布當淮南王,彭越當梁王,韓信當韓王,張敖當趙王,貫高當國相,盧綰當燕王,陳豨還在代地,假使這六七位王侯都沒有死,在那時候陛下登上帝位能夠覺得自己安全嗎?我有理由知道陛下不能夠了。當年天下混亂,高皇帝和那些王侯一同起義,沒有宗族的勢力可以作為事先準備的依靠,那些王侯僥幸的才做中涓,其次只做到舍人,他們的才能遠遠不及高帝。高皇帝憑著圣明威武,當上皇帝,分割肥沃的土地,來封他們作諸侯王,他們多的有一百余城,少的才三四十縣,這種恩德是最優(yōu)厚的了。但是后來七年之內(nèi),謀反的事件就有九起。陛下和那些王侯,不是親自和他們較量才能使他們臣服的,也不是親自封他們?yōu)橥鹾畹?。高皇帝還不能因此得到一年太平,所以我知道陛下也是不能得到太平的。
但是還有可以推托的說法,就是這些人都是疏遠的異姓。請允許我試著談?wù)勀切┯H近的。假使悼惠王作齊王,元王作楚王,中子作趙王,幽王作淮陽王,共王作梁王,靈王作燕王,厲王作淮南王,這六七位王侯都沒有死,那時候陛下登帝位,能夠安定嗎?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夠的。像那幾個王,雖然名義是臣,實際都有自己和天子就像平民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一樣的想法,沒有一個不想用天子的儀制而自己做天子的。他們擅自給人封官爵,赦免死罪,甚至有的乘張著黃傘蓋的帝王車,漢朝的法令不能推行了。就是像厲王那樣不遵守朝廷法制,命令他,他不肯聽從,召見他,他哪里肯來呢?幸而來到,法令又怎么可以用到他身上呢?觸動了一個親屬,天下侯王就瞪著眼睛起來反對了。陛下的大臣,即使有勇敢得像馮敬一樣的人,剛剛張開嘴,短刀已經(jīng)刺進他的胸口了。陛下即使賢明,同誰來治理這些事呢?所以關(guān)系疏遠的一定會發(fā)生危害,關(guān)系親近的一定會陰謀叛亂,這是已經(jīng)這樣證明的了。那些異姓王侯倚仗力量而暴動的,漢朝已經(jīng)僥幸地戰(zhàn)勝他們了,可是沒有改變所以叛亂的根源。那些同姓王侯沿著老路起來作亂,已經(jīng)有憑據(jù)了,這種形勢完全又會重新這樣出現(xiàn)。災(zāi)禍的變化,不知道向哪里轉(zhuǎn)移,賢明的帝王遇到這種形勢,還不能使國家安定,后代打算怎么樣呢?
屠牛坦在一個早晨宰了十二條牛,可是他的刀刃不會鈍,原因是他的排擊剝割,都是在骨肉間隙處剖解的。至于兩股間和腿骨之處,不用砍刀就用斧頭。那種仁義恩德,是主上的刀刃;權(quán)力和法制,是主上的砍刀和斧頭?,F(xiàn)在的諸侯王,都是許多胯骨和腿骨,放棄砍刀和斧頭不用,卻要用刀刃去碰它,臣認為刀子會非缺即斷。那么為什么又不能把仁義用到淮南王、濟北王身上去呢?形勢不許可啊。
臣暗地考察以前的事跡,大都是勢力強大的先造反,淮陰王作楚王,勢力最強大,就最先造反;韓王信倚仗胡人勢力,就又起來造反;貫高依靠趙國,就又造反;陳豨兵精,就又造反;彭越倚仗梁國,就又造反;黥布倚仗淮南,就又造反;盧綰最弱小,就最后造反。長沙王才二萬五千戶罷了,功勞最少,卻保存得最完全,關(guān)系較疏,卻對朝廷最忠誠,這不只是他的性格和諸王不同,而是形勢使他這樣的。假使從前樊噲、酈商、絳侯、灌嬰等,各占幾十個城,作了諸侯王,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衰敗、滅亡是可能的;假使韓信、彭越這一班人,封為通侯而安居,就是到現(xiàn)在還存在也是可能的。那么治理天下的大計也可以知道了。要使那些王侯都忠心歸順,那么不如使他們和長沙王一樣;要使臣下不犯剁成肉醬的大罪,那么不如使他們像樊噲、酈商等一樣。要使天下太平安寧,不如多建立諸侯小國而少給他們權(quán)力。權(quán)力小,就容易用法制去指揮;地方小,就不會有叛亂之心。如果全國的形勢,如同身體指使臂膀,臂膀指使手指,沒有不服從的。諸侯王不敢生邪心,像車輻集中在車轂?zāi)菢樱悸犔熳拥拿?。就是老百姓,也感到天下是平安的,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賢明。分封土地,規(guī)定制度,使齊、趙、楚各成為若干小國,讓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孫,都按次序各人接受祖宗的分地,一直到土地分完為止。燕、梁各國都是這樣。那些地多而子孫少的,也建立若干小國,空著王位,等待他們的子孫生下,全部讓他們?yōu)橥?。諸侯的土地,大量削減歸漢朝的,遷徙他的國都,等到封他的子孫時,便如數(shù)償還。一寸土地和一個人,天子都沒有從中圖利,確是只為國家的安定太平而已。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清廉。地制一定,凡是皇族的子孫,沒有人擔心不能封王,臣下沒有背叛的心思,朝廷沒有討伐殺戮的意圖,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仁德。法律制定,沒有人觸犯,政令推行,沒有人違背,貫高、利幾等陰謀不會產(chǎn)生,柴奇、開章等謀反事件不會出現(xiàn),百姓都趨向善良,大臣表示歸順,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道義。這樣,即使讓幼主即帝位,天下也會平安,即使立一個遺腹子,讓臣下朝拜先王遺留下來的衣裘,天下也會不亂。當時太平,后代稱誦圣德。一舉而五項功業(yè)都成,陛下怕什么而長期不敢這樣做呢?
現(xiàn)在天下的形勢,正像害著嚴重的腳腫病,一條小腿粗得幾乎像腰,一個腳趾大得幾乎像腿。平常日子不能彎曲和伸直,有一兩個腳趾牽動了,全身都要感到難受。失去今天這個機會不去醫(yī)治,一定會成為無法治好的病。后來即使有扁鵲,也無能為力了。病,不只是腳腫,又苦于腳掌扭折。元王的兒子,是皇帝的堂房弟弟,現(xiàn)在封王的人,是堂房弟弟的兒子?;萃醯膬鹤樱堑沼H哥哥的兒子,現(xiàn)在封王的,是哥哥兒子的兒子。嫡親的子弟有的還沒有分封土地,要靠他們來安定天下;疏遠的人有的卻掌握著大權(quán),能夠用來威逼天子。我所以說:不但害了腳腫病,又苦于腳掌扭折。可以叫人痛哭的,正是這種病啊。
【末評】
是篇正對當時諸侯王僭擬地過古制發(fā)論,主意在“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一句。此句以前,言不若此而治安之難;此句以后,言能若此而治安之易。起結(jié)總是勉以及時速為之意。雖只重少同姓之力,卻將異姓層層較量,尤妙于賓主之法。
【匯評】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幼聞人說:韓昌黎如海,蘇東波如潮。便尋二公文章反復(fù)再讀,深信海之與潮,果有如此也。既而忽見《賈生列傳》,讀其治安全策,乃始咋舌怪嘆。夫此則真謂之海矣:千奇萬怪,千態(tài)萬狀,無般不有,無般不起。則真謂之潮矣:來,不知其如何忽來;去,不知其如何忽去??傊n、蘇二公文章,縱極汪洋排蕩時,還有墻壁可依,路徑可覓。至于此文,更無墻壁可依,路徑可覓。少年初見古文,便先教讀一萬遍,定能分外生出天授神筆。
林云銘《古文析義》:賈太傅政事疏,語語皆可誦法。其最切于漢朝國勢之大者,莫如“痛哭”一策。劈頭云“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一句,是其利病關(guān)頭。中段云“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一句,是其處置要著。人亦知之,但其行文反復(fù)處,曲折盡態(tài)。
浦起龍《古文眉詮》:賈策斷推西京文第一。有家令之峻刻,而術(shù)非名法;有廣川之醇茂,而氣更英多。急勢緩勢相銜,夾喻夾正入化。辟盡眉山匠巧。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主意又在“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是處置同姓妙著。細玩通體,文意自明。前面許多議論,皆為此而發(fā)。后幅五業(yè)之附,則極陳治安之要,以歆動之。末歸到痛哭上作結(jié)。詞旨本自可曉,而其文勢蒼莽,筆力縱橫,非細心人竟莫窺其旨意之微妙,及其界畫之分明矣。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本末詳明,首尾該貫,可謂通達當世之務(wù)。特其明目張膽,無所忌諱,未免有激發(fā)暴露之氣,其才則然也。
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求闕齋讀書錄》:奏疏以漢人為極軌,而氣勢最盛、事理最顯者,尤莫善于《治安策》,故千古奏議推此篇為絕唱??闪魈檎呱僖粭l,可長太息者少一條,《漢書》所載者,殆尚非賈子全文?!Z生為此疏時當在文帝七年,僅三十歲耳,于三代及秦治術(shù)無不貫澈,漢家中外政事無不通曉,蓋有天授非學所能幾耳。奏議以明白顯豁、人人易曉為要,后世讀此文者,疑其稱名甚古,其用字甚雅,若倉卒不能解者,不知在漢時乃人人共稱之名、人人慣用之字,即人人能解也。
◆晁錯像◆
晁錯(前200年~前154年),是中國西漢文帝時的智囊人物。潁川(今河南禹縣城南晁喜鋪)人。
鄒陽獄中上梁王書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鄒陽獄中上梁王書
《漢書》
【題解】
《漢書·鄒陽傳》:鄒陽,齊人也。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吳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久之,吳王以太子事怨望,稱疾不朝,陰有邪謀,陽奏書諫。為其事尚隱,惡指斥言,故先引秦為諭,因道胡、越、齊、趙、淮南之難,然后乃致其意?!瓍峭醪粌?nèi)其言。是時,景帝少弟梁孝王貴盛,亦待士。于是鄒陽、枚乘、嚴忌知吳不可說,皆去之梁,從孝王游。
鄒陽齊人。從梁孝王景帝少弟。游。陽為人有智略,忼慨不茍合,介于羊勝、公孫詭之間。介,間廁也。勝、詭,皆孝王客。勝等疾陽,惡之孝王。惡,謂讒毀也。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忠”“信”二字,一篇關(guān)鍵。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起便跌宕。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荊軻為燕太子丹西刺秦王,精誠格天,白虹為之貫日。白虹,兵象。日為君,為荊軻表可克之兆。太子尚畏而不信也。衛(wèi)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白起為秦伐趙,破長平軍,欲遂滅趙,遣衛(wèi)先生說昭王益兵糧。其精誠上達于天,太白為之食昴。太白,天之將軍。昴,趙分也。將有兵,故太白食昴。昭王尚疑而不信也。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變,動也。諭,曉也。今臣盡忠竭誠,畢議愿知,盡其計議,愿王知之。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言左右不明,不欲斥王也。訊,鞠問也。是使荊軻、衛(wèi)先生復(fù)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楚卞和得玉璞,獻之武王。王示玉人,曰:“石也。”刖其右足。武王沒,復(fù)獻文王,玉人復(fù)曰:“石也?!彪酒渥笞?。至成王時,抱其璞哭于郊。乃使玉人攻之,果得寶玉。李斯竭忠,胡亥極刑。秦始皇以李斯為丞相,始皇崩,二世胡亥立。殺李斯,具五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紂淫亂不止,箕子陽狂為奴。接輿,楚賢人,陽狂避世??衷獯嘶家病T复笸醪煊袢?、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比于強諫,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彼炱时雀捎^其心。子胥自刎,吳王夫差取馬革為鴟夷形,盛子胥尸,投之江。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憐焉!以上自謂忠而獲罪,信而見疑,故引荊軻、衛(wèi)先生之事明之,又引玉人、李斯、比干、子胥足其意,是為第一段。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最^,初相識至頭白也。傾蓋者,道行相遇,駐車對語,兩蓋相交,小敧之義也。何則?知與不知也。提出“知”字,開下文之論端。故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于期為秦將,被讒,走之燕,始皇滅其家,又重購之,會燕太子丹遣荊軻欲刺秦王,無以為藉,于期自刎首,令荊軻赍往。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王奢,齊臣也,亡至魏,其后齊伐魏,奢登城謂齊將曰:“今君之來,不過以奢故也,義不茍生,以為魏累?!彼熳詣q。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齊、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于志,慕義無窮也。是為真知。是以蘇秦不信于天下,為燕尾生;蘇秦說齊宣王,使還燕十城,又令閔王厚葬以弊齊,終死于燕,是蘇秦不出其信于天下,于燕則為尾生之信也。尾生,古之信士,守志亡軀,故以為喻。白圭戰(zhàn)亡六城,為魏取中山。白圭為中山將,亡六城,君欲殺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還拔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應(yīng)醒“知”字。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寺以駃決騠;題;○反食蘇秦以異味。駃騠,駿馬名。白圭顯于中山,拔中山而尊顯。人惡之于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壁。反賜白圭以奇珍。○又申說一遍。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于浮辭哉!以上思其見疑獲罪之由,皆因于知與不知,故歷引王奢、樊于期、蘇秦、白圭證之。是為第二段。
◆荊軻像◆
荊軻,中國戰(zhàn)國時期著名刺客。也稱慶卿、荊卿、慶軻,秦時涿縣人(今河北省涿州市),是春秋時期齊國大夫慶封的后代。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承上起下。昔司馬喜臏頻上聲腳于宋,卒相中山;司馬喜,六國時人。臏,刖刑,去膝蓋骨。范雎拉蠟脅折齒于魏,卒為應(yīng)侯。范雎,魏人,魏相魏齊疑其以國陰事告齊,乃掠笞敷百,拉脅折齒,后入秦為相,封為應(yīng)侯。拉,亦折也。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畫,計也。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以之自況。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申徒狄,殷末人,自沉于雍州之河。徐衍負石入海。徐衍,周末人,負石自投于海。不容于世,義不茍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雖不見容,終不茍且朋黨于朝,以感動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百里奚聞秦繆公賢,欲往干之,乏資,乞食以自致。寧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寧戚為人飯牛車下,扣牛角而歌,齊桓公聞之,舉以為相。此二人者,豈素宦于朝,借譽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于眾口哉?又將相知意結(jié),下復(fù)就嫉妒深一層說。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子冉,子罕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于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美金見毀,眾共疑之,數(shù)被燒煉,以致銷鑠。讒佞之人,肆其詐巧,離散骨肉,而不覺知?!鹌牚毴?,痛心千古。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秦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齊任子臧,威、宣二王所以強盛。此二國豈系于俗,牽于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并觀,垂明當世。公聽并觀,與上偏聽獨任相反。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仇敵,朱、象、管、蔡是矣。朱,丹朱,堯子。象,舜弟。管、蔡,管叔、蔡叔?!鹕蠠o朱、象、管、蔡,忽然插入,古文奇恣不抱如此。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后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以上思其不見知之由在于無朋黨之私,被讒佞之口,故引司馬喜、范雎、申徒狄、徐衍四人為無朋黨之證,引齊、秦、宋、魯四君為信讒、不信讒之證。是為第三段。
“是以圣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燕王噲欲禪國于其相子之,國乃大亂。田常,陳恒也,齊簡公悅之,而被弒。封比干之后,修孕婦之墓,武王克商,反其故政,乃封修之。孕婦,紂刳妊者,觀其胎。故功業(yè)覆于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親其仇,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寺人披為晉獻公逐文公,斬其祛,后文公即位,用其言以免呂卻之難。管仲射中桓公帶鉤,而用為相。何則?慈仁殷勤,誠加于心,不可以虛辭借也?;?、文欲善無厭。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同擒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秦孝公用衛(wèi)鞅,封為商君,后犯罪以車裂之。越王勾踐用文種,敗吳王夫差,后被讒賜死?!鹎?、越待士,有始無終,不能欲善無厭也。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烏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孫叔敖三為楚相,三去之而不怨悔。楚王聞陳仲子賢,欲以為相,仲子夫妻相與逃而為人灌園。○恐始榮而終敗也。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士有功可報者思必報。披心腹,披,開也。見情素,墮肝膽,墮,落也。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于士,待士有終,與之窮達如一,無所吝惜于士也。則桀之犬可使吠廢堯,跖之客可使刺由,跖,盜跖。由,許由。此言被之以恩,則用命也。何況因萬乘之權(quán),假圣王之資乎!然則軻湛同沉七族,要腰離燔妻子,荊軻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其族坐之。湛,沒也。吳王闔閭欲殺王子慶忌,要離詐以罪亡,令吳王燔其妻子,要離走見慶忌,以劍刺之。豈足為大王道哉!言士皆樂為之用也?!鹨陨纤计渑簏h得援、讒佞得行,皆因于人主之不能欲善無厭,故歷引桓、文、秦、越反復(fù)明之。是為第四段。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同暗投人于道,眾莫不按劍相眄勉者。眄,目偏合也。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盤木根柢底,輪囷屈平聲離奇,蟠木,屈曲之木也。柢,根下本也。輪囷離奇,委曲盤戾也。而為萬乘器者,萬乘器,天子車輿之屬。以左右先為之容也。容,謂雕刻加飾?!鹜怀銎嬗?,振起一篇精神。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隨侯珠、和氏璧。秖同只怨結(jié)而不見德。有人先游,游,謂進納之也。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復(fù)說一遍,更有味。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貧羸,衣食不充而羸瘦也。雖蒙堯、舜之術(shù),挾伊、管之辯,伊尹、管仲。懷龍逢旁、比干之意,龍逢,亦紂忠臣?!鸺ぐ鹤载撜Z。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于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懷才不遇,宜有此憤激。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獨化于陶遙鈞之上,陶家名模下圓轉(zhuǎn)者為鈞,蓋云周回調(diào)鈞耳。言圣王制馭天下,亦猶陶人轉(zhuǎn)鈞也。而不牽乎卑亂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比首竊發(fā);荊軻至秦,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為先言于秦王,秦王見之,獻督亢之地圖,圖窮而匕首見。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西伯出,遇呂尚于渭之陽,與語,大悅,因載歸。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太公非舊人,若烏鳥之暴集。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單頂“用烏集而王”說。今人主沉諂諛之辭,牽帷廧同墻之制,言為臣妾侍帷墻者所牽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不羈,言才識高遠,不可羈系也。皁,食牛馬器。此鮑焦所以噴于世也。鮑焦,周之介士,怨時之不用己,采疏于道,抱木而死?!鸫硕窝匀司坎豢尚抛笥抑?。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同砥厲同礪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勝母,不孝。邑號‘朝歌’,墨子回車。朝歌,不時。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寥廓,空大也。籠于威重之權(quán),脅于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于左右,則士有伏死堀同窟。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應(yīng)起“忠”、“信”二字?!鸫硕窝允恐蕴?,不肯附左右之人?!鹨陨涎允乐鞅赜笥蚁热?,而賢者寧有伏死巖穴,以自明其志。是為第五段。
鄒陽在梁孝王那里做官。鄒陽為人聰明而有謀略,胸懷大志,不肯逢迎茍合。他的地位居于羊勝、公孫詭之間。羊勝等人忌恨鄒陽,就向梁孝王讒謗鄒陽。梁孝王發(fā)怒,把鄒陽交給執(zhí)法官吏議定罪名,準備殺他。鄒陽就從獄中上書說:
“小臣聽說:‘忠誠的人沒有不得到報答的,誠實的人不會被人懷疑的?!页3UJ為是對的,現(xiàn)在明白這只是句空話罷了。從前荊軻敬仰燕太子丹的義氣,他的忠心使天上出現(xiàn)了白色長虹穿日而過,太子丹反而很不放心。衛(wèi)先生替秦國策劃長平戰(zhàn)事,天上出現(xiàn)了太白食昴,昭王卻感到懷疑。他們的那種忠誠已感動了天地,使天象發(fā)生了變化,可是他們的忠信仍然不能使兩個主上了解,難道不是可悲的事情嗎?現(xiàn)在小臣竭盡忠誠,把想法說完,希望大王了解,可是大王不明真相,還是聽信獄吏的審訊,使小臣被天下人所懷疑。這樣,就是讓荊軻、衛(wèi)先生再活著,燕太子和秦王還是不覺悟的。希望大王仔細考慮一下。
“從前卞和獻寶玉,楚王砍了他的腳,李斯竭盡忠心,胡亥處以酷刑。因此箕子假裝瘋狂,接輿隱居避世,就是害怕遭到這種災(zāi)難啊。希望大王仔細考察卞和、李斯的誠意,先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樣輕信讒言,不要使小臣被箕子、接輿所譏笑。小臣聽說比干遭到剖心,伍子胥被裝進皮袋投入長江。小臣當初不相信,現(xiàn)在才知道了。希望大王仔細考慮,稍加憐惜。
“俗語說:‘有的人雖然相處到頭發(fā)白了,還是和新交時一樣;有的人在路上相遇一下,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為什么?這是因為有相知和不相知的區(qū)別。所以樊於期逃離秦國到了燕國,把自己的頭奉給荊軻,以便他去完成燕太子丹的事情;王奢離開齊國到魏國,在城頭上自殺,用來退了齊兵,保存了魏國。王奢、樊於期同齊、秦不是新交,而同燕、魏不是舊交,他們離開齊、秦兩國,為燕、魏兩君出死力的原因,是燕太子丹和魏君的行動符合他們的志愿,以致他們無限地仰慕道義。因此,蘇秦對天下不講信義,但對燕國忠實,可說是燕國的尾生了;白圭在戰(zhàn)爭中失去中山的六城,卻替魏國攻取了中山。為什么呢?這是因為誠實而取得了相互了解。蘇秦當燕國的宰相,有人向燕王讒謗他,燕王捏著劍柄發(fā)脾氣,反而把好馬殺了給蘇秦吃;白圭因為攻取中山后得到顯貴,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講他的壞話,文侯反而把夜光之璧賜給白圭。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兩個君主和兩個大臣,能夠肝膽相照,相互信任,怎么會被流言蜚語所改變呢?
“所以女人不分美丑,進了王宮就被妒忌;士人不分賢與不賢,到了朝中就被憎恨。從前司馬喜在宋國受到臏刑,終于當了中山國的相;范雎在魏國被打斷了肋骨,敲掉了牙齒,終于被封為應(yīng)侯。這兩個人都相信自己必定能夠成功的計劃,他們放棄了朋友的私情,只依靠少數(shù)人的交誼,所以不能避免遭到別人嫉妒。因此,申徒狄投身雍水,徐衍背著石頭投進海里,他們?yōu)楫敃r所不容,他們堅守正義,不肯貪取不正當?shù)睦?,而在朝中結(jié)黨營私,用來動搖主上的心思。所以百里奚在路上乞食,秦穆公把朝政委托給他;寧戚在車下喂牛,齊桓公把國家交付給他。這兩個人難道向來在朝做官,借著國君身邊的人替他說好話,然后取得兩位國君的任用嗎?這是因為他們和君主心心相印,行為相合,堅固得如同膠漆一樣,兄弟也不能離間,難道會被許多人說的壞話所迷惑嗎?所以偏聽一面之詞,就會產(chǎn)生奸人邪說,偏信一個人,就會造成禍亂。從前魯君聽了季孫的話驅(qū)逐了孔子,宋君聽了子冉的計策囚禁了墨翟。憑著孔子、墨翟的口才,還不能避免壞人的誣陷,而兩個國家也因此遭到了危害。為什么呢?因為眾口毀謗可以熔化金石,讒言可以銷毀骨肉之情。秦國任用西戎人由余,就在中國稱霸;齊國任用越國人子臧,就使威王、宣王兩代君主強盛起來。這兩個國君難道受世俗牽制,被一面之詞束縛了嗎?他們公正地聽取意見,全面地觀察事物,賢明的名聲流傳于世。所以意見相合,即使是吳、越兩國也可以成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這樣;意見不合,即使是骨肉之親也會變成仇敵,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這樣。如果當今君主真正能夠做到齊、秦兩國國君的明察,放棄宋、魯兩國國君的偏聽,那末五霸也不足以比擬,三王也容易做到了。
“因此圣明的君主覺悟,拋棄子之的那種心術(shù),也不喜歡田常的才能,封比干的后代,修理孕婦的墳?zāi)?,所以功名事業(yè)可以覆蓋天下。為什么呢?因為求善的心理是不會滿足的呀。晉文公親近仇敵,就強大起來成為諸侯的霸主;齊桓公任用仇人,就能匡正天下。為什么呢?因為心意慈善仁愛,懇切真誠,不是用空話所能代替的。至于那秦國用商鞅的新法,往東削弱韓、魏兩國,馬上變成天下的強國,結(jié)果卻把他車裂。越國采用大夫文種的計謀,破滅強大的吳國,稱霸中國,最后卻把他殺了。因此,孫叔敖三次免去相位,卻并不悔恨。於陵子仲辭去三公的高官,替人家澆園子?,F(xiàn)在君主果真能除去驕傲之心,懷著有功必報的意愿,訴衷心,表真情,披肝瀝膽,給予深厚的恩德,始終與士人同甘苦,對士人毫不吝惜,那末夏桀的狗可以讓它對唐堯狂吠,跖的門客可以使他去行刺許由。何況憑著大國的權(quán)勢,借著圣王的資財呢?這樣,那荊軻被滅了七族,要離燒死了妻子,哪里值得對大王說呢?
“小臣聽說明月之珠,夜光之璧,黑暗的夜里,在路上向人投擲,沒有一個人不會捏著劍把斜著眼睛注視的。為什么呢?這是由于它無故落到了面前的緣故。屈曲的樹根,盤繞奇特,卻成為帝王的貴重器具,因為左右近臣已先替它雕飾過。所以無故落到面前,即使投出的是隨珠和璧,只能結(jié)怨而不會感激你的恩德;如果有人先給宣揚過,那末枯樹腐枝,都能建立功勛,使人不會忘掉?,F(xiàn)在天下鄉(xiāng)里窮居的士人,身在貧困之中,即使身懷堯、舜的治世策略,具有伊尹、管仲的才能,抱著龍逢、比干的忠心,可是平時沒有像樹根那樣的雕飾,即使費盡精力,想對當時君主貢獻忠誠,君主也一定會捏著劍把斜著眼睛怒視的。這樣,使得一些沒有功名的士人甚至比不上枯木腐枝的作用了。因此,英明的君主治理天下,像陶人運動轉(zhuǎn)輪那樣,君主要獨自掌握運用政權(quán),不被胡言亂語所牽制,也不受許多人的意見所影響。秦始皇聽了中庶子蒙嘉的話,相信荊軻,匕首就從暗中刺過來了;周文王在涇渭水邊狩獵,把呂尚接回去,就成為天下的帝王。秦王信任了左右的人就亡國,周朝任用偶然相識的人卻成就王業(yè)。為什么呢?因為他能超出左右的偏見,聽取外界的議論,獨自看到光明寬廣的道路。假如今天君主沉溺在一片阿諛奉承聲中,受到寵臣的牽制,使不受世俗約束的士人和牛馬同槽,這就是鮑焦痛恨當時世俗的緣故啊。
“小臣聽說穿戴整齊,在朝嚴肅處理國事的人,不因私情而玷污道義;重視修養(yǎng)、愛惜名聲的人,不因私利而損害自己的品行。所以里巷名叫‘勝母’,曾子就不進去;城邑號稱‘朝歌’,墨子就回轉(zhuǎn)車子?,F(xiàn)在要使天下器度寬宏的高尚士人,被威重的權(quán)力所籠絡(luò),被高貴的勢位所威脅,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污辱自己的品行來侍奉那些會巴結(jié)奉承的人,求得與君主親近,那么,士人只有老死在巖洞山澤之中罷了,哪里還有竭盡忠信奔走在朝廷上的人呢?”
【末評】
此書詞多偶儷,意多重復(fù),蓋情至窘迫,嗚咽涕洟,故反復(fù)引喻,不能自己耳。其間段落雖多,其實不過五大段文字。每一援引、一結(jié)束,即以“是以”字、“故”字接下,斷而不斷,一氣呵成。
【匯評】
真德秀《文章正宗》:此篇用字太多,而文亦浸趨于偶麗,蓋其病也。然其論讒毀之禍至痛切,可以為世戒。
謝有煇《古文賞音》:被讒而不知所以,則其事無可辨;讒者方見信于王,則其人不可攻。故援古為喻,而復(fù)沓其間,窮極古來忠信受枉之酷,而王自悟矣。
林云銘《古文析義》:總言己必不能與勝、詭阿合,而勝、詭之讒必不可聽也。雖用古過多,不免傷氣,議論過多,不免傷格,然銜接處卻成一片妙文。
浦起龍《古文眉詮》:只反復(fù)讒蔽之旨,不落一乞憐語,高絕?!鹳x者,古詩之流。此又詞賦之流也。鄒、枚以賦手為文章,似連而斷,似斷而連,層見復(fù)出,色情而縷微,其中自具清骨。若王褒、吾邱終童輩,則卑卑矣。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向讀太史公贊,謂陽辭雖不遜,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予正病其比物連類,未免用事太多。然其論讒毀之禍,最為痛切。學者但取其長,未可以少疵短之也。
司馬相如上書諫獵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司馬相如上書諫獵
《漢書》
【題解】
《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病。與卓氏婚,饒于財。故其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常稱疾閑居,不慕官爵。嘗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
相如從上至長楊獵。長楊宮也。是時天子武帝。方好自擊熊豕,馳逐壄同野獸。相如因上疏諫曰: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兼人、獸說。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烏獲,秦武王力士。慶忌,吳王僚子,闔閭嘗以馬逐之江上,而不能及。賁,孟賁,古之勇士,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狼虎。育,夏育,亦勇士。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從猛士引出猛獸。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石猛獸,卒猝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逸材,過于眾也。不存,不可得而安存也。屬車,從車。言犯清塵,不敢指斥之也?!稹白淙弧倍郑隆安患啊薄ⅰ安幌尽薄ⅰ安坏糜谩钡茸帧]洸患斑€旋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旁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菽拘嘀?,阻險中塞道之物?!鹞Q糟ぢ牎J呛?、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軫,車后橫木。起轂接軫,有如寇敵,喻禍之不遠?!鸫硕我缘溈种?。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一折落下。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掘之變。銜,馬勒銜也。橛,車鉤心也。銜橛之變,言馬銜或斷,鉤心或出,則致傾敗以傷人也。況乎涉豐草,騁邱墟,豐,茂也。騁,馳也。前有利獸之樂,而內(nèi)無存變之意,利,猶貪也。變,即銜橛之變。其為害也不亦難矣!此段以理諭之。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魚,臣竊為陛下不取。結(jié)清道后行一段。
◆納諫賜金◆
袁盎曾在霸陵勸漢文帝不可以帝王之尊而赴險驅(qū)車馬弛下高坡,從而得到漢文帝的賜金獎賞。
“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旤同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結(jié)卒然遇獸一段。故鄙諺曰:‘家絫同累千金,坐不垂堂?!瘧滞邏櫠鴤?。言富人之子,則自愛深也。此言雖小,可以喻大。一喻更醒。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司馬相如隨從皇上到長楊宮打獵。這時候天子正喜歡親自射擊熊和野豬,駕車追趕野獸。相如于是就給天子上奏議勸諫,說:
“臣聽說同樣的人卻有不同的才能,所以論氣力要首稱烏獲,論跑得快要數(shù)慶忌,論勇敢一定是孟賁和夏育。臣愚陋,私自認為人確實有這情況,獸類也應(yīng)該是這樣。現(xiàn)在陛下喜歡越過險阻的地方,射擊猛獸,如果突然遇到兇猛異常的野獸,它在不能存身的地方突然受驚奔突起來,沖到皇上車子前面,車子來不及回頭,人也沒有時間可以施展本領(lǐng);即使有烏獲、逢蒙的技巧也用不上,連枯樹枝、爛樹根都會成為障礙,造成災(zāi)難。這好像胡、越敵軍出現(xiàn)在皇上車子旁邊,羌、夷等敵人逼近皇上的車子一樣,難道不很危險嗎?即使能夠萬分安全而沒有災(zāi)禍發(fā)生,但這本來就不是天子所應(yīng)該走近的啊。
“再說清道后出行,在大路中間奔馳前進,還時常有馬嚼子損壞脫落,發(fā)生意外事故。何況是越過茂密的草地,馳騁在丘陵上,野地里,眼前只有貪求捕獲野獸的樂趣,心里卻沒有留心事故的可能發(fā)生,那么造成禍害也是容易的。輕視天子的尊貴,不認為是安全的,而喜歡到那萬分里有一分危險的道路上去奔馳,卻認為是快樂,臣私自認為陛下是不宜做的。
“明智的人能夠預(yù)見事情在還沒有發(fā)生之際,有智慧的人能夠避免危險在還沒有顯露出來的時候,禍患本來都藏在隱蔽的地方,而發(fā)生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所以俗話說:‘家有千金的人,不坐在堂前屋檐下?!@句話雖然說的是小事,但也可以使人知道大道理。臣希望陛下留心加以考察,我將感到幸運?!?/p>
【末評】
卒然遇獸一段,寫獸之駭發(fā)。清道后行一段,寫人之不意。末復(fù)反復(fù)申明之,悚然可畏之中,復(fù)委婉易聽。武帝所以善之也。
【匯評】
張鼐《評選古文正宗》:武帝長楊射獵,自擊熊彘,真輕萬乘者也。相如不敢斥言,故借獸為喻,所指者一而所諷者百也。他年帝居建章宮,見一男子帶劍入東龍華門,命收之不獲。夫細旃廣廈中猶有此變,況原野之地可勿戒乎!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一段出色寫獸之駭發(fā),一段出色寫人之不意,并不作一儒生蒙腐之語,后始反復(fù)切勸之。
謝有煇《古文賞音》:以萬乘之尊,而好自擊熊彘,此其雄心欲逞之下,頗難從諫。相如本以辭賦為帝所愛幸,而此書復(fù)于宛轉(zhuǎn)中,寓愛君之意,宜其相入之易也。
林云銘《古文析義》:其行文平敘處作倒入勢,總上處作生下勢,對處作遞勢,斷處作續(xù)勢。初閱之,似乎實無奇,再三讀之,方見其轉(zhuǎn)換卸接處,筆力之高,人不能及。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段段各自發(fā)議,而實一氣貫注,章法渾成,無起伏照應(yīng)痕跡,高古絕倫,至極危悚,語皆出之以紓齊而不急迫。故慷慨縱談,內(nèi)正有一片忠誠和厚之意,存乎其間,足動人主之聽。作奏疏者當以此為程式。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通篇只是“輕萬乘之重”一句作主,見武帝長楊射獵真輕萬乘者也。相如不敢斥言博浪之椎,但出色寫獸之駭發(fā),而不虞竊發(fā)之奸躍然言外。所指者一,而所諷者百也。意思婉轉(zhuǎn),深屬可思。
唐介軒《古文翼》:危言動聽,全是以愛君為心,可為諫法。
李陵答蘇武書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李陵答蘇武書
《文選》
【題解】
《漢書·蘇武傳》: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shè)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xùn)|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fù)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fù)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fù)有云?!蔽湓唬骸拔涓缸油龉Φ拢詾楸菹滤删?,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勿復(fù)再言。”陵與武飲數(shù)日,復(fù)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乎,義土!陵與衛(wèi)律之罪,上通于天?!币蚱抡瘩?,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shù)十頭。后陵復(fù)至北海上,語武:“區(qū)脫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xiāng)號哭,歐血,旦夕臨。數(shù)月,昭帝即位。數(shù)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fù)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庇谑抢盍曛镁瀑R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fù)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陵泣下數(shù)行,因與武決。
子卿蘇武字。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同聞休暢,幸甚,幸甚!策,立也。榮問,令聞也。休,美。暢,通也?!鹣葎谧忧?。
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望風,遠望也。依依,愁思也。昔者不遺,遠辱還答,遺,忘也。陵前與武書,武有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次謝遺書。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鉤毳吹去聲幕莫,以御風雨;韋,皮也。韝,衣袖。毳,氈也。幕,帳也。膻扇平聲肉酪洛漿,以充饑渴;膻,羊臭。酪,乳漿。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玄冰,冰厚色玄也。慘裂,寒之甚也。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cè)耳遠聽,胡笳佳互動,笳,笛類,胡人吹之為曲。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邊聲,即笳曲、馬鳴之屬。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次寫自初降至今日,景況之甚慘。
與子別后,益復(fù)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并為鯨鯢。武帝以陵降匈奴,殺其母、妻。臨年,臨老之年也。鯨鯢,魚名,《左傳》:“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鄙碡搰鳎瑸槭浪?,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何如!頓挫。身出禮義之鄉(xiāng),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先君,謂其父當戶,即廣之子。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次寫無數(shù)冤毒在心。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qū)區(qū)之意。功,謂戰(zhàn)功。罪,謂降虜。不蒙明察,謂誅及全家。陵心區(qū)區(qū)之意,即下所云欲“報恩于國主”是也。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戚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不難自殺,以表昔日之降非畏死。顧國家于我已矣,顧,念也。全家被誅,國家與我恩義已絕。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攘,奮也。輒復(fù)茍活。次明不自引決之故。左右之人,陵之左右。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洛,秪同祇令人悲,增忉刀怛耳。不入耳之歡,謂富貴之樂,忉怛,內(nèi)悲也?!鸫螌懞龊鲋疇?,非人所能解勸。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猝未盡所懷,故復(fù)略而言之。自此以下,重述戰(zhàn)敗降胡之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先帝,謂武帝也,作書是昭帝時。絕域,遠國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zhàn),五將,謂軍將有五。與陵相期不至,故稱失道。陵獨遇匈奴,與之合戰(zhàn)。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天漢,武帝年號。言師出正朔所加之外,見其遠耳。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羈,馬絡(luò)頭也。然猶斬將搴牽旗,追奔逐北,搴,拔取也。師敗曰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殺敵之易,如滅行跡、掃塵埃。梟帥,勇將也。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埃瑒僖?。言此時功大,不可勝此?!鸫硕螖?zhàn)勝之功,下段敘敗北之故。
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蟬于臨陣,親自合圍。單于,匈奴號??椭髦危炔幌嗳?;陵為客,匈奴為主。步馬之勢,又甚懸絕。陵步卒,匈奴馬騎。疲兵再戰(zhàn),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chuàng)昌痛,決命爭首。創(chuàng),傷也。以少敵眾,見傷者多,然士卒用命,皆扶其創(chuàng),乘其痛,爭為先首而戰(zhàn)也。死傷積恣野,余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chuàng)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fù)徒首奮呼,爭為先登。徒,空也。○忠勇之氣凜凜。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zhàn)士為陵飲血。血,淚也?!鹁\有以格天人。單于謂陵不可復(fù)得,便欲引還,恐漢有伏兵。而賊臣教之,遂使復(fù)戰(zhàn),賊臣,管敢也。先亡入匈奴,至是告匈奴以漢無伏兵。故陵不免耳。只一句說敗降,極蘊藉?!鹨陨蟽啥危瑯O力鋪敘,以見功大罪小。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高祖自將擊韓王信,遂至平城,為匈奴所圍,七日不得食,用陳平密計,始得免。○引高帝,正是自寫處。而執(zhí)事者云云,茍怨陵以不死。執(zhí)事,漢朝執(zhí)事之人也。云云,謂多言也。言皆責陵以不死而降。然陵不死,罪也。頓挫。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慷慨悲歌,如聞變徵之聲。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于國主耳。陵前與蘇子卿書云:“若將不死,功成事立,則將上報厚恩,下顯祖考?!闭\以虛死不如立節(jié),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沫妹不死三敗之辱,卒復(fù)勾踐之仇,報魯國之羞。區(qū)區(qū)之心,竊慕此耳。范蠡,越之賢也。殉,死也。吳敗越,越王勾踐走于會稽,后七年,用范蠡計,遂破吳。是復(fù)勾踐之仇也。曹沫,魯將,與齊三戰(zhàn)三敗,失其境土。后魯與齊盟,曹沫以匕首劫桓公于壇上,曰:“反所侵地?!被腹S之。是報魯國之羞也。陵遂心慕此,欲為漢報功。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以上申“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qū)區(qū)之意”二句。
◆蘇武像◆
蘇武(公元前140年~公元前60年),西漢大臣,字子卿,杜陵(今陜西西安西南)人,代郡太守,蘇建之子。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將持節(jié)出使匈奴,被扣留,后將他遷到北海(今貝加爾湖)邊牧羊。蘇武歷盡艱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節(jié)不屈。至始元六年(前81年),方獲釋回漢。蘇武死后,漢宣帝將其列為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弊訛闈h臣,安得不云爾乎!武為漢臣,何得不云如此?其實薄也?!鸬痪洌?。昔蕭、樊囚縶,蕭何為民請上林苑,高祖怒,下廷尉,械系之。高祖病,有人惡樊噲黨于呂氏,欲盡誅戚氏、趙王如意之屬,高祖大怒,乃使陳平載絳侯代將,執(zhí)噲詣長安。韓、彭葅醢,陳豨反,韓信在長安,欲應(yīng)之。事覺,呂氏使武士縛信,斬于長樂鐘室。彭越反,高祖赦之,遷處蜀道。呂后白上曰:“徙蜀自遺患,不如誅之?!彼煲娜濉H{醢,肉醬。晁潮錯受戮,晁錯患諸侯強大,請削其地。七國反,遂誅錯。周、魏見辜;周勃免相就國,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捕治之。魏其侯竇嬰,坐灌夫罵丞相田蚡不敬,論棄市。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并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文帝欲以賈誼任公卿之位,絳、灌、馮敬之屬盡害之,于是天子疏之不用,后出為長沙王太傅。梁孝王與周亞夫有隙,孝王每朝,常言其短,后謝病免相,以事下獄,嘔血而死。是不展周、賈二子遠舉之才,誰不為之痛心哉!○講“薄”字第一層。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先將軍,謂李廣也。貴臣,謂衛(wèi)青也。大將軍衛(wèi)青擊匈奴,廣為前將軍,青自部精兵,而令廣出東道,東道回遠,迷惑失道,大將軍因問失道狀,廣遂引刀自剄?!鹬v“薄”字第二層。
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于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武奉使入匈奴,衛(wèi)律欲武降,武謂:“屈節(jié)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以自刺。衛(wèi)律驚,自抱持武。武氣絕半日復(fù)息,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丁年奉使,皓首而歸,丁年,謂丁壯之年也。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武奉使既久,母死、妻嫁也。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一折。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jié),況為天下之主乎?二折。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茅土、千乘,皆謂封諸侯之事?!鹑?。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武自匈奴還,賜錢二百萬,今之二千貫;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勤,勞也。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fù)何望哉?
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jié),欲使遠聽之臣聽,聞也。望風馳命,謂歸于漢。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講“薄”字第三層。陵雖孤恩,漢亦負德。孤,負也。力屈而降,則孤恩。漢誅陵家,亦負德。○二句,收上起下。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敝矣诰?,雖不激烈,亦不愛死。陵誠能安,而主豈復(fù)能眷眷乎?陵誠能安于死而不孤恩,漢豈能眷眷念陵而不負德?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fù)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耶!刀筆之吏,獄吏也。愿足下勿復(fù)望陵。忽復(fù)望陵歸于漢。
嗟乎,子卿!夫復(fù)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傷心悲絕。幸謝故人,勉事圣君。指霍光、上官桀。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武在匈奴娶胡婦,生子名通國。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fù)惠德音。望后書也。李陵頓首。
子卿足下:您盡力發(fā)揚美德,在太平盛世做官,光榮的聲譽廣泛傳布。幸運得很,幸運得很!
我遙遠地寄居在別的國家,這是從前人所悲傷的,我思念您的風采,想念著您,怎能不心中戀戀不舍?從前蒙您不嫌棄,遙遠地給我回信,慰問和教誨是那樣的誠懇深厚,超過了自己的骨肉親人,我雖說不聰明,怎么能不感慨呢?
自從投降匈奴,一直到現(xiàn)在,自身的困窘,以致只能一個人獨自坐著發(fā)愁痛苦。整天看不到什么,只見到異族的人。穿著皮臂套,住著氈帳幕,用來抵擋風雨;吃著腥膻的肉,牛羊的乳酪,用來充饑解渴。舉目看去,能跟誰說說笑笑,共同歡樂?胡地結(jié)著黑色的厚冰,邊疆的土地凍得裂開了,只聽到悲涼的寒風呼嘯的聲音。涼秋九月里,塞外的野草都衰敗了,夜里不能入眠,側(cè)起耳朵聽著遠方,胡笳一聲聲此起彼伏,牧馬悲哀地嘶叫,有時成群的嘶嘯,邊地的聲音四處響起。早晨我坐著聽,不知不覺地流下眼淚。唉,子卿?。∥沂鞘裁葱那?,能夠不悲傷嗎?
同您分別以后,更加覺得精神上無所依托。想到我的老母親,到了老年還被慘殺,妻子和子女沒有罪過,也一起遭到屠殺。我辜負了國家的恩德,被世人所悲嘆。您回國去享受光榮,我留下來蒙受恥辱,命運啊,怎么這樣???我出生在講究禮義的家鄉(xiāng),卻來到愚昧無知的地方,違背了主上和父母的恩情,永遠留在蠻夷的地域。悲傷哪!使我先君的后代,變成戎狄的族人,自己更加覺得悲傷了!功勞大罪過小,得不到主上的了解,辜負了我的一點點誠意。每次想到這里,我就不愿活下去。我不難剖開心來表明自己,割斷頸子來顯示心跡,但是國家對我已經(jīng)斷絕了,我自殺也沒有用處,不過增加恥辱罷了,所以又往往振作起來,忍受屈辱,以便茍且地活下去。我旁邊的人,看到我這樣,便拿些不中聽的讓我高興的話來勸慰我。異域的歡樂,只會叫人憂傷,增加內(nèi)心的悲痛罷了!
唉,子卿!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了解,難得在知心。前次信寫得比較匆忙,沒有說完我心中的話,所以再約略說一下。從前先帝給我步兵五千人,出征極遠的地方,五位將領(lǐng)迷失道路,只剩我獨自遭遇戰(zhàn)斗。而我?guī)еh行萬里的糧食,率領(lǐng)步行的隊伍,走出天漢地區(qū)之外,進入強大的胡人區(qū)域,憑著五千人馬,對付十萬大軍,督率疲乏的士兵,抵擋剛出營的馬隊。然而我們還是斬將奪旗,追逐敗走的敵人,就像消滅腳印掃除塵土一樣,斬了他們的勇將,使得三軍將士,視死如歸。我沒有才能,很少擔當重大任務(wù),想到這個時候,功勞也是很難以勝過的了!
匈奴被打敗之后,遂動員全國,再選精兵,強大的隊伍超過十萬人,單于親自到前線指揮包圍我們,敵我雙方的形勢既不能相比,步兵和騎兵的力量又相差很遠。疲勞的兵士再度進行戰(zhàn)斗,一個人要抵擋上千人。但是大家還是按住傷,忍著痛,拚死爭先。死傷的人堆積遍野,剩下的不滿百人,而且都是帶著病,拿不動兵器的。然而我奮臂一呼,傷病的都振作起來,拿起兵器直奔敵人,匈奴人馬都逃走了。直到兵器用光了,箭也射完了,兵士們手無寸鐵,還是光著腦袋,奮勇向前,高呼殺敵,爭著往上沖。當這個時候,天地都為我震驚憤怒,戰(zhàn)士都為我吞飲血淚。單于說再也不能捉住我了,就要引兵回去??墒桥淹街更c了他,于是他就重新向我進攻,所以我避免不了這次的失敗。
從前高祖皇帝帶著三十萬軍隊,在平城被圍困。在那個時候,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而還是七天沒有東西吃,只是免于覆沒而已。何況像我這樣,難道能容易挽回敗局嗎?可是現(xiàn)在辦事的人議論紛紛,責備我不肯死節(jié)。雖然我不死是有罪的,但是子卿您看我,難道我是貪生怕死的人嗎?難道有背棄主上和父母,拋妻棄子,反而認為對自己有好處的人嗎?我不死是有原因的,正如前次信上所說的,想向主上報恩罷了。我確實認為白白死掉不如立節(jié),埋沒名聲不如報德。從前范蠡不為會稽的恥辱而殉難,曹沫不為三次戰(zhàn)敗的羞辱而死節(jié),終于報了勾踐的仇,雪了魯國的恥。我的心里仰慕他們。哪里想到志愿未遂而怨恨已成,計謀未實現(xiàn)而骨肉親人已慘遭殺害,這就是我仰天捶胸而泣血的原因啊!
您又說:“漢朝對待功臣并不薄?!蹦鳛闈h家的臣子,怎么能不這樣說呢?從前蕭何、樊噲被囚禁,韓信、彭越被剁成肉醬,晁錯被殺,周勃、竇嬰被判罪。其余輔佐天子創(chuàng)立功業(yè)的人,賈誼、周亞夫等等,都實在是名高當世的人才,具備將相的才能,卻遭到小人的誣陷,都受到禍害和失敗的恥辱,終于使他們抱有才能而遭受毀謗,才能得不到施展。如賈、周兩人的去世,誰不為他們痛心呢?我的祖父李廣功績謀略壓倒當世,義氣勇敢在全軍位居第一,只是失去貴臣的歡心,在絕遠的邊地之外含冤自殺,這就是功臣義士負戟長嘆的原因?。≡趺凑f不薄呢?
您從前憑著單車的使節(jié)這一個身份,到擁有兵車萬乘的敵國,遇到的時運不好,以至于用劍自殺也不顧惜,流落他鄉(xiāng),千辛萬苦,幾乎死在極北的荒野。壯年出使,歸來已是滿頭白發(fā)。老母壽終正寢,妻子下堂改嫁,這是世界上極少聽到,古往今來所沒有的。異族的人還要贊美您的節(jié)義,何況是天下的君主呢?我認為您應(yīng)當享受分茅裂土的封爵,受到千乘之國的賞賜??墒锹犝f您回去后,賞賜不過兩百萬,官位不過是個典屬國,沒有一尺土地的封賞,以嘉獎您的功勞??墒悄切p害功業(yè)、陷害賢能的臣子,都封為萬戶侯,皇親貴戚和貪贓枉法巧言獻媚的人都做了朝廷大官。您還受到這樣的待遇,我還有什么希望呢?
況且漢朝因為我沒有死節(jié)就大加誅戮,而您保持氣節(jié)卻又只有微小的獎賞,這樣,想叫遠方聽命的臣子,看到這種情形,能為國家效命,這實在是困難的啊!所以我每次回想起往事而不會懊恨。我雖然辜負國家的恩情,漢家也忘了我的功績。古人有句話:“忠君的人即使不能盡節(jié),但也當視死如歸?!蔽夜婺馨残乃拦?jié),可是主上難道還能對我念念不忘嗎?男子漢活著不能成名,死后就葬在蠻夷地域,誰還能夠屈膝叩頭,回到朝廷,讓那些獄吏對我舞文弄墨呢?希望您不要再期望我回來了。
唉,子卿!還說什么呢?我和您相隔萬里,往來斷絕,道路不通,活著做另一個世界的人,死了做另一個地域的鬼,永遠和您生離死別了!希望您為我向老朋友們致意,努力輔助圣君。您的兒子很好,不要掛念,希望您自己珍重。時常趁著北風的方便,再給我來信。李陵頓首。
【末評】
天漢二年,陵率步卒五千人出塞,與單于戰(zhàn),力屈乃降匈奴。中與蘇武相見。武得歸,為書與陵,令歸漢。陵作此書答之,一以自白心事,一以咎漢負功。文情感憤壯烈,幾于動風雨而泣鬼神。除子卿自己,更無余人可以代作。蘇子瞻謂齊、梁小兒為之,未免大言欺人。
【匯評】
張鼐《評選古文正宗》:此書附合傳,纖毫必備,昔人謂其偽作?!哆q齋閑覽》則引江文通“此少卿仰天槌心,淚盡而繼之以血”語,證其非偽。第其慷慨悲壯,讀之使人睚眥欲裂,怒發(fā)上指,英雄不遇,時命奈何?觀者勿以成敗吠聲。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相其筆墨之際,真是蓋世英杰之士。身被至痛,銜之甚深,一旦更不能自含忍,于是開喉放聲,平吐一場。看其段段精神,筆筆飛舞,除少卿自己,實乃更無余人可以代筆。昔人或疑其偽作,此大非也。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彼此相形,愈增凄楚,較后重答書,差不失體。
謝有煇《古文賞音》:文之格調(diào),雖異西漢,然一種淋漓悲壯之致,似亦非六朝人所有。留以俟能辨之者。
林云銘《古文析義》:是書雖痛發(fā)其不平,大半強自分疏,然筆力矯勁,其一往悲壯憤激之氣,直透紙背,令千載下讀者無不為之惋惜。考《漢書》載陵事甚詳,獨無此書。細味之,另是一種出色文字,與西漢樸真平實風氣迥別。先輩謂出六朝高手,想當然耳。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陵之降虜,罪當族矣。漢誤族陵家,雖未免過當,然正未可謂為負陵也。蓋既已降虜,陵已負漢。漢之誅陵母、妻,罪狀縱或不實,要非妄加無罪人可比,況陵所云報恩國主,不但勢所難能,亦恐原無此意。書中洗冤處,盡屬強詞。然說來生氣勃勃,兼之行文有法度,最足以啟發(fā)后學性靈矣,故錄之?;蛟涣藬M作。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擊節(jié)悲壯,大有英雄失跌,無可奈何光景。讀《項羽記》,頓令人氣郁;讀《答蘇武書》,頓令人氣伸。昔人疑其膺作,必天下更有李陵之遇者,始寫得李陵心事出。然天下若更有李陵之遇,又當別寫一李陵心事,何必借卿為美談哉?真作無疑。
路溫舒尚德緩刑書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路溫舒尚德緩刑書
《漢書》
【題解】
《漢書·路溫舒?zhèn)鳌罚郝窚厥孀珠L君,鉅鹿東里人也。父為里監(jiān)門。使溫舒牧羊。溫舒取澤中蒲,截以為牒,編用寫書。稍習善,求為獄小吏,因?qū)W律令,轉(zhuǎn)為獄史,縣中疑事皆問焉。太守行縣,見而異之,署決曹史。又受《春秋》,通大義。舉孝廉,為山邑丞,坐法免,復(fù)為郡吏。元鳳中,廷尉光以治詔獄,請溫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會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
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昭帝崩,無嗣,迎昌邑王賀為嗣。既至即位,行淫亂。大將軍霍光率群臣白太后廢之,迎武帝曾孫病已嗣昭帝后,是為宣帝。路溫舒鉅鹿人,守廷尉史。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齊襄公無道,公子小白奔莒,子糾奔魯。及公孫無知弒襄公,小白自莒先入,得立,是為桓公。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晉獻公伐驪戎,得驪姬,愛幸之。姬譖三公子,申生自殺,重耳、夷吾出奔。后重耳入晉為文公。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高祖寵戚姬,生如意,封為趙王。帝崩,惠帝立,呂太后酖殺趙王。及惠帝崩,呂太后臨朝,諸呂專權(quán),欲危劉氏。諸大臣謀共誅之,迎立代王,是為孝文帝,廟號太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圣人也。此句為下“昭天命”、“開至圣”張本。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yè),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承上說桓、文。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guān)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nèi)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內(nèi),恕情,謂推己之心。是以囹陵圄語空虛,囹圄,獄名。天下太平。承上說文帝。夫繼變化之后,必有異舊之恩,此賢圣所以昭天命也。再下一斷,虛“尚德緩刑”之旨。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圣也。應(yīng)上“將以開圣人”意。故大將軍霍光。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披,開也。決大計,黜亡義,廢昌邑。立有德,立宣帝。輔天而行,然后宗廟以安,天下咸寧。
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tǒng)而慎始也。立宣帝。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tǒng),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yīng)天意。主意要宣帝緩刑。緩刑即尚德也。以上卻不直說,只反復(fù)極寫興廢之際,以深動之。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此句方入正意。秦之時,羞文學,一失。好武勇,二失。賤仁義之士,三失。貴治獄之吏,四失。正言者謂之誹謗,五失。遏過者謂之妖言,六失。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盛服,竭力以佩服也?!鹌呤АV伊记醒越杂粲谛?,八失。譽諛之聲日滿于耳,九失。虛美熏心,實禍蔽塞。十失。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結(jié)過秦。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勠六力安家,勠力,并力也。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一闔。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一開。死者不可復(fù)生,古絕字。者不可復(fù)屬。祝?!稌吩唬骸芭c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惫?,罪也。經(jīng),常也。謂法可以殺,可以無殺,殺之則恐陷于非辜,不殺之恐失于輕縱,然與其殺之而害彼之生,寧姑全之而自受失刑之責。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qū),驅(qū),逐也。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慘痛之音。是以死人之血流離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闢之計歲以萬數(shù),此仁圣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又束應(yīng)前。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棰楚,以杖鞭撲也。故囚人不勝升痛,則飾辭以視同示之;飾,假也。視,告也。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獄吏利其假辭以相告,為指引道理,以明其罪之實。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nèi)同納之。卻,退也。畏為上所卻退,則精熟周悉,致之法中?!鹑浔M酷吏折獄之情。蓋奏當去聲之成,奏當,謂處當其罪而上奏也。雖咎繇同皐陶。聽之,猶以為死有余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成練,謂成其鍛練之辭。文致,文飾而致人罪也。○可見酷吏爰書,不可為據(jù)。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媮偷為一切,媮,茍且也。一切,權(quán)時也。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畫獄、木吏,尚不入、對,況真實乎?議,擬也。期,必也。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應(yīng)前文作一大束。下更推開一步,是上書主意。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后鳳皇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后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惫??!鹚木涑觥蹲髠鳌?,晉大夫伯宗之言。藪,大澤也。疾,毒害之物。瑾、瑜,美玉也。惡,玉瑕。詬,恥病也。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于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首尾以“天”字應(yīng)。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漢昭帝逝世,昌邑王劉賀被廢黜,宣帝剛登上帝位。路溫舒上了一本奏章,說應(yīng)當重仁德、寬刑罰。他的奏章說:
臣聽說春秋時齊國有公孫無知的變亂,桓公才因此興起;晉國有驪姬的災(zāi)難,文公才因而成就霸業(yè)。近代趙王如意不能善終,姓呂的家族叛亂,因而孝文皇帝做了太宗。從這看來,禍亂的發(fā)生,是將要給圣明君主開辟道路啊。所以齊桓公、晉文公扶助弱小的國家,振興破敗的國家,尊崇周文王和武王的功業(yè),恩德加在百姓身上,功勞惠澤諸侯,雖說比不上夏禹、商湯和周文王、武王,但是天下都歸服于他的仁德。文帝有深遠的思慮,最高尚的品德,來承受天帝的心意,他尊崇仁義,減輕刑罰,暢通關(guān)塞橋梁,統(tǒng)一遠近的地方,敬重賢人如敬重貴客一樣,愛護百姓像愛護嬰兒一樣,先自己想可以安心的事,而后才推及到全國。所以監(jiān)獄空虛,天下太平。在繼變亂以后,一定要施行不同于過去的恩德,這是圣帝賢君用來表示上天的意旨啊。過去昭帝去世,沒有后嗣,大臣們憂慮,苦心商量,都認為昌邑王尊貴而又親近,引而立為皇帝。但是上天不授給他帝王的使命,使他的心淫亂,終于因此自取滅亡。深入地考察禍亂事變的原因,這是上天用來給道德最高尚的君主開辟道路。所以大將軍霍光接受武帝委托,輔佐漢朝,披肝瀝膽,決定大計,廢掉無義的人,擁立有德的人,輔助上天行事,然后國家安定,天下太平。
臣聽說《春秋》重視繼承君位,這是為了天下的統(tǒng)一和慎重地對待事業(yè)的開端。陛下才登上最尊貴的帝位,同上天的意志正相符合,應(yīng)當改正前代的過錯,整飭現(xiàn)在開始受命的法統(tǒng),掃除繁瑣的法令,解除百姓的痛苦,使危亡的國家能夠振興,斷絕了的后代得到延續(xù),以順應(yīng)上天的意旨。
臣聽說秦朝有十種過失,有一種過失現(xiàn)在還存在,這就是獄吏的過失。秦朝時候,輕視文學,愛好武勇,輕視仁義的士人,重視治獄的官吏,把正直的言論說成是誹謗,阻止過錯的話說成是妖言。所以儒者不被當世重用,忠良懇切的話都悶在心里。奉承討好的話充滿了耳朵,虛假的贊美迷了心竅,把實際的禍害掩蔽起來。這就是秦朝失去天下的原因?,F(xiàn)在天下依靠陛下的大恩大德,沒有戰(zhàn)爭的危險,饑寒的憂慮,父子夫妻同心合力安居樂業(yè)。但是天下太平還沒有完全做到的原因,是刑罰擾亂的啊。刑獄是天下人生死相關(guān)最重要的大事。死了的人不能再活,斷了的身體不能再接回去。《書經(jīng)》說:“與其殺死無罪的人,寧可錯在不合于常規(guī)辦案?!爆F(xiàn)在治獄的官吏卻不是這樣,上下相互競爭,把刻薄當作高明,刻薄嚴峻的獲得公正的名聲,公平的反而多有后患。所以治獄的官吏,都要把人處死,這不是因為憎恨人,而是保全自己的辦法就在于定別人的死罪。因此,死人的血在街上流溢著,受刑的人并肩站著,犯殺頭大罪的人每年要以萬計算,這就是仁慈圣明的帝王傷心的原因。天下太平?jīng)]有能完全做到,都是因為這個緣故。人的常情是平安時便喜歡活著,痛苦時就想死。在棍棒拷打下面,有什么事情辦不到?所以犯人受不住痛苦,就用假話來招供;官吏利用他們這種招供,就援引條文來說明他們的罪行。上奏時怕批駁回來,就玩弄文字,組織罪狀,故意枉法陷人于罪。由于上奏判罪已成,即使皋陶審理,還認為死有余辜。為什么?因為玩弄文字構(gòu)成的罪行比較多,玩弄法令成立的罪名很明顯。所以獄官專干刻薄的事情,殘酷地陷害沒完沒了,隨便地辦一切事情,不顧國家的禍患,這是天下的大害。所以俗話說:“劃地作牢獄,決計不走進去;削木作獄吏,一定不來對質(zhì)。”這都是痛恨獄吏的民謠,悲痛的言辭啊。所以天下的禍害,沒有什么比刑獄更深重了;破壞法律,淆亂正道,背離親人,堵塞公道,沒有什么比治獄的官吏更厲害了。這就是所講的還存在著的一種過失。
臣聽說烏鴉老鷹的蛋不被打破,而后鳳凰才會飛來;誹謗的罪不受責罰,而后良言才能上達。所以古人有句話:“山林草野里暗藏著毒蟲猛獸,河流湖泊里容納著污泥濁水,美玉隱匿著斑痕,國君忍受著恥辱?!毕M菹聫U除誹謗之罪來招引懇切的忠言,讓天下人敢于講話,擴大規(guī)勸的道路,掃除秦朝的錯誤,尊崇文王、武王的仁德,慎用法制,放寬刑罰,以至于廢止刑獄。那么太平的風氣,在世間可以興起,永遠走上和平快樂的道路,和天地一樣無窮無盡。這樣,普天之下都會感到十分幸福的。
皇上認為他的意見很好。
【末評】
論者謂宣帝好刑名之學,溫舒此疏切中其病,非也。是時宣帝初立,未有施行。蓋自武帝后,法益煩苛,宣帝即位,溫舒冀一掃除之,故發(fā)此論。其言深
◆周文王像◆
中國商代末年西方諸侯之長。姬姓 ,名昌。周太王之孫,季歷之子。
【匯評】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前幅用反復(fù)感動之筆,極說廢興之際,以故應(yīng)天意;后幅用層層快便之筆,極說獄吏之毒,宜加意民命。
林云銘《古文析義》:夫德雖可尚,刑安可廢,書末何以有“廢治獄”之說?但玩前段敘秦之失,提出“誹謗妖言”字樣,末復(fù)云“除誹謗以招切言”,則所謂“治獄之吏”,乃專指治誹謗之獄無疑矣。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此書專指治誹謗之獄言,深切痛快,語語刺入獄吏心腸。正如鑊湯爐炭中,現(xiàn)出一片清涼世界,竟不知培漢家元氣多少!
唐介軒《古文翼》:宣帝性喜綜核,未免用刑過峻?!渡械隆芬粫?,深中時務(wù),妙在立言有體,說出天意所在,民命攸關(guān),愷切懇摯,語語動聽。
光武帝臨淄勞耿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光武帝臨淄勞耿
《后漢書》
【題解】
《后漢書·耿弇傳》:帝在魯,聞弇為步所攻,自往救之,未至。陳俊謂弇曰:“劇虜兵盛,可且閉營休士,以須上來?!睆m曰:“乘輿且到,臣子當擊牛釃酒以待百官,反欲以賊虜遺君父邪?”乃出兵大戰(zhàn),自旦及昏,復(fù)大破之,殺傷無數(shù),城中溝塹皆滿。弇知步困將退,豫置左右翼為伏以待之。人定時,步果引去,伏兵起縱擊,追至鉅昧水上,八九十里僵尸相屬,收得輜重二千余兩。步還劇,兄弟各分兵散去。后數(shù)日,車駕至臨淄,自勞軍,群臣大會。
車駕至臨淄,自勞軍,群臣大會。是時張步屯祝阿,弇擊拔之,進攻臨淄,又拔之。帝謂弇甘曰:“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fā)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齊田廣屯歷下,今歷城縣。祝阿故城在長清縣,俱屬濟南府?!鹛烊晃呛?。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于信也。田橫立兄子廣為齊王,而橫相之。漢王使酈食其說下齊王廣,及其相國橫。橫以為然,解其歷下軍。韓信用蒯徹計襲破之。○特為表章。又田橫烹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wèi)尉不聽為仇。田橫以酈生賣己,烹之。衛(wèi)尉,酈生弟商也。高帝詔之曰:“齊王田橫即至,人馬從者敢動搖者,致族夷?!睆埐角耙鄽⒎。舨絹須w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帝使伏隆拜步為東海太守,劉永亦遣使立步為齊王。步欲留隆,隆不聽,求得反命,步遂殺之。大司徒,伏隆父湛也。又事尤相類也?!捌涔δ穗y于信也”下可直接“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句矣,偏又橫插入此一段,妙絕。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先是弇從帝幸春陵,自請北收上谷兵,定彭寵于漁陽,取張豐于涿郡,還收富平獲索,東攻張步,以平齊地,帝壯其意,許之。落落難合,謂疏闊而不易副也?!鹛煜聼o難成之事,特患人之無志耳。有志竟成一語,大堪砥礪英雄。
光武帝到了臨淄,親自慰勞軍隊,群臣大規(guī)模地集會。光武帝對耿弇說:“從前韓信攻破歷下,從此開創(chuàng)基業(yè),現(xiàn)在將軍攻下祝阿,因而立功揚名。這兩個地方都是齊國的西界,功勞也足以相比。但是韓信襲擊的是已降的部隊,而將軍卻獨力戰(zhàn)勝強大的敵人,這個功勞比韓信的更難。還有田橫煮殺了酈生,等到田橫投降,高祖告戒酈生弟弟衛(wèi)尉酈商,不能聽任他去復(fù)仇。張步從前也殺了伏隆,如果張步前來歸順,我也要告戒大司徒伏湛消除這個仇怨。這件事情更加相象了。將軍從前在南陽,提出這個遠大的計劃,我曾經(jīng)以為疏闊而難以實現(xiàn),現(xiàn)在看來,有志氣的人,事業(yè)最后一定是能成功的?!?/p>
◆耿弇像◆
耿弇,字伯昭,扶風茂陵(今陜西興平東北)人,東漢開國名將,云臺二十八將之一。
【末評】
前一段表弇之功,末一段佳弇之志。中間將自己處張步與高帝處田橫比方一番,以動步歸誠之意。英主作用,全在此數(shù)語。
【匯評】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帝以馬上得之,而文采秀發(fā)如許。是篇格調(diào)尤為特創(chuàng),西京以來無此體制也。
謝有煇《古文賞音》:鼓舞英雄,牢籠叛寇,想見帝之神武大智,盡寓于仁柔中。
林云銘《古文析義》:耿弇之破張步,由于力戰(zhàn)。時帝赴救,而步已敗遁,臨淄勞軍,此帝最快心之事也。其稱弇功比以韓信,而謂力戰(zhàn)過之,誠為確論。但步雖窮寇,彼時尚未歸誠,其胸中必有以伏湛在朝,不能忘情于殺其子者,妙在趁口補出高帝待田橫故事,把自己比方一番,以釋其疑。有意無意之間,無非妙用,然恰恰都在平齊上湊合,所以為奇。末言弇克成前志,欣幸中帶有鼓舞之意,既而弇窮追而步詣降,未必非此數(shù)言致之也。帝王作用,固自不同。
馬援誡兄子嚴敦書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馬援誡兄子嚴敦書
《后漢書》
【題解】
《后漢書·馬援傳》:初,兄子嚴、敦并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趾,還書誡之曰:(本書略)。季良名保,京兆人,時為越騎司馬。保仇人上書,訟?!盀樾懈”?,亂群惑眾,伏波將軍萬里還書以誡兄子,而梁松、竇固以之交結(jié);將扇其輕偽,敗亂諸夏?!睍?,帝召責松、固,以訟書及援誡書示之,松、固叩頭流血,而得不罪。詔免保官。伯高名述,亦京兆人,為山都長,由此擢拜零陵太守。
援兄子嚴、敦并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隊,帝拜援伏波將軍,南擊交恥。還書誡之曰:
“吾欲汝曹聞人過失曹,輩也。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名論,未經(jīng)人道破。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愿聞子孫有此行也。申明上意。汝曹知吾惡之甚矣,平日常以此相戒。所以復(fù)言者,施衿結(jié)縭離,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今又復(fù)言之者,猶父母送女,親為施衿結(jié)縭,申其訓(xùn)戒,不憚再三,蓋欲使汝曹不遺志耳。衿,佩帶也??r,佩巾也?!鹨陨险]其喜譏議。
“龍伯高名述,京兆人,時為山都長。敦厚周慎,四字總。口無擇言,謙約節(jié)儉,廉公有威,敦厚周慎如此。吾愛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名保,京兆人,時為越騎司馬。豪俠好義,四字總。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善惡皆與為交。父喪致客,數(shù)郡畢至。豪俠好義如此。吾愛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龍、杜之行,并堪愛重,而當效與不當效,則有別。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務(wù)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申明上意,設(shè)喻更新奇。訖同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愿子孫效也。”又單言季良取禍之道,以重警之?!鹨陨险]其通輕俠客。
馬援的侄子馬嚴、馬敦都喜歡在背后譏笑和議論人家,而且結(jié)交那些輕浮的俠客。馬援從前在交的時候,寫信回來告誡他們說:
“我希望你們聽到別人的過失,就像聽到父母的名字一樣,耳朵可以聽著,嘴里卻不能說出來。喜歡議論人家的長短,胡亂地議論正常的法制,這是我最厭惡的。我寧可死,也不愿聽到子孫輩有這種行為。你們知道我是非常討厭這種事的,我之所以還要對你們說的緣故,就好像嫁女兒時,親手給她結(jié)上帶子,系上佩巾,陳述父母的教訓(xùn)那樣,要使你們不忘記罷了。
“龍伯高誠樸寬厚,周密謹慎,嘴里說的沒有可以挑剔的話,謙遜而儉樸,廉明公正而有威信。我敬愛他,敬重他,希望你們學習他。杜季良豪爽任俠,極重義氣,憂慮人家所憂慮的,喜歡人家所喜歡的,對待人,無論好的和壞的都不疏遠,替父親辦喪事,招待客人,幾個郡縣的人都會到。我敬愛他,敬重他,但不希望你們學習他。學習龍伯高不成功,還可以做一個謹慎嚴肅的士人,所謂‘刻畫天鵝不成還能像鴨子’;學習杜季良不成功,就會墮落為世上輕佻浮薄的人,所謂‘畫虎不成反而像狗’的了。到現(xiàn)在杜季良還不知道怎樣,郡守初到任,便咬牙切齒地恨他,州郡官也把這種情況對我說過,我常常替他擔心,所以不希望子孫學習他?!?/p>
【末評】
戒兄子書,諄諄以黜浮返樸為計,其關(guān)系世教不淺。
【匯評】
裴松之《三國志注》:援之此誡,可謂切至之言、不刊之訓(xùn)也。凡道人過失,蓋謂居室之愆,人未之知,則由己而發(fā)者也。若乃行事,得失已暴于世,因其善惡,即以為誡,方之于彼,則有愈焉。然援《誡》稱龍伯高之美,言杜季良之惡,致使事徹時主,季良以敗。言之傷人,孰大于此?與其所誡,自相違伐。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輕則品低,薄則福淺。世之為輕薄子者,不自知其類狗耳。
林云銘《古文析義》:伏波以兄子嚴、敦并好譏議而通輕俠客,故自交恥還書誡之。蓋譏議人過,則斂眾怨;通輕俠客,則捍文網(wǎng)。內(nèi)既喪德,外復(fù)媒禍,大非士大夫門戶之幸也。書中若直指其有是好,勢必令其無以自容。故前半段止言吾愿如此,不愿如彼,以申平日所戒,使譏議人過者,有所記而不遺忘。下半段止提出龍伯高、杜季良二人行徑,俱稱其美,做一榜樣,輕輕說個當效不當效。且不論其效得,俱論其效不得。再單舉季良之犯時忌,可為寒心處,使通輕俠客者,有所懼而不敢為。筆法異樣婉切,總是一幅近里著己學問。凡教子弟,皆當書一幅置其座右。
唐介軒《古文翼》:戒詞淳切,借證分明,凡為子弟者皆當書之座右。
◆馬援像◆
馬援(公元前14年~公元49年),字文淵,扶風茂陵(今陜西興平東北)人,東漢著名的軍事家。因功累官伏波將軍,封新息侯。
五柳先生傳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五柳先生傳
陶淵明
【題解】
《晉書·隱逸傳》:陶潛,字元亮。大司馬侃之曾孫也。祖茂,武昌太守。潛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為鄉(xiāng)鄰所貴。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不以地傳。亦不詳其姓字。不以名傳。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取號大奇。閑靜少言,不慕榮利。一似無所嗜好者,卻又好書嗜酒。好讀書,不求甚解;是為善于讀書者。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蓋別有會心處。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是為深得酒趣者。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適得本來面目。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晏如也。領(lǐng)得孔、顏樂處。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超然世外。
贊曰:黔婁古高士。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為若人之儔而言。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想見太古風味。
先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也不了解他的姓名。他的住宅旁邊有五株柳樹,因此就拿它作為別號。他安閑寧靜,沉默寡言,從不羨慕高官厚祿。愛好讀書,卻不死啃書本。每次有了心得體會,就高興得忘記了吃飯。他喜歡喝酒,可是家里窮,不能經(jīng)常得到。親友們了解他的這種情形,有時就備來酒邀請他。他來喝酒,總是喝得干凈無余,希望喝個大醉。醉了就告辭,絕不顧惜留戀。家里四壁空空,遮蔽不住風雨和陽光;身上穿的粗麻布短衣破破爛爛;經(jīng)常缺吃少喝,他卻泰然自若,還常常寫文章獨自欣賞,很能顯示自己的理想。他不把世俗的得失放在心上,愿意這樣自然地度過一生。
贊語說:黔婁有句話:“對于窮困從不憂愁,對于富貴不迫切追求?!边@兩句話說的就是先生這一類的人吧?喝酒做詩,來抒發(fā)自己的情趣,這是無懷氏時代的人呢?還是葛天氏時代的人呢?
【末評】
淵明以彭澤令辭歸。后劉裕移晉祚,恥不復(fù)仕,號五柳先生。此傳乃自述其生平之行也。瀟灑淡逸,一片神行之文。
【匯評】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不衫不履中極瀟灑風流。
林云銘《古文析義》:昭明作陶公傳,以此傳敘入,則此傳乃陶公實錄也。看來此老胸中,浩浩落落,總無一點粘著。既好讀書亦不知有章句,嗜飲酒亦不知有主客,毋論富貴貧賤,非得孔、顏樂處,豈易語此乎?贊末“無懷”、“葛天”二句,即夷齊、神農(nóng)、虞夏之思,暗寓不仕宋意。然以當身,即是上古人物,無采薇忽沒之嘆,更覺高渾也。后人仿作甚多,總無一似。
浦起龍《古文眉詮》:于《客難》諸體后別開畦埒,超絕。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此傳即先生自述,試把先生行履與此傳相印證,其一種瀟灑奇邁風度,宛然恰合。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不矜張,不露圭角,淡淡寫去,身分自見,文亦與其詩相似,非養(yǎng)深者不能。此在文中,乃逸品也。前輩元文,頗有似此者。《輯注》評不肯仕宋,自是先生大節(jié)。然讀此文,不必計此。但看他突然而起,悠然而結(jié),敘出事跡,了無異人,味之卻有大本領(lǐng)在。通篇結(jié)構(gòu),總畫出個“不知何許人”意,若曰:知先生者,先生也。
黃仁黼《古文筆法百篇》:晉祚百四十年間,學士大夫鮮不以風流相尚。故劉伶、向秀之徒,咸以枕麴承糟,翹然自命,而王戎貪佞,阮籍猖狂,其于竹林七賢之名,多有未副其實者。先生既無荷鋤挈榼之苦,又無癖錢鉆核之譏,故能銜杯賦詩,以樂其志。然非不慕榮利,得失忘懷,亦安能淡泊自甘若是哉!觀傳中所載,屢空晏如,既醉而退,以視七賢之優(yōu)劣何如也?
◆五柳先生圖◆
諫太宗十思疏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諫太宗十思疏
魏 徵
【題解】
吳兢《貞觀政要·君道第一》: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帝王之業(yè),草創(chuàng)與守成孰難?”尚書左仆射房玄齡對曰:“天地草昧,群雄競起,攻破乃降,戰(zhàn)勝乃尅。由此言之,草創(chuàng)為難?!蔽横鐚υ唬骸暗弁踔穑爻兴y。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與,乃不為難。然既得之后,志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wù)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碧谠唬骸靶g昔從我定天下,脩嘗艱苦,出萬死而遇一生,所以見草創(chuàng)之難也。魏徵與我安天下,慮生驕逸之端,必踐危亡之地,所以見守成之難也。今草創(chuàng)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者,當思與公等慎之?!必懹^十一年,特進魏征上疏曰……是月,徵又上疏曰:(本文略)。太宗手詔答曰:“省頻抗表,誠極忠款,言窮切至。披覽忘倦,每達宵分。非公體國情深,啟沃義重,豈能示以良圖,匡其不及。朕聞晉武帝自平吳已后,務(wù)在驕奢,不復(fù)留心治政。何曾退朝謂其子劭曰:‘吾每見主上不論經(jīng)國遠圖,但說平生常語,此非貽厥子孫者,爾身猶可以免?!钢T孫曰:‘此等必遇亂死?!皩O綏,果為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為明于先見。朕意不然,謂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為人臣,當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所以共為理也。曾位極臺司,名器崇重,當直辭正諫,論道佐時。今乃退有后言,進無廷諍,以為明智,不亦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陳,朕聞過矣。當置之幾案,事等弦、韋。必望收彼桑榆,期之歲暮,不使康哉良哉,獨美于往日,若魚若水,遂爽于當今。遲復(fù)嘉謀,犯而無隱。朕將虛襟靜志,敬佇德音?!?/p>
臣聞求木之長掌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浚,深也?!鸲淦鹣乱痪洹K紘舱?,必積其德義。伏一“思”字,此句是一篇主意。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安,又伏一“思”字。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于明哲乎!便作跌宕,文極有致。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神器,帝位也。不念居安思危,又伏一“思”字。戒奢以儉,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反繳足上文。
◆唐太宗像◆
唐太宗李世民(599年~649年),是唐朝第二代皇帝,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軍事家,卓越的政治家,著名的理論家、書法家和詩人。
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元首,君也。景,明也。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上疏本意專為此。豈取之易、守之難乎?頓挫。蓋在殷憂始。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終則縱情以傲物。人情大抵如此。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董,督也。○正與德義相反。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茍免,謂茍免刑罰?!鹞吠粦训拢瑖我园?。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民猶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可畏之甚也?!饛纳稀熬影菜嘉!本洌磸?fù)開諭逼出十思。
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牧,養(yǎng)也。《易》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睉譂M盈則思江海下百川,《老子》曰:“江海所以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眲t滿而不溢。樂盤游則思三驅(qū)以為度,《易》曰:“王用三驅(qū)?!敝^天子不合圍,開一面之網(wǎng)也。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以上十思,所謂“積其德義”者以此??偞耸迹肫澗诺?,思則十有九得。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思盡于己,力因乎人。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懷仁必服。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勞神苦思,代百司之職役哉!善于用思,然后可以無思,妙。
臣聽說要求樹木順利成長,必須鞏固它的根本;希望水流得長遠,必須疏通它的水源;考慮國家的安定,必須積累道德仁義。水源不深卻希望水流長遠,根基不穩(wěn)固卻要求樹木成長,仁德不深厚卻想要國家安定,臣雖然十分愚昧,但也曉得這是不行的,何況聰明智慧的人呢!皇帝承擔鞏固政權(quán)的重任,處在天下最崇高的地位,如果不記住在安逸時想到危難,用節(jié)儉來警惕奢侈,這也就像是砍伐根本卻要求樹木茂盛,塞住水源卻希望河水長流啊。
凡是古代的帝王,接受天的大命,開始時好的的確是很多,但能夠始終堅持的實在是很少。難道是奪取天下容易而保守天下困難嗎?原來在極其艱苦的創(chuàng)業(yè)時期,他們必定會竭盡誠意對待下屬;得志以后,就隨心任性,輕視人家。假使竭盡誠意,就是像吳越那樣的世仇也能結(jié)成一家;假如輕視人家,就是像骨肉那樣的至親也會變成路人??v使用殘酷的刑法監(jiān)督他們,用威嚴的權(quán)勢鎮(zhèn)壓他們,結(jié)果也只能使人勉強不犯罪,卻不會感激恩德;外表恭順,可是內(nèi)心不服。怨恨并不在于大小,可怕的就是百姓。百姓像水一樣,既可以載船,也可以覆船,這是應(yīng)當特別慎重考慮的。
如果真正能夠看到心愛的東西,就想到要知足,來警惕自己;將要有所建造,就想到應(yīng)當適可而止,從而使百姓安定;看到地位崇高容易招致危險,就想到要謙虛謹慎,而且加緊自己的品德修養(yǎng);恐怕驕傲自滿,就想到要像江海那樣情愿處在所有河流的下游,來容納它們;喜歡打獵,就想到應(yīng)當以每年打獵三次為限;擔憂意志怠惰,就想到應(yīng)當小心謹慎,善始善終;害怕耳目蔽塞,就想到應(yīng)當虛心地容納來自下面的意見;懼怕有讒邪的人在身旁,就想到要端正自己,斥退奸臣;恩惠加到臣下身上時,就想到不要因高興就胡亂獎賞;懲處加到臣下身上時,就想到不要因生氣而濫用刑罰。完全做到這十個想到,發(fā)揚光大那九種道德。挑選有才能的人任用他,選取正確的意見照它辦,如果這樣,聰明的人就會竭盡他們的所有智慧,勇敢的人就會用盡他們的所有力氣,仁德的人就會廣施他們的一切恩惠,誠實的人就會獻出他們的無限忠心。文的武的統(tǒng)統(tǒng)任用,就可以垂衣拱手無為而治。為什么一定要親自耗費精神,苦苦思想,去代替百官的職務(wù),干他們所干的事情呢!
【末評】
通篇只重一“思”字,卻要從德義上看出。世主何嘗不勞神苦思,但所思不在德義,則反不如不用思者之為得也。魏公“十思”之論,剴切深厚,可與三代謨、誥并傳。
【匯評】
林云銘《古文析義》:此魏公貞觀十一年之疏。以“思”字作骨,意謂人君敢于縱情傲物,不積德義以致失人心者,皆坐未之思耳。思曰睿,睿作圣,故有“十思”之目。若約言之,總一居安思危而已。十三年五月,復(fù)有《十漸不克終》之疏,非魏公不敢為此言,非太宗亦不能納而用之。千古君臣,令人神往。文雖平實,當與三代謨、訓(xùn)并垂,原不待以奇幻見長也。
蔡世遠《古文雅正》:貞觀致治,幾如三代,全是一魏文貞,由其學問充,非徒膽識過人也。讀《十思》一疏,與圣賢格致省克之功何殊?其對君正直凝定,亦大有浩然之氣在?!稹妒肌芬蚤_其始,《十漸》以勖其終,魏元成其賢矣哉!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以文論,總冒總收,有埋伏,有發(fā)揮,有線索,反正宕跌,不使直筆,排奡雄厚,不尚單行,最合時墨;以理論,憂盛危明,善始慮終,雖古大臣謨、誥,不過如此。疏上太宗即納,此魏公所以稱賢相,而貞觀之治,亦幾于古也。
黃仁黼《古文筆法百篇》:明良之遇,至難言矣,以魏徵之賢,得遇太宗,疏上即納,聞過若喜,雖古帝王置鐸懸鞀,立諫鼓,設(shè)肺石,遷善之速,不是過也。是以貞觀之治,庶幾成康。即魏徵亦得獲保首領(lǐng),共稱賢相。此三境之喻,所由足系人思也。無何以侯、杜之故,遂罷尚主,踣撰碑。良由太宗好名,面從而非心悅,以故身沒未幾,頓易初心。而其所上疏中,雖中時病,而倫常之大,究未一言。蓋其涼德于手足者,不覺涼德于股肱矣。嗚呼!此所為三代以后之明良也與?
為徐敬業(yè)討武檄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為徐敬業(yè)討武檄
駱賓王
【題解】
段成式《酉陽雜俎》:駱賓王為徐敬業(yè)作檄,極疏大周過惡,則天覽及“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不悅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
偽臨朝武氏者,武則天,名曌。太宗時,召入為才人。高宗為太子,入侍,悅之。太宗崩,高宗即位,武氏為尼,引納后宮,拜為昭儀。尋廢王皇后,立武氏為皇后,政事皆決焉。高宗崩,中宗即位,武氏臨朝,廢中宗為廬陵王。性非和順,本性不良。地實寒微。出身微賤。昔充大宗下陳,下陳,下列也。謂為才人。曾以更耕衣入侍。嘗以更衣之便得幸。洎忌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洎,及也。晚節(jié),晚年也。穢亂,言其淫也。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后房之嬖。削發(fā)為尼,掩其為太宗才人之跡,以圖高宗后宮之嬖幸。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入宮便懷嫉妒,而舒展蛾眉,不肯讓人。巧于用讒,王皇后為其所害,是其狐媚之才,偏能惑高宗之聽。踐元后于翚揮翟,翚翟,雉羽也。雉之交有時,守死而不犯分,婦德所宜。故后之車服,皆畫暈翚之形。王皇后廢,武氏踐元后之位。陷吾君于聚麀攸?!鹞峋?,謂高宗也。聚,猶共也。獸之牝者曰麀。《曲禮》:“夫惟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加以虺毀蜴亦為心,豺狼成性。虺蜴,毒蟲也。近狎邪僻,殘害忠良;邪僻,指李義府、許敬宗等。忠良,指褚遂良、長孫無忌等。殺姊屠兄,弒君鴆朕去聲母。姊,韓國夫人。兄,惟良。君、母未聞。鴆,毒鳥。以其毛瀝酒,飲之則殺人。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f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神器,帝位也。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中宗,君之愛子,廢為廬陵王,而幽之于別所。諸武用事,悉委之以重任。○以上數(shù)武氏之罪。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糇用希艄庖?,輔幼主以存漢。朱虛侯,劉章也,誅諸呂以安劉?!鸲潆[然譏責朝臣。鷰同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漢成帝后趙飛燕,于后宮有子者皆殺之,故有“鷰啄皇孫”之謠。龍漦時帝后,識夏庭之遽衰。漦,龍所吐涎沫,龍之精氣也。夏后藏龍漦于庭,傳及殷、周,莫之發(fā)。厲王之末,發(fā)而觀之,漦流于庭,入于王府。府之童女遭之,而生女,怪棄于市,因入于褒。周幽王伐褒,褒人獻之,即褒姒也。幽王嬖之,遂至亡國。是周之衰亂,于夏庭而已伏之矣?!鹚木溲蕴撇痪脤?。
敬業(yè)皇唐舊臣,公侯冢子。敬業(yè),唐大臣徐世勣之孫也。勣,賜姓李。奉先君之成業(yè),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微子過殷故墟,悲之,作《麥秀》之歌。一云箕子所作。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漢袁安,以外戚專權(quán),言及國事每喑嗚流涕。是用氣憤風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nèi)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以上述興師之故。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以言乎馬,則鐵騎萬千以成群。以言乎車,則玉軸遠近以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粟多。江浦黃旗,匡復(fù)之功何遠。兵眾。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班馬之聲動,而凜然若北風起。懸劍之氣沖,而煥然若南斗平。喑蔭嗚去聲則山岳崩頹,叱咤嗏去聲則風云變色。暗嗚,懷怒氣。叱咤,發(fā)怒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 以此圖功,何功不克!以上寫兵威之盛。
公等或居漢地,異姓。或葉同協(xié)周親,同姓?;蜮咧丶挠谠捬?,分封于外?;蚴茴櫭谛?。受托于朝?!鸲浜贤愋?。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裒之土未乾干,六尺之孤何托?一掬曰抔。土,指墳?zāi)挂?。土未干,謂高宗葬未久也。六尺孤,指中宗言。倘能轉(zhuǎn)禍為福,轉(zhuǎn)武氏之禍而為福。送往事居,往,謂高宗。居,謂中宗。共立勤王之勛,事居。無廢大君之命,送往。凡諸爵賞,同指山河。爵賞有功,共指山河以為信。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謂進退不果,徘徊于兩途之間。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禹致群臣于會稽,防風氏后至,禹戮之。○以上勵共事之人。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試觀今日之域中,畢竟是誰家之天下。言將來必歸唐也?!鸾Y(jié)語陗勁。
◆武則天像◆
武則天(624年~705年),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唐高宗時為皇后、唐中宗和唐睿宗時為皇太后,后自立為武周皇帝,改國號“唐”為“周”,定都洛陽,史稱“武周”或“南周”。
偽當朝執(zhí)政的武氏,本性極不和順,出身實在低賤。先前充當太宗的才人,曾經(jīng)因為服侍更衣得到寵愛。到了年紀稍大,就同太子搞不正常的關(guān)系。她隱瞞了和太宗的一段私情,陰謀成為未來皇帝后宮的寵幸的人。選進宮中的妃嬪都遭到她的妒忌,仗著美貌不肯讓別人分去寵愛;她詭計多端,善于說別人壞話,憑著狐貍似的妖媚,偏偏能迷惑君王,結(jié)果奪取了皇后的寶座,陷害我君敗壞人倫。加上她有毒蛇樣的心腸,豺狼般的本性,親近奸臣,殘害忠臣,殺死姐姐和哥哥,害死君王和母親。百姓和神靈共同憤恨,天地都不能容忍。她還包藏了陰險的心意,企圖篡奪帝位。君王的愛子,被囚禁在別處;武氏的家族,卻把重任委托給他們。唉!霍子孟不再出現(xiàn),朱虛侯已經(jīng)死亡,趙飛燕暗殺皇子,就可以知道漢朝即將完蛋;龍涎生出褒姒,成為帝后,就可以曉得西周就要衰亡。
敬業(yè)是大唐的舊臣,公侯的長子,繼承先人的事業(yè),蒙受本朝的深恩。宋微子產(chǎn)生傷感,實在是有道理的,桓君山痛流眼淚,難道是徒然的嗎?因此,義憤激動風云,立志安定政權(quán),趁著天下對武氏的失望,順著國內(nèi)的人心所向,于是高舉義旗,來清除妖孽。向南接連百越,向北到達三河,騎兵成群,戰(zhàn)車相接。海陵都是陳米,倉庫的積貯無窮無盡,江浦出現(xiàn)黃旗,光復(fù)的成功怎會遙遠?班馬聲嘶,北風刮起來了;劍氣上沖,同南斗星相平。發(fā)怒就可以使山岳倒塌;喝叫就可以使風云變色。憑這種威力去制服敵人,什么敵人不能打倒?靠這股力量去謀求功業(yè),什么功業(yè)不能成就?
大家有的保有國家的封地,有的都是皇室的至親,有的從口頭上接受了重托,有的在內(nèi)宮里接受了遺命。話還在耳邊回響,忠誠怎么會在心里忘記!先帝陵墓上的泥土還沒有干,年輕的孤君依靠什么人呢?假如能夠變壞事為好事,送別先帝高宗,事奉中宗,一道樹立勤王的功業(yè),不拋棄先帝的遺命,那么一切應(yīng)得的官爵賞賜,可以共同指著江山發(fā)誓,永遠同國家并存。假使留戀孤城,在歧路上觀望不前,認不清形勢,白白地錯過預(yù)示的勝利機會,一定會受到“以后而來”的懲罰。請看今天的國內(nèi),到底是哪一家的天下!
【末評】
起寫武氏之罪不容誅,次寫起兵之事不可緩,末則示之以大義,動之以刑賞。雄文勁采,足以壯軍聲而作義勇,宜則天見檄而嘆其才也。
【匯評】
林云銘《古文析義》:此篇鋪敘處,段落分明,累如貫珠。初數(shù)武氏之罪,自為才人至垂簾,層層指出。因嘆中外無仗義者,然后見此番起兵匡復(fù),有誼不容辭處。隨將兵威之盛,鋪張一番,以鼓舞人心。復(fù)以大義動之,賞罰驅(qū)之。皆檄文不可少者。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按《鑒》載,眉州刺史英公李敬業(yè)及弟敬猷、唐之奇、駱賓王、杜求仁、魏思溫各坐事遭貶,皆會于揚州。各自以失職怨望,乃謀作亂,以匡復(fù)廬陵王為辭。是敬業(yè)、賓王本以失職怨望乃爾,非真有討亂之心也。然此檄辭嚴義正,最為得體,而行文又復(fù)極有條理,自是千古不磨。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前半寫斌媚奸雄處,字字足令彼心折;中幅為義旗設(shè)色,寫得聲光奕奕,山岳震動,覺兒女世界中得復(fù)睹丈夫梗概。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武則天置其子中宗于房州,后自登大位,改唐為周。同朝文武共事之,無敢言者,敬業(yè)獨起兵討之于未登位之先。時賓王共事,代作此檄。武氏讀之,但嬉笑,至“一抔之土未干”二句,瞿然曰:“誰為之?”或以賓王對,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后兵敗,徐、駱俱逃為僧。事雖未成,而大義凜然,文亦不朽矣。君子不以成敗論人也。凡檄文體,申明大義,歷數(shù)其罪而討之。四六體裁,詞貴宏整。此文雄詞偉論,炳耀日星,唐四杰中正大之作也。乃武氏讀之,不惟不怒,且嘆息其才,亦奇矣。
黃仁黼《古文筆法百篇》:《綱目》聲亂賊之罪于千載,凡聲罪致討者,皆《綱目》之所予也。漢之高后,唐之武后,《綱目》皆變例書之,其聲罪之意明矣。而呂氏立他人子,不聞起兵,武氏僅廢中宗,即以起兵書者,何哉?豈以呂氏可為漢之太后,而武氏不得為唐之太后耶?不知呂氏立他人子,其罪固不容誅,而僅王諸呂,初無攘竊神器之圖。若武氏則改元立廟,有同操、莽之所為矣。一旦敬業(yè)起兵,《綱目》焉得不深予之乎?獨惜心非為國,希冀王氣之所鍾,以致卒取敗亡,莫成大舉。幸得賓王一檄,以正一時之誅而不足,以聲千載之罪而有余?!毒V目》錄之,有以夫。
吊古戰(zhàn)場文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吊古戰(zhàn)場文
李 華
【題解】
《新唐書·李華傳》:華文辭綿麗,少宏杰氣,穎土健爽自肆,時謂不及穎士,而華自疑過之。因作《吊古戰(zhàn)場文》,極思研摧,已成,污為故書,雜置梵書之庋。它日,與穎士讀之,稱工,華問:“今誰可及?”穎士曰:“君加精思,便能至矣?!比A愕然而服。
浩浩乎平沙無垠銀,夐炯不見人,垠,崖際也。夐,遠也。言邊塞之間,浩浩乎皆平沙無崖,又遠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M帶,縈繞如帶也。糾紛,雜亂也。言舉目惟有山水也。黯兮慘悴,風悲日曛。黯,深慘色。曛,無光也。蓬斷草枯,凜若霜晨。蓬草盡枯斷,終日如霜落之晨。鳥飛不下,獸鋌挺亡群。鋌,疾走貌。○先將空場寫出愁慘氣象。亭長告余曰:“此古戰(zhàn)場也。常覆福。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笔鐾らL言,倍加愁慘?!俺8踩姟彼淖郑且黄V。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總吊一筆,只用“傷心哉”三字便愁慘無極。
吾聞夫齊、魏徭戍,荊、韓召募。徭,役也。戍,守邊卒也。召募,以財招兵也。萬里奔走,連年暴仆露。奔走既遙,暴露又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晨則牧馬,夜則渡河。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辟臆誰訴?腷臆,意不泄也?!鸫耸菍懭姵鹾衔锤矔r,就秦、漢之先說起。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斁妒,無世無之。耗,損也。斁,敗也?!鹂傃郧?、漢以來,事戰(zhàn)場之苦。古稱戎、夏,不抗王師。自古天子以文教安天下。外戎、中夏,不敢抗拒王者之師,以王師用正也。文教失宣,武臣用奇。不用正而用奇。奇兵有異于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為。因此多殺傷之慘。嗚呼噫嘻!
◆李牧像◆
李牧(?~公元前229年),嬴姓,李氏,名牧,戰(zhàn)國時期趙國柏人(今邢臺市隆堯縣)人,戰(zhàn)國時期趙國杰出的軍事家、統(tǒng)帥。
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漠,沙漠之地。伺,偵候也。北風振漠之時,邊防易于疏虞,敵兵常伏,而伺察其便。主將驕敵,期門受戰(zhàn)。期門,軍衛(wèi)之門。主將輕敵,遂臨期門以受戰(zhàn)。野豎旄旗,川回組練。組,組甲,漆甲成組文。練,練袍。皆戰(zhàn)備也。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八字,尤極酸楚。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主客合圍而相擊,則金鼓互喧,山川亦為之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析,分也。聲之震也,足以分江河;勢之崩也,不異于雷電?!鸫耸菍懗鯌?zhàn)未覆時。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凜冽,寒氣嚴也。積雪沒脛形去聲,堅冰在須,鷙鳥休巢,征馬踟池躕,休巢,休于巢中不出也。踟躕,行不進貌。言皆畏寒也。繒情纊曠無溫,墮指裂膚。繒,帛也。纊,綿也。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剪屠。加寫苦寒,更自凄慘。徑截輜重,橫攻士卒。輜重,載衣物車。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尸填巨港講之岸,血滿長城之窟坤入聲。○窟,孔穴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蓜偕栽?!此是寫三軍正覆時。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蹙,迫也。降矣哉?終身夷狄。戰(zhàn)矣哉?骨暴沙礫力。○礫,小石?!鸫酥貙懭娪参锤矔r。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昔?!痄冷?,聲肅也?;昶墙Y(jié)兮天沉沉,沉沉,昏暗也。鬼神聚兮云冪冪密?!饍鐑纾帒K也。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此則寫三軍已覆之后也。
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里,遁逃匈奴。李牧,趙良將?!饑@趙。漢傾天下,財殫力痡敷。任人而已,其在多乎?痡,病也。漢雖傾動天下,而財盡力病。因思守邊之將在得人,不在多也?!鹪?jié)h。周逐獫險狁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旋。飲至策勛,和樂且閑,穆穆棣棣,君臣之間。獫狁,北狄也。朔方,北荒之地。飲至,歸而告至于廟而飲也。穆穆,幽深和敬之貌。棣棣,威儀閑習之貌?!饑@周。秦起長城,竟海為關(guān),荼毒生靈,萬里朱殷煙。○殷,赤黑色。朱,血色。血色久則殷?!鹪骨?。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怨?jié)h?!鹂此B疊只怨秦、漢,即近代,不言可知。
蒼蒼蒸民,蒼蒼,天也。蒸,眾也。言天生眾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死于戰(zhàn)者有何罪。其存其沒,家莫聞知。父母兄弟妻子,不得而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淵心目,寢寐見之,悁悁,憂忿也。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夷?!鸩嫉於尥?,不知其死所也。天地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又從家中寫出酸楚。必有兇年,人其流離。《老子》云:“大軍之后,必有兇年?!辈坏勒呖蓚咭嗫蓱]也。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偨Y(jié)秦、漢、近代。為之奈何?守狩在四夷。雖有宣文教、施仁義以行王道,使戎、夏為一,而四夷各為天子守土,則無事于戰(zhàn)矣。○結(jié)出一篇主意。
廣闊啊!平展展的沙漠無邊無際,望得很遠很遠也看不見一個人影。黃河的水像帶子那樣環(huán)繞著,重重疊疊的山嶺雜亂地矗立著。天氣昏暗愁慘,陰風悲號,日色無光。蓬草折斷,雜草枯黃,寒氣凜冽,像下了霜的早晨。飛鳥在空中盤旋,不敢停下來,野獸狂奔亂跑,離群掉隊。亭長對我說:“這是古戰(zhàn)場呀,從前經(jīng)常有部隊在這里全軍覆沒。所以往往有鬼哭的聲音,碰上天陰的時候就可以聽到?!眰陌?!這是秦朝的戰(zhàn)場呢?還是漢朝的呢?還是近代的呢?
我聽說那戰(zhàn)國時期,齊國和魏國征兵去防守邊境,楚國和韓國招兵去對付敵國。戰(zhàn)士們長途奔走,連年在外,受到日曬雨淋。清早,在沙漠里的草地上放牧;夜晚,在冰凍的黃河上渡過去。地這么闊,天這么高,不曉得哪里是回去的路。性命早已交給了鋒利的武器,心里郁悶向誰去訴說呢?秦、漢以來,四面邊境上戰(zhàn)事不斷。中國遭受破壞,沒有哪一代沒有這種情況。古人說不管外族還是中原地區(qū),都不敢抗拒帝王的仁義之師。到后來禮樂教化不再宣傳,武將主張出奇制勝。突襲的軍隊跟仁義之師相比是有所不同的,但能暫時收效,所以認為王道不合時宜,就不去實行了。唉!哎呀!
我想那北風震動沙漠時,胡兵就趁機進犯。主帥輕視敵人,部將倉皇應(yīng)戰(zhàn)。原野里豎起了旗幟,戰(zhàn)士們沿著河岸來回奔跑。軍法嚴厲,戰(zhàn)士們心里恐懼;主帥的威嚴必須尊重,戰(zhàn)士的性命卻非常輕賤。鋒利的箭頭鉆入骨髓,飛起的黃沙撲到臉上。敵我雙方互相拼搏,山川被震動,使人頭暈?zāi)垦?。喊殺聲如同江河奔瀉,那聲勢好像雷電轟鳴。至于天氣陰沉,彤云密布的時候,邊地是極其寒冷的。厚厚的積雪沒過小腿,堅實的冰掛在胡須上;猛禽只好在巢中休息,戰(zhàn)馬也凍得徘徊不前;棉衣服沒有絲毫暖氣,手指凍斷了,皮膚也凍裂了。在這嚴寒的時候,老天卻幫助強橫的胡人。他們就憑借肅殺的天氣,前來搶劫屠殺。不是徑直去截擊輜重,就是從橫里攻殺士兵;都尉新近投降,將軍已經(jīng)犧牲;將士們的尸體堆積在大河兩岸,鮮血流滿了長城的洞穴。無論職位高的還是低的,一起成為枯骨。這種慘狀哪能說得完呢!鼓聲低弱了,力氣用完,箭射光了,弓弦斷絕,短兵相接啊,寶刀折斷;兩軍迫近啊,活和死立見分曉。降了吧,終身成為異族。戰(zhàn)斗吧,白骨暴露沙漠。飛鳥無聲啊,群山寂靜;黑夜漫長啊,寒風淅淅?;昶悄Y(jié)啊,天空昏沉沉的;鬼神聚集啊,烏云陰森森的。陽光寒冷啊,衰草凍斷;月色凄苦啊,嚴霜慘白。世上傷心慘目的事情,竟然有這樣的嗎?
我聽說,從前李牧率領(lǐng)趙國士兵,大敗林胡,為趙國開辟了大片土地,使匈奴遠走高飛??墒?,漢朝動用了全國的所有力量去攻打匈奴,結(jié)果卻弄得財盡力疲。這只是用人是否得當罷了,難道在于部隊的多少嗎?周朝驅(qū)趕獫狁,向北直到太原,在那里筑好城墻后,全軍凱旋回來,告祭祖廟,記錄功勞,君臣之間和樂安閑,相敬相安。秦朝筑長城,關(guān)口直到海邊,殘害了無數(shù)人民,血流得很遠很遠。漢朝攻打匈奴,雖然奪得陰山,但尸骸遍野,到底得不償失。
天下眾多的百姓,誰沒有父親和母親?從小拉扯到大,經(jīng)常提心吊膽,恐怕他不能長壽。誰沒有哥哥和弟弟?親密得好像手足一樣。誰沒有夫妻?敬愛得如同朋友一般。他們活著的時候,國家對他們給予了什么恩德?這樣殘殺他們,又犯了什么罪過?他們活著還是已經(jīng)戰(zhàn)死,家里都不知道;有人傳來兇訊,還是將信將疑。心里憂愁,只能夠在夢中見到他們。家里設(shè)祭灑酒,望著遙遠的天邊痛哭。天地為他悲愁,草木為他哀傷。但是祭奠達不到遠方,靈魂歸宿到哪里去呢?戰(zhàn)爭以后一定有荒年,百姓又將要到處流亡了。唉!哎呀!這是時世造成的呢?還是命運造成的呢?從古到今都是這樣。那么,對這種情況應(yīng)該怎么辦呢?只有推行仁政,使四方各族都來替朝廷保衛(wèi)疆土。
【末評】
通篇只是極寫亭長口中“常覆三軍”一語。所以常覆三軍,因多事四夷故也。遂將秦、漢至近代上下數(shù)千百年,反反復(fù)復(fù)寫得愁慘悲哀,不堪再誦。
【匯評】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人但驚其字句組練,不知其只是極寫亭長口中“嘗覆三軍”一句。先寫未覆時,次補寫欲覆未覆時,次寫已覆之后。
謝有煇《古文賞音》:夫雖盛世不能忘戰(zhàn),此事固所不免。但驕敵致敗,世多以罪主將,而忘任人之失。文之極形慘痛,非但求工,正欲動人主惻隱耳。
林云銘《古文析義》:文中初寫戰(zhàn)場景色,因吊歷代,又從陣而戰(zhàn),從戰(zhàn)而覆,從既覆而追想未覆之時,層層摹寫,備極悲慘。再以周、趙、秦、漢錯綜互較一番,轉(zhuǎn)入驅(qū)無罪之民而就死地,流毒無窮,結(jié)出正意,以為黷武之戒,可謂持論不刊。但古戰(zhàn)場為朔北沙漠之地,人跡鮮到,當年交戰(zhàn),亦無有目擊其事者。故文中初據(jù)亭長之說,再則曰“吾聞”,又曰“吾想”,末段又曰“吾聞”,如得之傳聞意象間者。讀之,不知是歌是哭,是笑是罵。
浦起龍《古文眉詮》:戰(zhàn)場所在多有,文則專吊邊地,非泛及也。開元、天寶間,迭啟外釁,藉以諷耳。與少陵《出塞》詩同旨。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開首辟空畫出一幅古戰(zhàn)場圖,能于景中含情。因借亭長點題,而以“嘗覆三軍”引出吊意,起得甚好?!扒貪h”、“近代”數(shù)語,領(lǐng)一篇之局。隨撇開中國戰(zhàn)爭,而以“多事四夷”推出“嘗覆三軍”之故;隨又撇開古昔盛時,而以“文教”數(shù)語推出“多事四夷”之故。語有本原,論極精確。于是由陣而戰(zhàn),由戰(zhàn)而覆,就邊地時勢上摹寫一番,以見其可吊。復(fù)從既覆后追交戰(zhàn)時,就士卒意境中摹寫一番,以見其可吊。詞意俱極悲切。繼乃以趙、漢、周、秦之事邊,互較得失,而歸重于用人。繼又以民生至情之真摯,見驅(qū)無罪而死于戰(zhàn)場之慘不可言,禍流無已。末以“守在四夷”作結(jié),結(jié)出文教宜宣意。是于可吊中,更想象出可賀處來,極奇警,復(fù)極正大。觀牧之所著《罪言》、《戰(zhàn)論》等篇,自知此文之寄意深切矣。此文之用韻者,通篇用韻,凡十有三轉(zhuǎn)。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通篇大旨,在“多事四夷”一語。通篇歸束,在“守在四夷”一語。蓋守者,正仁義之用也,王道也,文教也?!拔涑加闷妗眲t有戰(zhàn),戰(zhàn)則有民生流離之苦;文教茍宣則有守,守則有策勛飲至之樂。此是作文人意中主見。至描寫戰(zhàn)場之苦、陣亡之慘,雖極酷摹,僅是第二層好處。按唐人詩云:“澤國山河人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狈驊?zhàn)勝功成,猶尚乃爾,況將沒卒斃耶?得失不可不辨。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通篇主意在守不在戰(zhàn),守則以仁義,乃孔孟之旨也。但用賦體為文,段段用韻,感慨悲涼之中,自饒風韻,故為人人樂誦,且可為窮兵者炯戒,可為戰(zhàn)場死者吐氣,讀者無不嘆息,真古今至文也?;蛟唬骸按宋恼\妙,于時文何益?”曰:起之突,結(jié)之陡,佳矣。借亭長口中點題,此借點法也。歷敘前代,題境寬闊;正寫戰(zhàn)處,酣暢淋漓;末段寫家,余波不盡。而仁義以守,有斷制,有主腦。曰“告余”,曰“吾聞”,曰“吾想”,正摹“古”字,實面未嘗不虛。種種妙法,賞之不盡,在讀者而已。
黃仁黼《古文筆法百篇》:兵不可一日不備,而可百年不用。故王者之師,只以征不法,討不庭,而非以耀武也。自后世喜功好大,日以開疆拓地為心,初則帑藏為之一空,繼則民財為之罄竭,卒至生民涂炭。外侮未清,內(nèi)患旋作,因而覆宗亡國者有之矣。公生天寶末,吐蕃、回紇乘釁進攻,以致社稷丘墟,后輿播越,西北蹂躪,已不堪言。一旦觸景興懷,則《匪風》、《下泉》之感,故宮“禾黍”之思,是亦仁人君子之所用心也。故其悲壯之氣,凄惋之情,寫得如許真摯,令人不可卒讀。然及身論世,不免多所觸諱,故中間用“吾聞之”“吾想夫”等語。慨古即以傷今,懲前正以惕后,不言失而失自見矣。此固古人之善于避忌,抑亦遠禍之一道也。
后廿九日復(fù)上宰相書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后廿九日復(fù)上宰相書
韓 愈
【題解】
《韓昌黎文集·答崔立之書》:仆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足下猶復(fù)以為可教,貶損道德,乃至手筆以問之,扳援古昔,辭義高遠,且進且勸,足下之于故舊之道得矣。雖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曉者,非故欲發(fā)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復(fù)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圣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于所親,然后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仆誠樂之,就求其術(shù),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仆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于其心,四舉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辭選者,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術(shù),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私怪其故,然猶樂其名,因又詣州府求舉,凡二試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書,雖不得仕,人或謂之能焉。退自取所試讀之,乃類于俳優(yōu)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shù)月。既已為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恥過作非”者也,因復(fù)求舉,亦無幸焉。
三月十六日,前鄉(xiāng)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蛤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于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步,方一沐三握其發(fā)。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今王之叔,我于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薄鹗鲋芄庇谝娰t,是一篇主意。當是時,將當時劈空振起,為下“設(shè)使其時”一段作勢,為后“豈盡”一段伏案。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荒服去王畿益遠,以其荒野,故謂之荒服。要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也。《禹貢》:“五百里荒服?!碧鞛?zāi)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禮運》:“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鸫硕芜B用九個“皆已”字,化作七樣句法。字有多少,句有長短,文有反順,起伏頓挫,如驚濤怒波。讀者但見其精神,不覺其重疊,此章法、句法也。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一段就周公振勢。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fù)有賢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賢于周公而已,豈復(fù)有賢于時百執(zhí)事者哉?豈復(fù)有所計議、能補于周公之化者哉?一段就賢士振勢?!鹎跋戮拧敖砸选弊郑讼氯柏M復(fù)”字,專為下文打照。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此一轉(zhuǎn)最有力。以上論周公之待士,反復(fù)委曲。如周公之心,設(shè)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fā)為勤而止哉?又推周公之心,反寫一筆。妙在虛字斡旋,將無作有,生煙波。維其如是,故于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句已可住,而添“不衰”二字,奇陗?!鹫龑懸还P,收完前一幅文字。凡作無數(shù)轉(zhuǎn)折,寫周公方畢。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方入正文,竟作兩對,運局甚奇。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zāi)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此段連用九“豈盡”字,對上九“皆已”字,亦就當時振勢一段。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執(zhí)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又添兩“豈盡”字,即上三“豈復(fù)有哉”變文耳,亦就賢士振勢一段。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fā),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至此方盡言攻擊。○說閣下畢,下始入自復(fù)上書意。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昏。人辭焉。閽人,守門隸。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fù)有周公之說焉。挽周公一句。閣下其亦察之。以前是論相之道,以后是論士之情。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zhì)。然所以重于自進者,以其于周不可則去之魯,于魯不可則去之齊,于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猶言故不必復(fù)上書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書安得不復(fù)上?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yǎng),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書安得不復(fù)上?○此段以古道自處,節(jié)節(jié)占地步,文章絕妙。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器。上,足數(shù)朔及門,而不知止焉。上用四“矣”字,其勢急。此用二“焉”字,其勢緩。如擺布陣勢,操縱如法。文章家所謂虛字上斡旋也。其兩“不知”字,歸結(jié)自身上,與上“不知逃遁”相應(yīng)。最妙。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又一轉(zhuǎn)生姿,以大賢之門,打照周公。亦惟少垂察焉。
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三月十六日,前鄉(xiāng)貢進士韓愈,恭敬地再拜上書相公閣下:
我聽說周公擔任宰相的時候,他急于接待賢士,在吃一頓飯時,要多次吐出口中的食物;在洗一次頭時,要多次把解開的頭發(fā)握在手里。在這時候,天下的賢才都已薦舉任用;狡詐邪惡、巧言諂媚、反復(fù)無常、背信棄義的人都已清除掉;天下已沒有什么憂慮的了;邊遠地區(qū)的蠻夷民族都已歸順進貢;天災(zāi)時變、昆蟲草木的各種妖孽都已消失滅跡;天下稱為禮樂、刑政、教化的各種制度,都已整治;風俗都已誠樸寬厚;受著風雨霜露普遍滋潤的動植物等都已得其所宜;麟、鳳、龜、龍等祥瑞征兆都已出現(xiàn)。而周公憑著他那圣人的才能,依靠他是天子叔父的至親,他輔助天子治理周室,繼承奉行先王的德化的功績,又都是這樣顯著。那些要求進見的人,難道還有超過周公的嗎?不僅不能超過周公,難道再有勝過當時百官的嗎?難道還有謀略對周公的德化可以補益的嗎?然而周公求賢士是這樣地急迫,只怕自己的耳目有所聽不到、看不到的,思考有所顧不到的,以致辜負成王托付自己的心意,失去天下的人心。按照周公的心意,假使那時輔佐天子治理國家,繼承奉行先王的德化的功績,沒有這樣顯著,而他既沒有圣人的才能,又沒有天子的叔父這種至親關(guān)系,就要連吃飯和洗頭都沒時間了,哪里只是吐哺握發(fā)這樣的勤勞就夠了呢!正因為他這樣,所以人們至今還歌頌成王的德行,而且不停地稱贊周公的功德。
現(xiàn)在您擔任宰相和周公的地位相比也相近。天下的賢才,難道都已薦舉任用?狡詐邪惡、巧言諂媚、反復(fù)無常、背信棄義的人難道都已經(jīng)清除掉?天下難道已完全沒有什么憂慮的了?邊遠地區(qū)的蠻夷各民族難道都已歸順進貢?天災(zāi)時變、昆蟲草木的各種妖孽,難道都已消失?天下稱為禮樂、刑政、教化的各種制度,難道都已整治?風俗難道都已誠樸寬厚?受風雨霜露普遍滋潤的動植物,難道都已得其所宜?麟、鳳、龜、龍等祥瑞征兆,難道都已出現(xiàn)?那些請求進見的人,雖然不能期望有您這樣的盛德,但和那些辦事官吏相比,難道都在他們之下嗎?他們所陳述的意見,難道對您都沒有什么補益嗎?現(xiàn)在您即使不能象周公那樣吐哺握發(fā),也應(yīng)該引進他們,考察他們的才能而后決定去留,不應(yīng)該采取默默然的冷漠態(tài)度。
我等候您的回示,已經(jīng)四十多天了。書信呈上兩次,可是我的心意不能上達。三次登門,都給守門的擋住。只因為生性愚昧,不知道離開,所以又有關(guān)于周公的一番議論。希望您也仔細地看看它。古代的士人,三個月沒有官職就相互慰問,所以出境就要帶上禮物。但是他們所以重視自我推薦,是因為他在周如果不被任用,就到魯國去;在魯國不被任用,就到齊國去;在齊國不被任用,就到宋國,到鄭國,到秦國,到楚國去?,F(xiàn)在天下只有一個君主,四海之內(nèi)只有一個國家,離開這里就是夷狄那些地方,離開自己的祖國了。所以要實行自己的主張和抱負的士人,不能在朝廷供職,就只有到山林隱居去了。山林里邊,是士人中那些獨善其身,自我修養(yǎng),不為天下?lián)鷳n的人才能安心的。如果懷有為天下?lián)鷳n的一顆心,就不能安心在山林里了。所以我才常常自我推薦而不感到羞愧,信屢次呈上,腳步屢次到門上,也不知道停止。難道只是這樣吧了,我還惶恐地只怕不能出身在您的門下,希望您能夠稍微給予留意審察!
褻瀆觸犯您的威嚴和尊貴,十分惶恐。韓愈再拜。
【末評】
通篇將周公與時相兩兩作對照。只用一、二虛字,斡旋成文。直言無諱,而不犯嫌忌。末述再三上書之故,曲曲回護自己。氣杰神旺,骨勁格高,足稱絕唱。
【匯評】
黃震《黃氏日鈔》:昌黎三上光范書,世多譏其自鬻。然生為大丈夫,正蘄為天下國家用,孔子嘗歷聘列國,孟子亦嘗游說諸侯矣。如公,才氣千古一人,亦同流俗困于科舉而不得少見于世,故直攄其抱負以自達于進退人才者,雖頗失之少年銳氣,而實皆發(fā)于直情徑行。始則曉以古者成就人才之道,次則動以一己饑寒之迫,終則警以天下未治及不能如周公禮土之勤。光范門雖尊,公直與之肝膈無間。然則公之抱負者為何如,而可譏其自鬻哉!終南捷徑,少室索價,陽退陰進,不由真情,此則不鬻之鬻,乃公罪人耳。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意所欲言而不便得言者,忽然托筆周公,便乃無所不言。故通篇雖有兩大幅,而只是周公一大幅也。后寫復(fù)上宰相之萬萬不獲已,又是古今絕妙。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昌黎先生全集錄》:第一書引經(jīng)以告之,再則陳情以感之。經(jīng)之所不能悟,情之所不能動,此書直擊之而已。義正詞嚴,氣盛而法立。
林云銘《韓文起》:此又因兩次上書,不能邀其一盼,單就宰相當急于求土上立言。又謂士不得志,別無所往,山林獨善,非行道者之所能安,欲其加察而薦己也。
◆北樓 韓愈◆
郡樓乘曉上,盡日不能回。晚色將秋至,長風送月來。
與陳給事書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與陳給事書
韓 愈
【題解】
《柳河?xùn)|集·唐故秘書少監(jiān)陳公行狀》:公姓陳氏,自潁川來,隸京兆萬年胄貴里,諱京。既冠,字曰慶復(fù)。舉進士,為太子正字、咸陽尉、太常博土、左補闕、尚書膳部考功員外郎、司封郎中、給事中、秘書少監(jiān),自考功以來,凡四命為集賢學土。德宗登遐,公病痼,輿曳就位,備哀敬之節(jié),由是滋甚,遂以所居官致仕。貞元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終于安邑里?!形恼氯舾删恚蠲爬?,慕司馬相如、揚雄之辭,而其詁訓(xùn)多《尚書》、《爾雅》之說,紀事樸實,不茍悅于人,世得以傳其稿。
愈再拜:愈之獲見于閣蛤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敘相見。貧賤也,衣食于奔走,倒句法。不得朝夕繼見。敘不相見。其后閣下位益尊,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忽開二扇,一扇陳給事。○陳給事,名京,字慶復(fù)。大歷元年中進士第,貞元十九年,將禘,京奏禘祭必尊太祖,正昭穆,帝嘉之。自考功員外,遷給事中。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一扇自己。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偵蟽缮?,敘所以不相見之故。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祝乎其言,若閔其窮也。屬,連續(xù)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重起二扇,一扇再敘相見。其后如東京取妻子,東京,洛陽也。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悄,靜也。退而懼也,不敢復(fù)進。一扇,再敘不相見。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單就不相見中,翻出陳給事意思來,奇絕、妙絕。不敏之誅,誅,責也。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并獻近所為《復(fù)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端兔辖夹颉芬皇?,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丘皆切字、注字處,急于自解而謝,不能竢俟。更寫,唐人有生紙、熟紙。生紙非有喪故不用。公用生紙,急于自解,不暇擇耳。揩,涂抹也。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愈再拜:我能夠同閣下認識已經(jīng)好幾年了。開始的時候也曾經(jīng)得到過閣下的一些稱贊。由于我貧賤,為了生活東奔西走,不能早晚經(jīng)常拜見。此后閣下的地位越來越高,伺候在門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加。地位越來越高,跟貧賤的人就會一天天地隔膜;伺候在門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加,閣下的愛就會廣泛,情意不能專一。我的品德沒有完善,文章卻一天天地出名。品德沒有完善,賢明的人就不贊賞;文章一天天地出名,同進的人就會妒忌。開始,是日漸隔膜疏遠,加上認為閣下感情不專的抱怨,以及閣下不再賞識的情緒,而且聽信妒忌者的壞話。從此閣下的門庭,就沒有我的足跡了。
去年春天,我也曾經(jīng)進見過一次,閣下臉色溫和,似乎賞識我的最近表現(xiàn);說話接連不斷,似乎同情我的窮困處境。告辭回來,心里非常高興,就把這些情況告訴給別人。打那以后,我到東京去接家屬,又不能夠早晚經(jīng)常拜見,等到回來,也曾經(jīng)進見過一次,閣下臉色冷淡,似乎不理會我的私衷;說話很少,似乎不領(lǐng)受我的情意。告辭回來。心里十分惶恐,不敢再到門上。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很快地懊悔起來。心里想:閣下的臉色冷淡,是恨我不經(jīng)常去拜見的緣故;說話很少,是暗示這種意思的緣故呀。不聰敏的責備,我是無法逃避的了。因此,我不敢馬上進見,就自動申述原故,并且呈上近來做的《復(fù)志賦》等十篇文章,作為一卷,卷上都有標記。《送孟郊序》一篇,是用生紙寫的,不加裝飾,而且都有涂掉字或者增加字的地方。因為我急于解釋誤會從而向閣下道歉,所以等不及重新謄寫清楚。閣下收下我的心意,不計較我的禮節(jié),我就心滿意足了。
愈誠惶誠恐,再拜。
【末評】
通篇以“見”字作主,上半篇從“見”說到“不見”,下半篇從“不見”說到“要見”。一路頓挫跌宕,波瀾層疊,姿態(tài)橫生,筆筆入妙也。
【匯評】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層次法度,昌黎本色。其串合數(shù)層,累累如貫珠,最得《國策》妙處。
謝有煇《古文賞音》:以宛轉(zhuǎn)之辭,發(fā)近情之論。任爾猜嫌,自當冰釋。一路對說到底,在韓文為變調(diào)。
林云銘《韓文起》:獨怪公見給事有素,又曾荷其吹噓,何至后此絕無一字相通。且兩年之間,兩番進晤,換出兩樣面目乎?大約交道惡薄,始合終離,總為升沉異路,其當久不得見而忽見也,欲賣弄其置身之榮,故特裝出故人之戀;及其既見未久而再求見也,欲杜絕其干澤之望,故預(yù)示以陌路之情,此古今仕途常態(tài)?!酥官p其結(jié)構(gòu)之工,而不知其握筆時淚落如雨耳,悲哉!
浦起龍《古文眉詮》:希闊見疏之由,多因忌者日進。前段抉透其因,后段證明其狀,是形影互藏之格。此書之上,所謂疏其所以“自解而謝”也。傖子平疏兩番見不見,直不顧文理之通不通矣。公有《釋言》一篇,與此同旨。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此等文字,何曾是有意必作如此章法。只是起手一行,偶然寫得見與不見,后遂因嵐尋穴,不自覺筆筆入妙也。作文固以心空為第一矣。
◆作書干謁圖◆
送孟東野序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送孟東野序
韓 愈
【題解】
《韓昌黎文集·貞曜先生墓志》:先生諱郊,字東野。父庭玢,娶裴氏女,而選為崑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則見,長而愈騫,涵而揉之,內(nèi)外完好, 色夷氣清,可畏而親。及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shè),間見層出。唯其大玩于詞,而與世抹殺,人皆劫劫,我獨有余。有以后時開先生者,曰:“吾既擠而與之矣,其猶足存邪!”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間四年,又命來選,為溧陽尉,迎侍溧上。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起句,是一篇大旨。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草木,一。水之無聲,風蕩之鳴。水,二。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梗,塞也。其沸也或炙之。水獨加三句。錯綜入妙。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金石,三。人之于言也亦然,說到人。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謌同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一鎖,應(yīng)起句,筆宕甚?!鹑搜?,四。
樂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突然說樂。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生出“善”字與“假”字,為下面議論張本。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金,鐘。石,磬。絲,琴、瑟。竹,簫、管。匏,笙。土,塤。革,鼓。木,祝敔也。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樂,五。維天之于時也亦然,突然說天時。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同奪,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天時,六?!饦放c天時兩段,俱是陪客。
其于人也亦然。收轉(zhuǎn)人上,下暢發(fā)之,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上文已再言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矣,則此又言人聲之精者為言,而文辭又其精者,故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又”字、“尤”字,正是關(guān)鍵血脈、首尾相應(yīng)處。其在唐、虞,咎皋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咎陶、禹,一。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后夔作《韶》樂,以鳴唐、虞之治。○夔,二。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太康盤游無度,厥弟五人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鹞遄?,三。伊尹鳴殷,伊尹,四。周公鳴周。周公,五。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略結(jié)。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孔子之徒,六。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莊周,楚人,著書名《莊子》。荒,大。唐,空也?!鹎f周,七。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屈原,楚之同姓,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鹎?,八。臧孫辰、即魯大夫臧文仲。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臧孫辰、孟軻、荀卿,九。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陽。著書名《老子》。申不害、以黃老刑名之學相韓昭侯。著書二篇,名《申子》。韓非、韓諸公子,與李斯俱師荀卿。善刑名法律之學,著書五十六篇,名《韓非子》。昚慎到、韓大夫。申、韓稱之。有書四十六篇。田駢、齊人,好談?wù)?,時稱“談天口”。鄒衍、臨淄人,著書十萬余言,名重列國,燕昭師事之。尸佼攪、○魯人,衛(wèi)商鞅師之。著書二十篇,號《尸子》。孫武、齊人,著《兵法》十三篇。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shù)鳴。楊朱十四人,十?!鸫耸耍蛐罢f,或功利,或清凈寂滅,或刑名慘刻,或尚殺伐之計,或?qū)?v橫之謀,皆非吾道,故公稱一“術(shù)”字,大有分曉。秦之興,李斯鳴之。李斯秦相,專言威令?!鹄钏?,十一。漢之時,司馬遷、即太史公,作《史記》。相如、姓司馬,蜀人。有賦、檄、封禪等文。揚雄,字子云,有諸賦與《太玄》、《法言》等書。最其善鳴者也。二司馬、揚雄,十二。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同速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即其所謂善鳴者,亦且如此,所以為不及于古。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魏、晉,十三?!饘⑷腩},又頓此一段,先寫出感慨之致。
◆孟郊像◆
孟郊(751年~814年),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省武康)人。唐代詩人,有“詩囚”之稱。
唐之有天下,以下始說唐人。陳子昂、字伯玉,號海內(nèi)文宗?!鹨?。蘇源明、京兆武功人,工文辭。有名。○二。元結(jié)、字次山,所著有《元子》十篇?!鹑?。李白、四。杜甫、五。李觀,字元賓,公之友?!鹆?。皆以其所能鳴。此六子,皆當時先達之人。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許鳴。七?!饛脑S多物、許多人,奇奇怪怪,繁繁雜雜說來,無非要顯出孟郊以詩鳴。文之變幻至此。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若無懈筆,可追唐、虞三代文辭。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其他美處,純乎其為漢氏?!鹑洹?偸涨拔?。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李翱有集,張籍善樂府?!鹄畎堪?。張籍九。又添二人于后,妙。三子者之鳴信善矣。結(jié)出“善鳴”二字。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兩句嘆詠有味。括盡前面圣賢君子之鳴。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鳴國家之盛。奚以喜?其在下也,自鳴其不幸。奚以悲?二語甚占地步。東野之役于江南也,時東野為溧陽尉?!饐谓Y(jié)東野。有若不釋然者,結(jié)出不平。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應(yīng)前四“天”字收。
所有東西得不到平靜就會發(fā)出聲音。草木原來沒有聲音,風吹動它們發(fā)出聲音。水原來沒有聲音,風攪動它發(fā)出聲音。水的騰涌是有東西阻礙了它,水的奔流是有東西堵住了它,水的沸騰是有東西在燒它。鐘磬等樂器原來沒有聲音,有人敲它才發(fā)出聲音。人對于言論也是如此,有了不可抑制的感情這才表達出來。他們歌詠是有了思念的感情,他們哭泣是有了懷念的感情。一切從嘴里發(fā)出來成為聲音的,可能都有不平的緣故吧!
音樂,是人們在心里有郁結(jié)然后向外面發(fā)泄出來的,它常常選擇那些善于發(fā)聲的東西借助它們來發(fā)出聲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樂器,是東西中善于發(fā)出聲音的。自然界對于時令也是如此,它常常選擇那些善于發(fā)聲的東西借助它們來表示。所以,用鳥聲表示春季,用雷聲表示夏季,用蟲聲表示秋季,用風聲表示冬季。四個季節(jié)的遞相推移,可能一定有不得平靜的緣故吧?
這種情況對于人來說也是如此。人的聲音的精華是語言,文辭對于語言,又是其中的精華所在,特別要選擇那些善于抒發(fā)感情的人借助他們來表示。在唐、虞時代,咎陶、大禹是善于鳴的人,就借助他們來發(fā)表時代的聲音。夔不能用文辭表達,自己就借助于《韶》樂來發(fā)表時代的聲音。夏朝的時候,太康的五個弟弟用他們的歌來表達當時的聲音。伊尹表現(xiàn)了商王朝的聲音。周公表現(xiàn)了周王朝的聲音。所有記載在《詩經(jīng)》、《書經(jīng)》等六經(jīng)中的,都是表現(xiàn)時代聲音的優(yōu)秀人物。周朝衰弱時,孔子這班人大聲疾呼起來,他們的聲音宏大而且長遠?!墩撜Z》說:“老天爺打算把孔子當作周王朝的木鐸?!彪y道不是真實的嗎?到了周朝后期,莊周用他的汪洋開合、無邊無際的言辭來表示。楚國是一個大國,到了滅亡的時候,屈原用楚辭來表示。臧孫辰、孟軻、荀卿是用學說來表達的。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這批人,都是用他們的主張來表達的。秦朝興起時,李斯發(fā)出了秦王朝的聲音。漢朝的時候,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是特別善于表現(xiàn)時代聲音的人。漢代以下的魏、晉兩朝,鳴的人都趕不上古代,但也從來不曾間斷過。就是拿其中最好的來說,他們的聲音輕清而且浮夸,他們的節(jié)奏繁密而且急促,他們的文辭放蕩而且哀怨,他們的思想空虛而且放縱,他們作的文章,雜亂而沒有條理。也許是老天爺以為他們的德行丑惡,不肯照顧他們吧!那么,為什么不出現(xiàn)那些善于表達的人呢?
唐朝得天下以后,陳子昂、蘇源明、元結(jié)、李白、杜甫、李觀,都用他們所擅長的來鳴。那些活著而地位低下的人中間,孟郊字東野的開始用他的詩來鳴。他的詩超出魏、晉的作品,某些無懈可擊的已經(jīng)達到古代作品的高度,其他的也逐漸接近漢代作品的水平了。同我交往的人,李翱和張籍是其中突出的。三個人的鳴的確是好極了。但是不曉得老天爺準備使他們的聲音和諧讓他們鳴國家的興旺發(fā)達呢?還是打算使他們的身體貧窮饑餓,他們的心情憂愁苦惱,讓他們鳴自己的不幸呢?三個人的命運是掌握在老天爺?shù)氖掷锏?。那么,如果做了大官,有什么可喜?如果做了小官,又有什么可悲呢?東野這次到江南去就職,似乎不大開懷,所以我說了那些命運掌握在老天爺手里的話來安慰他。
【末評】
此文得之悲歌慷慨者為多。謂凡形之聲者,皆不得已。于不得已中,又有善不善。所謂善者,又有幸不幸之分。只是從一“鳴”中,發(fā)出許多議論。句法變換,凡二十九樣。如龍之變化,屈伸于天,更不能逐鱗逐爪觀之。
【匯評】
洪邁《容齋隨筆》:韓文公《送孟東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則鳴?!比黄湮脑疲骸霸谔啤⒂輹r,咎陶、禹,其善鳴者,而假之以鳴。夔假于《韶》以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庇衷疲骸疤鞂⒑推渎暎锅Q國家之盛?!比粍t非所謂“不得其平”也。
黃震《黃氏日鈔》:自“物不得其平則鳴”一語,由物而至人之所言,又至“天之于時”,又至“人言之精者為文”,歷序唐、虞、三代、秦、漢以及于唐。節(jié)節(jié)申以鳴之說,然后歸之東野以詩鳴終之。曰:“不知天將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也?”歸宿有味,而所以勸止東野之不平者有矣。師友之義,于斯乎在。而世徒以文觀之,豈惟不知公,抑不知文者耶!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拉雜散漫,不作起,不作落,不作主,不作賓,只用一“鳴”字跳躍到底。如龍之變化屈伸于天,更不能以逐鱗逐爪觀之。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昌黎先生全集錄》:歷敘古來著作,而以孟郊東野之詩繼之。閃鑠變化,詭怪惶惑,其妙處公自言之矣,“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是也。氣盛則宜,后人有如許氣,才許摹仿他四十個“鳴”字。
林云銘《韓文起》:俗眼錯認“不平”二字為不得用扼腕,何啻千里?獨不思篇中言皋陶、言禹、言夔、言伊尹、言周公,皆稱其鳴之善。其不平處豈亦為不得用而然乎?即末段說入東野身上,亦以鳴國家之盛,與自鳴不幸兩意雙敲。原未嘗料定東野一生,必不得用到底也,安得以“不平”二字為疑?
浦起龍《古文眉詮》:東野官下僚,韓子標表其詩辭,直躋之古作者,以此導(dǎo)其先路。不為質(zhì)語游揚,正是絕色游揚也。以一“鳴”字作骨,以一“善”字作低昂;其手法變化在“鳴”字,其線索抽牽卻在“善”字。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憑空結(jié)撰,除“其存而在下”及“東野之役于江南”一二語外,未嘗粘定東野。究之言物、言人、言樂、言天時、言歷代、言本朝善鳴者,及言李、言張,無非為東野發(fā)議。自首至尾,不肯使一直筆。頓挫抑揚,離合緩急,無法不備,而又變化詭譎,不可端倪,那得不橫絕古今!謝疊山謂篇中“鳴”字四十變化,出二十九樣句法,讀者亦須細心尋繹。
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求闕齋讀書錄》:天擇物之善者而假之鳴,其為鳴盛與鳴不幸,惟天之所命耳。文之立意止此。征引太繁,頗傷冗蔓。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文以“鳴”字為骨,先以“不平則鳴”句提綱,通篇言物之鳴及古人之鳴、今人之鳴,總不出“不平則鳴”之意。文成法立,奇而不詭于正。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林西仲曰:昌黎少時,夢人與五色篆文,強吞之,旁有一人拊掌而笑。覺后,胸中如有物下咽,自是文章日麗。后遇孟郊,乃夢中旁笑者,是兩人文章皆本天授,為最得意之友,而是篇為最得意之文也。朱環(huán)峰曰:布置襯托,純用賓主法。東野是主,余是賓。但細分之,自唐至晉魏,是賓之賓也;陳子昂六人,賓中主也;李翱、張籍,又是主中賓也。郊詩陰祖況、謝,而流于蹇澀,故有“郊寒島瘦”之評。文公極推之,行文不得不爾。
黃仁黼《古文筆法百篇》:東野一序,評家謂文公極欲推崇其文,因舉歷代之善鳴者以顯其鳴。余嘗讀而疑焉。夫鳴者,鳴其不平也,其于天也,以鳥以雷,以蟲以風;其于人也,以歌以哭;而其形于樂也,以金以石,以絲以竹,以匏、土、革、木?;蚬闹Q,或激之鳴,或感之鳴,或戛之鳴,大叩而大鳴,小叩而小鳴,皆不得已而鳴,非不釋然而鳴,此所以為善鳴也。是以古今人才得其大鳴者為大人,得其小鳴者為小人。使其先有一不釋然者存于心,則其鳴大者小矣。東野之詩,其大鳴者也。而溧陽之行,有不釋然于心,則未免小其鳴矣。文公恐其鳴之或小也,故一再擇其善鳴者以假之鳴,使其為言,不至以悲喜之形而亂雜其鳴,將為天之所丑也。然則此序之作,雖以善其詩之鳴,而其勉以善鳴者實深矣,豈但推崇其文而為是序者哉!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最岸異,然可謂之格奇而調(diào)變,不能謂為有道理之文。舉禹、咎陶、伊尹、周公、孔子、孟軻、荀卿與蟲鳥同聲,今人斷無此等文膽,而昌黎公然出之自在游行者,段落分得清楚,則人與物所據(jù)之界限,自然不紊。若不變其調(diào),亦積疊如累棋,未有不至于顛墜者。人但見以“鳴”字驅(qū)駕全篇,不知中間只人物分疏而已。人手是說物,由物遂轉(zhuǎn)及人,由人而寓感于物。因思天不能鳴,亦假氣假物以鳴,猶之人耳,故由天復(fù)歸到人之本位。
林紓《古文辭類纂選本》:此篇為昌黎集中之創(chuàng)格,舉天地人物,盡以“鳴”字括之,至孔子之徒亦指為善鳴,則真有膽力矣。文無他妙巧,但以氣行,然須觀其脫卸處、筍接處,覓得關(guān)頭,則讀此便大有把握。
送楊少尹序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送楊少尹序
韓 愈
【題解】
《唐才子傳》:楊巨源,字景山,蒲中人。貞元五年劉大真下第二人及第。初為張宏靖從事,拜虞部員外郎,后遷太常博士,國子祭酒。太和中,為河中少尹,入拜禮部郎中。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漢疏廣,東海蘭陵人,仕至太子太傅。兄子受,仕至太子少傅。在位五年,廣謂受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鲁擅?,如此不去,懼有后悔。”乃上疏乞骸骨,上許之。于時公卿設(shè)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shù)百兩去聲?!鸸?,謂供具張設(shè)也。祭道神曰祖。祖道,謂餞行也。兩,一車也。一車兩輪,故謂之兩。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敘二疏事引起。
國子司業(yè)楊君巨源,入題。方以能《詩》訓(xùn)后進,此句補楊君在官時事。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xiāng)。敘楊君事畢,以下發(fā)議論。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隨手先作一總。
予忝在公卿后,時公為吏部侍郎。遇病不能出。一篇情景,全在托病上寫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司業(yè)去位,國史亦書。但不張大其事,雖書亦落莫也。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上文圖跡,原屬后世事,所以付之不論?!鸫硕螐亩韬系綏詈?。然吾聞楊侯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白之于朝命,為其邑少尹,不絕其俸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于詩者,亦屬祝。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此段從楊侯合到二疏。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隨手再作一總,應(yīng)前“古今人不相及”。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反襯楊侯。楊侯始冠去聲,舉于其鄉(xiāng),歌《鹿鳴》而來也。賓句。今之歸,主句。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游也?!秉c出歸鄉(xiāng)風趣。鄉(xiāng)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xiāng)為法。法其不以官為家,罷后有所歸。古之所謂鄉(xiāng)先生,沒而可祭于社者,古人臨文不諱。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感嘆不盡。
從前疏廣和疏受叔侄兩人,因為年老,有一天,他倆辭去官職,離開京城。在那時,官員們設(shè)了筵席,在都城的城門外替他們餞行,車子有幾百輛。路上觀看的人都贊嘆流淚,全都稱贊他們的賢德。漢朝的史書已經(jīng)記載了他們的事跡,后代善于繪畫的人,又描畫了他們的故事,到現(xiàn)在還照耀著人們的耳目,顯著得似乎就在前天發(fā)生的事情那樣。
國子監(jiān)司業(yè)楊君巨源,剛剛拿出他擅長詩歌的本領(lǐng)來教導(dǎo)后輩的時候,有一天,因為年滿七十歲,也稟明宰相,離開京城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去。社會上常常說現(xiàn)代人和古代人不能相比,現(xiàn)在楊君和二疏,他們的去官思想難道有什么兩樣嗎?
我很慚愧,也算排列在公卿的后面,當時剛好碰到生病不能去送行。不知道楊君離開時,城門外送行的有多少人,車子有多少輛,馬有多少匹,路旁觀看的,是不是也有人贊嘆著說他們的賢德?史官是不是也能夠廣泛宣傳他的言行,接著二疏的事跡給他作傳,不讓他寂寞?現(xiàn)在世上沒有擅長繪畫的人,畫或者不畫,先不去管它吧。不過,我聽說楊君離開的時候,宰相有愛惜他的意思,就向皇帝申請任命他做家鄉(xiāng)的少尹,不停止他的官俸,還寫詩歌來勸勉他,京城里的善于寫詩的人,也跟隨著作詩應(yīng)和宰相。我又不知道當時二疏離開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事?古代人和現(xiàn)代人究竟相同或者不相同,看來還不能判斷。
中古時候的士大夫是以官為家的,一旦罷免就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楊君剛剛成年,就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參加考試被錄取,又參加了鹿鳴宴然后前來做官的?,F(xiàn)在回去,可以指著鄉(xiāng)間的樹說:“某棵樹是我的先輩種的。某條水、某座小山,是我兒童時期釣魚游玩的地方。”家鄉(xiāng)的人沒有哪一個不加倍尊敬他,而且告誡子孫們要把楊君不離開故鄉(xiāng)作為學習的楷模。古人說的死后可以進入祠堂享受祭祀的鄉(xiāng)先生,可能就是指楊君這樣的人吧?可能就是指楊君這樣的人吧?
【末評】
巨源之去,未必可方二疏。公欲張大之,將來形容,又不可確言,特前說二疏所有,或少尹所無,后說少尹所有,或二疏所無。則巨源之美不可掩,而己亦不至失言。末托慨世之詞,寫出楊侯歸鄉(xiāng),可敬可愛,情景宛然。
【匯評】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只楊與二疏不異二句便了,憑空撰出“不知楊侯去時”一段,又轉(zhuǎn)出“不知二疏”云云,奇幻極矣。要寫楊與二疏之同,反從未知其同不同,以極寫其同。此種文心,最有補于后學。了語翻不了語,最奇。
林云銘《韓文起》:看來無一可著筆處,昌黎偏尋出漢朝絕好的故事來,與他辭位增秩及歌詩數(shù)事,有同有不同處,彼此相形,作了許多曲折。末復(fù)把中世絕不好的事,作反襯語,逼出他歸鄉(xiāng)之賢,便覺件件出色。皆從無可著筆處著筆也。
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前說二疏所有,或少尹所無;后說少尹所有,或二疏所無。婉轉(zhuǎn)回環(huán),無中生有。○看破韓文勝人處只是翻空,若沾沾粘滯實說,乃后人應(yīng)酬文字。而近代以此為得體,可怪也。
浦起龍《古文眉詮》:不是古今互映弄虛花伎倆,公蓋感少尹之去,慨遲暮貪榮者。舉朝一轍,顯諫不可,借疏顯楊,喧寂異趣,而藏用于“遇病”一語,則良工心苦也?!断闵綐犯げ恢率似吩疲骸澳旮唔毟胬?,名遂合退身。少時共嗤笑,晚歲多因循。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是此文注腳。
唐介軒《古文翼》:先敘二疏,次敘楊侯,隨總按一筆作領(lǐng)。次將二疏串合楊侯,次從楊侯打轉(zhuǎn)二疏,隨總鎖一句作應(yīng)。末結(jié)到歸其鄉(xiāng)上。全于虛處摹擬,空中簸弄,而起伏照應(yīng),針線極細。此又集中獨創(chuàng)之境也。
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求闕齋讀書錄》:唱嘆抑揚,與《送王秀才序》略相類。歐公多似此種。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序之妙處,在借二疏以形容巨源不同而同,同而不同。全在空中簸弄,尤妙在借病作波,頓覺溪山重疊,煙雨迷離。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妙在一起引事來陪,以下同不同兩兩相形,不惟文有律,亦且有情。至相形處,妙不說煞,全從“遇病不能出”句生來。古人行文,純用虛托,不肯用一實寫,乃自占地步,不濫夸人處,不徒善作波瀾已也?!遁嬜ⅰ吩u:突引二疏作陪,又將自己病不能送,偷插一筆,頓覺溪山重疊,煙雨迷離。末段偏從楊君歸鄉(xiāng),追思童時事,并把沒后可祭,就鄉(xiāng)人心中寫出,純是空中樓閣,宛如逼真情景。文章巧妙,莫逾此法,昌黎尤長,所以冠乎八家。時文則金正希多有。學者即此四首,可悟一切矣。
黃仁黼《古文筆法百篇》:項羽初得關(guān)中,即思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倍渲鳞蛳轮當 8咦嬉砸汇羯贤らL,貴為天子,及還過沛,而乃悲歌慷慨,泣數(shù)行下,漢祚卒于此基焉。夫同一不去其鄉(xiāng)之感,而成敗懸絕若是者,何哉?蓋一出于意氣,一發(fā)于性天。古今人同不同,概可知也。楊子始冠舉于鄉(xiāng),七十而致仕,五十年間羈旅功名,應(yīng)不乏故鄉(xiāng)游子之感。一旦乞骸歸里,在庸夫俗子之耳目,方且奔走駭汗,以艷稱其衣錦之榮。而不知故鄉(xiāng)為先人廬墓之區(qū),非富貴所可夸耀,必其生平行詣可以法鄉(xiāng)里而示來茲,沒而祭于社,而后不愧為古所稱鄉(xiāng)先生者矣。文公以二疏擬楊子,吾知當日樂為之序者,必不在意氣而在性天。但不知楊子歸里后,指其樹,思其人,撫夙昔釣游之地,亦嘗召父老子弟縱酒,如高祖之悲歌慷慨否也。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入手引二疏,用意特平平。即七十辭官,亦是恒事,庸手雖說得興會,決難出色。文將二疏事并入巨源身上,在空中摩蕩。以“楊侯去時”與二疏去時兩兩比較,似無甚高下。卻說到丞相愛惜,“不絕其祿,又為歌詩勸行”,此事似為二疏所無。大類管夫人畫竹石,叢竹在前,一石獨歷落而遠。此序事之前后際,部署大有工夫。末段述其還鄉(xiāng)以后追想前塵。此秘歸震川最為得之。
◆禮騁遺賢圖◆
祭十二郎文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祭十二郎文
韓 愈
【題解】
《韓昌黎文集·韓滂墓志銘》:滂,韓氏子。其先仕魏,號安定桓王。滂父老成,厚謹以文,為韓氏良子弟,未仕而死。有二子,滂其季也。其祖諱介,為人孝友,一命率府軍佐以卒。二子:百川、老成。老成為伯父起居舍人會后。起居有德行言詞,為世軌式。
年、月、日,或作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七日乃能者,以所報月、日不同,欲審其實,故遲遲若此。建中,人名。十二郎,名老成,公兄韓介之子、韓會之繼子也。
嗚呼!吾少孤,大歷五年,公父仲卿卒,公時三歲。○從自說起。及長,不省所怙,《小雅》:“無父何怙!”惟兄嫂是依。兄韓會,嫂鄭夫人,即十二郎父母。公于郎,雖叔侄,猶兄弟。其情誼盡在此。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大歷十二年五月,起居舍人韓會,坐宰相元載黨與,貶為韶州刺史,尋卒于官。公時年十一,從至貶所?!鹗既胧?,只“俱幼”二字,已不勝酸楚。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建中二年,中原多故,公避地江左,家于宣州。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一段敘幼時相依。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寫盡零丁孤苦。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引嫂言,尤悲慘不堪。汝時尤小,當不復(fù)記憶;上說俱幼,此又略分。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雖略分,又不甚分,妙,妙。○一段,敘叔侄二人關(guān)系韓氏甚重。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貞元二年,公自宣州游京師。○與郎別。其后四年,而歸視汝。與郎會。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zāi)?,與郎別。遇汝從嫂喪來葬。與郎會。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貞元十三年,董晉帥汴州?!鹋c郎別。汝來省吾,與郎會。止一歲,請歸取其孥。孥,妻子也。○與郎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與郎不復(fù)會。是年,吾佐戎徐州,是歲張建封辟公為徐州節(jié)度推官。○與郎別。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十六年五月,張建封卒,公西歸洛陽。○與郎不復(fù)會。吾念汝從于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圖與郎長會。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與郎永別不會?!鹱浴拔崮晔拧币韵?,追憶其離合之不常,卒不可合而遽死。意只是平平,讀之自不覺酸楚。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承寫相離之故。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真言腸斷。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髪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倒跌起下。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承上發(fā)出一段疑信惝怳光景。下分承一段疑,一段信。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一段從信轉(zhuǎn)到疑。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家人名。之報,何為而在吾側(cè)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yè)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一段從疑轉(zhuǎn)到信。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言其不應(yīng)死而死,卒歸咎于天與神、與理,哀傷之至也。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此言己亦不可必,回顧前寄孟東野書上意。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言有知,不久與郎復(fù)會。若無知,悲日無多。而不悲者,終古無盡時。蓋以生知悲,死不知悲也?!疬_生之言??衫汕f一部。汝之子始十歲,謂湘也。吾之子始五歲,謂昶也。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忽然于郎前寫自家不保,忽然又于郎后寫二子不保,文情絕妙。
◆祭十二郞圖◆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極?!饎?,甚也。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蔽词家詾閼n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此段伏下“汝病吾不知時”句。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上言病。下言歿。一句接,無痕。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言耿蘭之報,所以無月日者,由其不知報告之體,當具月日以報也。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yīng)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此段伏下“汝歿吾不知日”句。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余奴婢,并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此告之欲處置其身后,以慰死者之心。意到筆隨,不覺其詞之刺刺也。
嗚呼!自此以下,一往慟哭而盡。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yǎng)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貶去聲不臨其穴,窆,下棺也。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yǎng)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更不能分句,何況分段,分字。直是一慟而盡。自今以往,吾其無意于人世矣!宕一句,起下。當求數(shù)頃之田于伊、潁之上,伊、潁,二水名。以待余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教子、嫁女,又慰死者之心,自是天理人情中體貼出來。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總結(jié),更復(fù)惝怳。嗚呼哀哉!尚饗!
某年某月某日,你的小叔叔愈聽到你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方才能夠含悲忍痛來表示心意,派建中從遠道送來時新美味的祭品,祭告你十二郎的靈魂:
唉!我從小死去父親,等到長大,早已不記得父親的樣子,只是依靠哥哥和嫂嫂撫養(yǎng)。哥哥于中年時死在南方,我和你都很小,跟著嫂嫂把哥哥的棺木送回河陽安葬。后來又和你到江南謀生,孤苦零丁,從來不曾有一天彼此離開過。我上面有三個哥哥,都不幸很早就逝世。繼承先人后代的,在孫子一輩中只剩下你,在兒子一輩中只剩下我,兩代單傳,連身影也感到孤單。嫂嫂曾經(jīng)一邊撫摸著你一邊指著我說:“韓家兩代,只剩下你們這兩個人了!”你那時比我更小,當然不再記得;我當時雖然已經(jīng)能夠記憶,可是也不懂得她的說話的悲痛啊!
我十九歲的時候,方才到京城里來。打那以后過了四年,才回去看望你。又過了四年,我到河陽去掃墓,碰著你送嫂嫂的靈柩來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輔助董丞相,你來探望我,住了一年,要求回去接家眷。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結(jié)果你沒有來成。這一年,我在徐州協(xié)理軍務(wù),派去接你的人剛走,我又離職,結(jié)果你又沒有來成。我考慮,你跟我到東邊,東邊也是客地,不可能長久住下去。如果作長遠的打算,倒不如回到西邊去,準備安頓好家庭然后來接你。唉!誰想到你會很快地離開我就去世呢?先前,我和你都是青年,認為雖然暫時彼此分別,終歸要長久在一起住的。所以我離開你到京城去旅居,來求得微不足道的俸祿。假使真的曉得事情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樣,即使讓我做極其顯赫的公侯卿相,我也不愿意有一天離開你而去就職的!
去年,孟東野去的時候,我寫了一封信給你,說:“我年齡還不滿四十歲,視力就模糊,頭發(fā)就花白,牙齒就動搖。想起伯父、叔父和哥哥們,都是在身強力壯的中年就相繼逝世,像我這樣衰弱的人,怎么能夠長久地活著呢?我不能離開職守,你又不肯來,只怕早晚間我死去,你就要抱著無窮的悲哀了?!闭l想到年輕的人會死去,年長的人反而活著,強壯的人會早死,老病的人反而生存呢?唉!難道確實是這樣嗎?還是做夢呢?還是傳來的消息不真實呢?假使確實是這樣,那么我哥哥有很好的德行卻使他的兒子短命死嗎?你有忠厚聰明的品質(zhì)卻不能承受他的德澤嗎?年輕的強壯的卻早死,年長的衰弱的卻生存嗎?不能夠認為這是真實的。也許是做夢,也許是傳來的消息不確實,那么東野的信,耿蘭送來的消息為什么在我身旁呢?哎呀!可能是確實的了!我哥哥有很好的德行卻使他的兒子短命死了!你有忠厚聰明的品質(zhì)應(yīng)當繼承他的家風的,如今卻不能承受他的德澤了!所說的天命的確難以猜測,神意的確難以明白了!所說的事理不能推究,壽命不能預(yù)料了!雖然如此,但是我從今年以來,花白的頭發(fā)有的變成全白了,動搖的牙齒有的脫落了,身體一天天地更加衰弱,精神一天天地更加衰敗,還有多少時候不跟著你死去呢!死了后假使有知覺,那么我們現(xiàn)在又能分別多少時候呢?假使沒有知覺,我的悲傷也就不會有多久,可是不悲傷的時候就沒有窮盡了。你的兒子才十歲,我的兒子才五歲,年輕而強壯的人不能保全,象這樣的小孩子,還能希望他們成立嗎?哎呀,傷心?。“パ?,傷心??!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軟腳病,常常發(fā),而且很厲害。”我說:“這種病是江南的人常常有的?!辈辉阉斪骺蓱]的事。唉!難道竟然因為這種病就喪失了你的生命嗎?還是另有毛病才弄到這樣的呢?你的來信,是六月十七日發(fā)的。東野說:你死在六月初二;耿蘭報來的消息沒有你死的日期??赡軚|野的使者不知道問家里人日期,耿蘭的報告,又不懂應(yīng)該講明日期。也許東野在給我寫信時,才問使者,使者就胡亂說個日期來應(yīng)付罷了。大概是這樣的吧?還是不是這樣的呢?
如今,我派建中來祭你,慰問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們假如還有糧食能守到喪期結(jié)束,就等到喪期結(jié)束以后接他們來;假如不能守到喪期結(jié)束,就馬上接他們來。其余的奴婢,都叫他們守你的喪。我有力量能夠改葬,最終要把你葬在祖先的墓地上,這樣才了卻我的心愿。
唉!你生病我不曉得時間,你死亡我不曉得日期,活著不能互相照顧,在一起生活,死時又不能撫著你的遺體,充分表達我的哀痛,入殮時不能靠在你的棺旁,安葬時不能親臨你的墓穴。我的行為對不起神靈,因而使你短命死亡,我不孝不慈,不能和你互相照顧著生活,廝守著死去。一個在天邊,一個在地角。你活著的時候身影也不同我形體互相依傍,死亡以后魂靈又不跟我的睡夢互相接觸,我是自己造成這種情況的,還能怨恨誰呢?那蒼蒼的天啊,悲痛怎么會有盡頭!從今以后,我對人世沒有什么留戀了!還是回到故鄉(xiāng)去,在伊水或者潁水旁邊買幾頃地,來度過我的晚年。教育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希望他們成長;撫養(yǎng)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待她們出嫁;這樣罷了。唉!話有說完的時候,可是哀痛的心情不可能完結(jié)。你大概知道吧?還是不知道呢?唉呀,傷心??!希望你的靈魂來享用祭品!
【末評】
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未嘗有意為文,而文無不工。祭文中千年絕調(diào)。
【匯評】
費袞《梁溪漫志》: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語。其最妙處,自“其信然耶”以下,至“幾何不從汝而死也”一段,僅三十句,凡句尾連用“耶”字者三,連用“乎”字者三,連用“也”字者四,連用“矣”字者七,幾于句句用助辭矣。而反復(fù)出沒,如怒濤驚湍,變化不測,非妙于文章者,安能及此!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情辭痛惻,何必又說?須要看其通篇凡作無數(shù)文法,忽然煙波窅緲,忽然山徑盤紆。論情事,只是一直說話,卻偏有如許多文法者。由其平日戛戛乎難,汩汩乎來,實自有其素也。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昌黎先生全集錄》:有泣,有呼,有踴,有絮語,有放聲長號。此文而外,惟柳河?xùn)|《太夫人墓表》同其慘裂。
林云銘《韓文起》:祭文中出以情至之語,以茲為最。蓋以其一身承世代之單傳,可哀一;年少且強而早逝,可哀二;子女俱幼,無以為自立計,可哀三;就死者論之,已不堪道如此,而韓公以不料其死而遽死,可哀四;相依日久,以求祿遠離不能送終,可哀五;報者年月不符,不知是何病亡,何日歿,可哀六。在祭者處此,更難為情矣。故自首至尾,句句俱以自己插入伴講:始相依,繼相離,瑣瑣敘過;復(fù)以己衰當死,少而強者不當死,作一疑一信波瀾;然后以不知何病,不知何日,慨嘆一番;末歸罪于己,不當求祿遠離,而以教嫁子女作結(jié)。安死者之心,亦把自己子女,平平敘入??傄娮陨了溃瑹o不一體關(guān)情,悱惻無極,所以為絕世奇文。
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讀本》:直舉胸臆,情至文生,是祭文變體,亦是祭文絕調(diào)。○祭文誄辭,六朝以來,無不用韻者,此以散體行之,故曰變體。
浦起龍《古文眉詮》:語言文字出性情之地,才真才至。后人漫以此體施之他用之祭文,便為失之。蓋至親無文,固不可夷于泛應(yīng)也。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自始至終,處處俱以自己伴講。寫叔姪之關(guān)切,無一語不從至性中流出,幾令人不能辨其是文是哭,是墨是血。而其波瀾之縱橫變化,結(jié)構(gòu)之嚴緊渾成,亦屬千古絕調(diào)。文章要訣,無過真切二字。真切則確當而不可移易,自為千古不刊之作。試讀此文有一語不真切否?后學悟此,則文章一道思過半矣!至于脈絡(luò)次第,細玩上下諸評語,自可了徹,故不復(fù)贅。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想提筆作此文,定自夾哭夾寫,乃是逐段連接語,不是一氣貫注語。看其中幅,連接幾個“乎”字,一句作一頓,慟極后人,又真有如此一番恍惚猜疑光景。又接連幾個“矣”字,一句作一頓,慟極后人,又真有如此一番捶胸頓足光景。寫生前離合,是追述處要哭;寫死后慘切,是處置處要哭。至今猶疑滿紙血淚,不敢多讀。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昌黎《祭嫂氏鄭夫人文》,哀惋極矣。且述元兄命,為嫂服期。期者,古之母服也。唐制:長年之嫂,遇提孩之叔,敂勞鞠養(yǎng),情若所生,其死者,服小功。昌黎蓋因朝制而加厚焉。文不假雕飾,而備極沉痛,然尚能為韻語。至《祭十二郎文》,至病徹心,不能為辭,則變調(diào)為散體,飽述其哀,只用家常語,節(jié)節(jié)追維,皆足痛哭。文作于貞元十九年,公又在不得意中。十二月,貶陽山之命下,以家難之劇,猝生于不得意之時,雖以昌黎圣手,亦萬不能處處作韻語,故直起直落。文中所謂“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兄指韓會也。以下或敘事,或敘悲,錯錯雜雜,說來俱成文理。吾亦不能繩以文字之法,分為段落,但覺一片哀音,聽之皆應(yīng)節(jié)奏。
桐葉封弟辨_匯評詳注 古文觀止
桐葉封弟辨
柳宗元
【題解】
《呂氏春秋·重言篇》:成王與唐虞燕居,援桐葉以為珪,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笔逵菹?,以告周公。周公以請曰:“天子其封虞耶?”成王曰:“余一人與虞戲也?!敝芄珜υ唬骸俺悸勚熳訜o戲言。天子言則史書之,工誦之,土稱之?!庇谑撬旆馐逵萦跁x。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敝芄胭R。王曰:“戲也?!敝芄唬骸疤熳硬豢蓱颉!蹦朔庑∪醯苡谔啤!妒酚洝x世家》:“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坟蛘垞袢樟⒅?。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坟唬骸熳訜o戲言?!谑撬旆馐逵萦谔啤!比粼弧爸芄胭R”,史不之見,特于劉向《說苑》云云。
吾意不然。一句抹倒。王之弟當封邪,周公宜以時言于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一層。不當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去聲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弟者為之主,其得為圣乎?二層。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茍焉而已,必從而成之邪?設(shè)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三層。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shè)未得其當去聲,雖十易之不為??;要去聲于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此段方是正斷。嚴切不留余漏。下乃就周公身上另起,再作斷。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yōu)樂,要歸之大中而已,應(yīng)“要于其當”句。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一層。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言不能從容優(yōu)樂,若制牛馬然,束縛之使不得行,馳驟之使之必行,迫之太甚,則敗壞矣?!鸲?。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邪?言父子之間,尚不能以束縛、馳驟之事相勝,何況君臣?○三層。是直小丈夫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独献印罚骸捌湔觳?,其民?!?img class="row1" src="http://image.guayunfan.com/attached/image/20201024/114929/a061d491-a907-4749-9e30-4320be18bd8e.jpg" alt="img143">,小智貌?!鹫Y(jié)一段。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史佚,周武王時太史尹佚也?!鸾Y(jié)束有不盡意,不指定史佚,妙。
古代的書上記載說:周成王把削成形的桐樹葉跟小弟弟開玩笑,說:“把它封你?!敝芄M去祝賀,成王說:“我是跟他開玩笑呀?!敝芄f:“天子不可以開玩笑。”于是把小弟弟封在唐地。
我認為不可能這樣。成王的弟弟應(yīng)該受封的話,周公就應(yīng)該及時向成王說,不應(yīng)該等到他開玩笑時才用祝賀的方式來促成這件事。不應(yīng)該受封的話,周公居然促成這種不恰當?shù)耐嫘Γ淹恋?,把人民,交給一個小弟弟讓他去做那里的君主,周公這樣做怎么能夠稱為圣人呢?而且周公認為君主的話,不能隨便說說就算了,一定要遵照著辦成這件事嗎?假使不幸,成王用桐葉當跟宮女和太監(jiān)開玩笑,周公也準備提出來照著辦嗎?凡是帝王的德行,在于辦事怎么樣。假定他做得不合適,那么就是多次改變它也不算錯,重要的在于是不是適當,適當就不能使它改變,何況是拿它來開玩笑呢!假若開玩笑的話也一定要實行它,這是周公在教成王成就錯誤啊。
我想周公輔助成王,應(yīng)該拿不偏不頗的道理引導(dǎo)他,使他的舉止行動直到玩笑作樂都要納入到“中庸”的軌道上來就行了,肯定不會迎合他的錯誤還替他解說的。也不應(yīng)該束縛他,勞累他,使他像牛馬一樣,逼得過分,就會壞事。而且在一家人中父子之間,還不能用這種辦法來管束,何況是稱為君臣的呢!這僅僅是玩弄小聰明的小丈夫做的事,不是周公應(yīng)當做的,所以不能相信。
有的書上說:封唐叔的事,是史佚促成它的。
【末評】
前輻連設(shè)數(shù)層翻駁,后輻連下數(shù)層斷案,俱以理勝,非尚口舌便便也。讀之反復(fù)重疊愈不厭,如眺層巒,但見蒼翠。
【匯評】
黃震《黃氏日鈔》:《封弟辨》謂不當因其戲而成之,甚當。
孫琮《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一篇短幅文字,讀之卻有無限鋒芒。妙在前幅連設(shè)三層翻駁,后幅連下四五層斷案,于是前幅遂有層波疊浪之勢,后幅亦有重岡復(fù)嶺之奇。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奇正相生?!鹗坟鬏d《史記》,翻實為虛,作余波疑案,最屬文字妙處。
謝有煇《古文賞音》:駁斷周公無是舉動處,真截犀斬蛟之手。然愚復(fù)為之益一語曰:此必小弱弟有可以為主之道耳。不然,人與地所關(guān)非淺,即使史佚成之,周公獨可聽其成而莫之止耶?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裁幅甚短,而為義弘深,斟酌不盡。不惟文字頓挫入妙,惟處人倫之至道,亦全于此。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理足機圓,神清氣渾。結(jié)處忽作一掉,更覺通體皆靈。
林云銘《古文析義》:題目既是個辨,就當還他一個辯體。此篇先以“當封”、“不當封”二意夾擊,見其必不因戲行封,次復(fù)就戲上設(shè)言,戲非其人,何以處之,則戲不可為真也明矣。然后把“天子不可戲”五字,痛加翻駁。以王者之行,止求至當,不妨更易,而周公當日輔導(dǎo)正理,不但無代君掩飾其過之事,亦無鉗制其君若牛馬之法,則以為天子不可戲,有戲而必為之詞者,非周公所宜行又明矣。篇中計五駁,文凡七轉(zhuǎn),筆筆鋒刃,無堅不破,是辯體中第一篇文字。
◆桐葉封弟圖◆
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讀本》:一層進一層,一語緊一語。筆端有鋒,無堅不破。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此文之層層辯駁,一層緊一層,一層好一層,盡人所知也。然尤須知:次段“周公宜以時言于王”,是從“賀”字對面看出;三段“以地以人”是從“小弱”著眼;四段“婦寺”,又是從“弟”字上想出;五段“王者之德”數(shù)語,又是從“戲”上想出;“輔成王”段,又是緊從“周公”看出。且段段皆著意周公,總妙在能于首段中字字勘出破綻,又能于破綻處發(fā)出正理,所以奇警驚人??梢娋课淖郑徊贿^將題目勘得透徹耳!原無他謬巧也。后學悟此,思過半矣。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辨難文要難得倒,猶爭訟者要爭得倒。觀其節(jié)節(jié)轉(zhuǎn)換,節(jié)節(jié)翻駁,讀上節(jié)不料其有下節(jié),讀下節(jié)不料其又有下節(jié),意味悠長,令人讀一段好一段。
朱宗洛《古文一隅》:凡文章必須于接落過脈處見精神。如此文首段敘事,次段翻駁,末段斷案,其段落次序易明。余最愛其中間“王者之德”一段,接上生下,令文勢停蓄,而血脈流貫,此最文章有氣度、有力量處。
嚴先生祠堂記
范仲淹
【題解】
《后漢書·嚴光傳》: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及光武即位,光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后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其光,乃備安車玄,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軍,給床褥,太官朝夕進膳。司徒侯霸與光素舊,遣使奉書。使人因謂光曰:“公聞先生至,區(qū)區(qū)欲即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獲。愿因日暮,自屈語言。”光不答,乃投札與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lǐng)絕。”霸得書,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態(tài)也。”車駕即日幸其館,光臥不起。帝即其臥所,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光又眠,不應(yīng)。良久,乃張目熟視,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輿嘆息而去。復(fù)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帝從容問光曰:“朕何如昔時?”對曰:“陛下差增于往。”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背秊橹G議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建武十七年,復(fù)特征,不至。年八十,終于家。帝傷惜之,詔下郡縣賜錢百萬、谷千斛。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先生、光武并點出。相尚以道??傎澮痪?,就平日言。及帝握《赤符》,光武至鄗,儒生強華奉《赤伏符》奏上,遂即帝位。乘六龍,《易》曰:“時乘六龍以御天”。得圣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jié)高之。從光武側(cè)到先生。既而動星象,帝與光共臥,光以足加帝腹,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座甚急。帝笑曰:“朕與故人嚴子陵共臥耳?!睔w江湖,帝除光為諫議大夫,不屈。去耕釣于富春山中。得圣人之清,泥涂軒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禮下之。從先生打轉(zhuǎn)光武?!稹耙怨?jié)高之”、“以禮下之”,正見先生與光武始終相尚以道處。
◆嚴光像◆
嚴光,生卒年未詳,本姓莊,后人避漢明帝劉莊諱改其姓,一名遵,字子陵,余姚人。東漢隱士。
在《蠱》之上九,眾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易·蠱卦》上九爻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毙M,壞極而有事也。處蠱之世,眾皆有為,而上九獨在事外,惟高尚其事而已。先生以之。引經(jīng)證先生。在《屯》之初九,陽德方亨,而能“以貴下賤,大得民也”,《易·屯卦》初九象曰:“以貴下賤,大得民也?!蓖停y也。屯難之初,德足亨屯,而乃能以貴下賤,民心無不歸之也。光武以之。引經(jīng)證光武。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高。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大。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互言之以終相尚之意。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只用“而使”二字過文,獨歸到先生,見當立祠意,妙。
仲淹來守是邦,始構(gòu)堂而奠焉。祠堂在嚴州桐廬縣。乃復(fù)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復(fù)者,免其賦役也。又從而歌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風,猶《孟子》“故聞伯夷之風者”之“風”,正與上“貪夫廉,懦夫立”六字相關(guān)應(yīng)。山高水長,言與山水并垂千古?!鹨愿杞Y(jié),有余韻。
先生是光武帝的老朋友。他們憑道義互相尊重。等到光武帝接受《赤符》,乘著六龍的陽氣,獲得了做皇帝的時機,統(tǒng)治著億萬人民,天下哪一個能夠超過他,唯獨先生能憑節(jié)操來超出他。后來先生驚動了星象,回到鄉(xiāng)間,做到了圣人那樣的清高,把官爵看作泥土,天下哪一個能夠勝過他,唯獨光武帝能按禮節(jié)來下交他。
在《蠱》卦爻辭的“上九”:正當人們大有作為的時候,卻獨自不愿侍奉王侯,使自己的氣節(jié)更加高尚,先生就是這樣。在《屯》卦爻辭的“初九”:帝王的威德正當旺盛時,卻能以自己極貴的身份去下交卑賤的人,是大得民心的,光武帝就是如此。這是因為先生的胸懷超出在日月之上,光武帝的氣量包含到天地以外。假如沒有先生,就不能助成光武帝的恢宏氣度;假如沒有光武帝,難道能夠成就先生的高尚節(jié)操嗎?從而使貪婪的人轉(zhuǎn)化為廉潔,膽小的人能夠振作起來,這對于名分和禮教是大有幫助的呀。
仲淹來到這個地方任職,才建筑祠堂來祭奠先生。于是免除了先生后代的四戶人家的勞役和賦稅,讓他們負責管好祠堂的一切事務(wù)。隨后我又寫了一首歌,歌唱先生:“云山青蒼,江水深廣。先生的高風亮節(jié),像山一樣高,水一樣長!”
【末評】
題嚴先生,卻將光武兩兩相形,竟作一篇對偶文字。至末乃歸到先生,最有體格。且以歌作結(jié),能使通篇生動,不失之板。妙甚。
【匯評】
洪邁《容齋五筆》:范文正公守桐廬,始于釣臺建嚴先生祠堂,自為記,用《屯》之初九、《蠱》之上九,極論漢光武之大、先生之高,財二百字。其歌詞云:“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奔瘸桑允灸县S李泰伯。泰伯讀之,三嘆味不已,起而言曰:“公之文一出,必將名世,某妄意輒易一字,以成盛美?!惫娜晃帐挚壑?,答曰:“‘云山’、‘江水’之語,于義甚大,于詞甚溥,而‘德’字承之,乃似趢趚,擬換作‘風’字,如何?”公凝坐頷首,殆欲下拜。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一起一結(jié),中間整整相對。有發(fā)揮,有證佐,有詠嘆,有交互,此今日制義之所自出也。
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中間對偶處仍流走,有節(jié)節(jié)相生之妙。先生立朝,風度端凝,而為文亦如之。先生文章,湛深經(jīng)術(shù),而為人亦如之。字句都擔斤兩。
林云銘《古文析義》:文正此記,首言其相尚,繼言其相成,末言其有功名教,總以“道”字作線,持論不刊,千古杰作。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朱晦奄曰:“胡文定父子,最不輕下人。見文正此《記》,獨為深服?!敝x疊山曰:”字少意多,文簡理詳,大有關(guān)于世教。”金圣嘆曰:“題目是嚴先生,卻以光武對講。說得光武大,愈見先生高矣。此文家陪襯之法也?!绷治髦僭唬骸爸佳云湎嗌?,繼言其相成,末言其有功名教??傄浴馈肿骶€。持論不刊,千古杰作?!焙嫌^諸評,可以洞悉此文之妙矣。細玩通體神味,雖以光武對講而意實側(cè)重先生。賓主原是分明,勿泥于對講之跡,而失其神味之輕重處也。至筆力之雄健而生動,結(jié)構(gòu)之精嚴而自然,更覺直追秦、漢。立祠堂之意,本以風世。故首提“道”字說起,歸到“有功名教”,見相尚以道處,盡有功名教處也。末以“風”字作結(jié),則維世之意并見矣?!稄V輿》記載:公知嚴州,建子陵祠。風起土習,則公立祠堂而作記之意,不從可識歟?
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題目只是嚴先生,卻以光武對講,正為先生占地步。字少意多,筆力老健。昔人題釣臺詩云:“卓哉嚴子陵,可惜漢光武。子陵有釣臺,光武無寸土?!奔目剡h。
唐介軒《古文翼》:子陵是主,光武是賓,文卻對舉互發(fā),不分軒輊。只于一起一落,側(cè)筆見意,而終之以歌,品格絕高。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有起有結(jié),有平有側(cè),有夾縫。予尤愛其起句,以“先生”特安于“光武”之上,平中已寓側(cè)矣。而每比俱先主人,極得尊題之法。金圣嘆曰:“題目是嚴先生,卻以光武對講,說得光武大,愈顯得先生高。此水長船高法?!?/p>
黃仁黼《古文筆法百篇》:《祭法》目: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嚴先生特光武一故人耳,初不聞有功德于民之事,而文正守嚴,即為祠祀,抑獨何哉?不知先生之不臣光武,雖第相高以節(jié);而光武之不臣先生,實由相尚以道。《易》日:“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惫馕涞孟壬鸀橥?,因以涉大川而恢大業(yè)。然則光武之功,固皆先生友助以成之矣。夫既以道成光武之功,又以道全一己之節(jié),此文正之所以祀先生,而先生之所以能為文正祀也。厥后歲祀浸遠,此意弗嗣。侍郎蕭公道出祠下,因慨然日:“先生此祠,乃名教之首,何可令其頹圮若是?”其亦庶幾能繼文正之志,而心知祭法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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