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說的是，馬萊死掉了。他的死是毫無疑問的。在登記冊上，他的喪葬是由牧師、辦事員、殯儀員，以及主要送葬者簽名的。那是私刻魯擠[2]簽的。私刻魯擠的名聲在交易所[3]里很響，凡是他愿意插手的事情，全都沒有問題。

老馬萊是像釘死的門釘一樣死了[4]。

注意！我并不是說，就我的知識范圍，我知道一根門釘有什么特別的死。我自己倒可能認為棺材釘才是五金行業(yè)中釘?shù)米钏赖臇|西。不過在這一比喻中有著我們祖先的智慧；我的褻瀆神明的雙手決不能隨意改動，否則國家就完了。因此，你一定會允許我強調(diào)性地重復(fù)一遍說：馬萊是像釘死的門釘一樣死了。

私刻魯擠知道他死了嗎？他當(dāng)然知道。他怎么會不知道呢？私刻魯擠和他是合伙人，我說不上這有多少年了。私刻魯擠是他指定的唯一遺囑執(zhí)行人，是他唯一的遺產(chǎn)管理人，是他唯一的財產(chǎn)受讓人，是他唯一的剩余遺產(chǎn)的繼承人，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送葬者。可是即使這位私刻魯擠，對于這樁傷心事，也并不那么難受得不得了，而就在舉行葬禮那天，他還是一個出色的生意人，用道道地地的生意經(jīng)舉行了那次葬禮。

提到馬萊的葬禮，把我?guī)Щ氐轿覄偛砰_頭的地方來。馬萊死掉了，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一點必須清楚地了解，否則我正要講述的故事中，就不能發(fā)生什么奇妙的事情了。要是我們不完完全全地相信，哈姆雷特[5]的父親是在那出戲劇開幕以前就死掉了，那么，他在東風(fēng)吹拂的夜晚，在他自己的城堡的壁壘上蹀躞，比起隨便哪一位中年紳士在天黑之后，猝然出現(xiàn)在一個涼風(fēng)瑟瑟的地方——譬如說圣保羅大教堂墓地[6]——簡直是在嚇唬他兒子的脆弱的心靈，沒有什么更引人注意之處了。

私刻魯擠一直沒有把老馬萊的名字涂掉，好多年以后，在貨棧的門上還是這樣寫著：“私刻魯擠和馬萊”。這家商號就稱作“私刻魯擠和馬萊”。有時候，不熟識這行生意的人稱私刻魯擠為私刻魯擠，有時候，卻又稱他為馬萊，不過他兩個名字都答應(yīng)：對他說來，這完全是一回事。

哦！他可是一個要從石頭里榨出油來的人[7]，這個私刻魯擠！他真是一個善于壓榨、擰絞、掠取、搜刮、抓住不放，而又貪得無厭的老惡棍哪！又硬又銳利，好像一塊打火石似的，可是鋼棒從來沒有在那上面打出慷慨的火花來；而且隱秘自守，默不作聲，孤單乖僻，好像一只牡蠣。他內(nèi)心的冷酷使他蒼老的面貌蒙上了一層嚴(yán)霜，凍壞了他的尖鼻子，凍皺了他的面頰，凍得他腳步直僵僵的，凍得他眼睛發(fā)紅，薄嘴唇發(fā)紫，凍得他用嘰嘰嘎嘎的聲音說尖酸刻薄的話。他的頭上是一層皚皚的白霜，兩撇眉毛和堅硬的下巴也是這樣。他走到哪里，就把自己身上的低溫帶到哪里；在大熱天[8]里，他把他的事務(wù)所弄得冷冰冰；到了圣誕節(jié)這天，他也不上升一度去使那兒解凍。

外界的熱和冷影響不了私刻魯擠。沒有溫暖能夠使他溫暖起來，也沒有寒冷的天氣能夠使他覺得寒冷。沒有哪一陣風(fēng)刮得像他那樣冰涼刺骨，沒有哪一場雪下得像他那樣鍥而不舍，刻意求成，也沒有哪一次傾盆大雨落得像他那樣從來不聽從懇求。惡劣的天氣不知道怎樣才能打敗他。最大的雨、雪、冰雹和雨夾雪，也只有在某一點上可以夸口說勝過他。那就是它們常常很大方地“布施”，而私刻魯擠卻從來也不干。

從來也沒有誰在街上和顏悅色地叫住他，說一聲：“我親愛的私刻魯擠，你好嗎？你什么時候來看我呀？”也沒有叫花子來求他賞一個小錢，也沒有小孩子來問他現(xiàn)在是幾點鐘了，在私刻魯擠的一生之中，也沒有男人或婦女曾經(jīng)問過他一次到某處某處去的路怎么走。即使瞎子們的狗都似乎認識他，一看見他來了，就把主人拖進大門，拖進院子，然后搖著尾巴，好像在說：“黑暗中的主人啊，完全看不見比生有一雙兇眼[9]來得好！”

可是私刻魯擠才不在乎什么呢！這正是他所樂意的事情呢。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路上，側(cè)著身子悄悄走著，警告一切有同情心的人遠著點兒，對私刻魯擠來說就是知道內(nèi)情的人所謂的“好運氣”。

從前，有一天——就在一年之中好日子里最好的一天，即圣誕節(jié)前夜——老私刻魯擠坐在他的賬房間里，忙碌著。那天天氣昏沉陰暗，寒冷徹骨，而且大霧彌漫，他能夠聽見外面院子里人們鼻息咻咻地踱來踱去，雙手拍打著前胸，雙腳在鋪道石板上蹬著，好叫身上暖和。市中心的時鐘剛剛敲過三點，但是天已經(jīng)很暗了。這一整天都沒有明亮過，燭光在附近一些事務(wù)所的窗戶里閃爍，好像是那可以捉摸得到的褐色霧氣里的斑斑紅暈。霧氣正從每一條縫隙和鑰匙孔里流進來，屋外的霧很濃，雖然院子再狹小也沒有，對面的房屋看去卻只不過是幢幢黑影了?？粗峭频驼窒聛?，把一切東西都弄得朦朦朧朧的，人們會覺得大自然近在咫尺，正在大規(guī)模地呼風(fēng)喚雨。

私刻魯擠賬房的門開著，這樣他就可以監(jiān)視他的辦事員，那人待在外面那間陰暗的、像是一種箱子的小房間里，正在抄寫信件。私刻魯擠生著非常小的爐火，但是辦事員的爐火還要小得多，看來好像只燒了一塊煤炭。然而他不能添加燃料，因為私刻魯擠把煤箱放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樣一來，要是這個辦事員拿著煤鏟走進來，老板肯定要預(yù)告說，他們兩人有必要從此分手。因而，辦事員只得圍上他的白羊毛圍巾，試著靠蠟燭火取暖。但由于他不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想這樣取暖可沒取成。

“圣誕節(jié)快樂，舅舅！上帝保佑你！”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傳來。這是私刻魯擠的外甥的聲音，他來得太快，以至這聲喊叫成了私刻魯擠得知他的到來的最初的通知。

“呸！”私刻魯擠說，“胡鬧！”

私刻魯擠的這個外甥在大霧和嚴(yán)寒中急速趕路，把自己弄得熱起來，整個兒熱氣騰騰的。他的臉又紅潤又漂亮，他的眼睛閃著光，他的呼吸中又冒著熱氣。

“圣誕節(jié)是胡鬧嗎，舅舅！”私刻魯擠的外甥說，“我確信，你并不是這個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彼娇挑敂D說，“什么圣誕節(jié)快樂！你有什么權(quán)利快樂？你有什么理由快樂？你是夠窮的啦?！?/p>

“好啊，那么，”外甥興奮地回答說，“你有什么權(quán)利不樂意？你有什么理由不開心？你是夠富的啦?！?/p>

私刻魯擠當(dāng)時找不出更好的答話，只得又說了一聲“呸！”跟著加上一聲“胡鬧”。

“不要生氣呀，舅舅?！蓖馍f。

“不生氣怎么行？”舅舅反問，“我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像這樣的呆子的世界上！什么圣誕節(jié)快樂！滾它的圣誕節(jié)快樂！圣誕節(jié)對你有什么好處？這不過是這樣的時候：你得付欠賬卻沒有錢；你發(fā)現(xiàn)自己長大了一歲，卻不是更能多活一個小時；你得結(jié)清各項賬目，可是整整一打的月份里的每一項都表明你無利可圖。要是我能夠照我的心意辦，”私刻魯擠憤慨地說，“每一個嘴上掛著‘圣誕節(jié)快樂’到處亂跑的白癡，我一定要把他和他自己的布丁一起煮，然后拿一枝冬青插穿他的心臟，把他埋葬。[10]一定要這么辦！”

“舅舅！”外甥求情說。

“外甥！”舅舅嚴(yán)厲地回答，“你去過你的圣誕節(jié)吧，讓我過我的?！?/p>

“過圣誕節(jié)！”私刻魯擠的外甥重復(fù)他的話，“可是你不肯過呀！”

“那么，讓我不過好啦。”私刻魯擠說，“但愿它會給你許多好處！它一向給過你許多好處了吧！”

“也許，有許多事情，雖然我沒有從它們那兒得到過進款，可是我也許已經(jīng)從它們那兒得到了好處?！蓖馍卮鹫f，“圣誕節(jié)就是這類事情中的一種?？墒俏铱隙?，每當(dāng)圣誕節(jié)期來臨的時候，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好時候。即使撇開它神圣的名稱和來源所引起的崇敬之心——如果任何屬于它的東西可以撇開的話——這也是一個好時候。一個仁愛、寬恕、慈善、快樂的節(jié)期。在長長一年的光陰里，據(jù)我所知，唯有這個時候男男女女似乎不約而同地把他們緊閉的心扉無拘無束地打開，并且想到比他們低微的人們，就好像那些人的確是一同向墳?zāi)棺呷サ穆冒椋皇窃诹硗獾男谐躺系牧硗庖环N生物。因此，舅舅啊，雖然圣誕節(jié)從來沒有把一小塊金子或銀子放在我的口袋里，我還是相信它給過我好處，而且還要給我好處。所以我要說，上帝祝福它！”

待在“大箱子”里的辦事員情不自禁地喝起彩來，但是馬上覺得這樣做不合適，便撥弄著火，把最后的微弱的火星永遠熄滅掉。

“你再喊一聲試試看，”私刻魯擠說，“那你就另謀高就去過你的圣誕節(jié)吧。你倒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演說家。”他又轉(zhuǎn)向他的外甥，添上一句，“我不明白你怎么不進國會?！?/p>

“不要生氣，舅舅。來吧！明天到我們家里來吃飯。”

私刻魯擠說，他寧愿看見他——[11]不錯，他的確說了，他把這句話完全說了出來，說寧愿看見他那副死樣子，他也不去。

“那為什么呢？”私刻魯擠的外甥嚷道，“為什么呢？”

“你為什么結(jié)婚？”私刻魯擠問。

“因為我戀愛。”

“因為你戀愛！”私刻魯擠吼著說，好像天底下比圣誕節(jié)快樂更荒謬可笑的事唯有這一樁，“再見！”

“別這樣，舅舅，可是你在這樁事情之前就從來沒有來看過我。為什么卻作為現(xiàn)在不來的理由呢？”

“再見?！彼娇挑敂D說。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我什么也不求你；為什么我們不能友好呢？”

“再見?！彼娇挑敂D說。

“看到你態(tài)度這樣堅決，我衷心地感到遺憾。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以我作為一方的爭吵。不過我曾經(jīng)作過努力要對圣誕節(jié)表示敬意，因此我要把我過圣誕的好心情維持到底。所以，祝你圣誕節(jié)快樂，舅舅！”

“再見！”私刻魯擠說。

“祝你新年快樂！”

“再見！”私刻魯擠說。

雖然如此，他的外甥還是毫無怨言地離開了那個房間，他在外邊那扇門口站住，向辦事員致以節(jié)日的問候。辦事員盡管身上很冷，也比私刻魯擠來得溫暖，因為他熱誠地回應(yīng)了祝賀。

“竟然又有一個家伙，”私刻魯擠聽見了他的話，咕嚕著說，“我的辦事員，一星期只掙十五個先令，還有老婆、孩子，也高談什么圣誕節(jié)快樂。我真要隱退到白德蘭[12]去了?！?/p>

這個瘋子一邊讓私刻魯擠的外甥出去，一邊讓另外兩個人進來。他們是兩個魁梧肥胖的紳士，看上去和藹可親，這會兒脫下了帽子，站在私刻魯擠的事務(wù)所里。他們手中拿著簿子和紙張，對他鞠躬。

“我想，這兒是私刻魯擠和馬萊商號吧?！逼渲幸粋€紳士查著名單說，“我可以榮幸地稱呼私刻魯擠先生，或者馬萊先生嗎？”

“馬萊先生死去整整七年了。”私刻魯擠回答說，“他正是在七年前的今兒個晚上死的?！?/p>

“我們毫不懷疑他的慷慨之心是由他的健在的合伙人很好地代表著。”紳士拿出他的身份證明書來，說道。

果然不錯，因為這兩個人的性格很相似。私刻魯擠一聽到那個不祥的字眼“慷慨之心”就皺眉搖頭，把那份證明書遞回去。

“私刻魯擠先生，值此一年之中最為歡樂的圣誕節(jié)期，”紳士拿起一支筆，說道，“比平常就更為需要我們準(zhǔn)備一點東西，去周濟貧窮困苦的人們，他們此刻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先生，成千上萬的人缺少生活必需品；還有上十萬的人缺少生活上的安慰?！?/p>

“難道沒有監(jiān)獄嗎？”私刻魯擠問。

“監(jiān)獄多得很。”紳士又放下那支筆，說道。

“還有聯(lián)合貧民習(xí)藝所呢[13]？”私刻魯擠追問，“那些地方還開工嗎？”

“還開工。不過，”紳士回答說，“我倒是希望我能說沒有開工?！?/p>

“那么，踏車[14]和《貧民法》[15]都在充分發(fā)揮效力吧？”私刻魯擠說。

“都忙著發(fā)揮效力，先生?！?/p>

“哦！聽到你一開頭講的話，我倒是害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使它們有用的工作停下來。”私刻魯擠說，“我很高興聽到你那樣說?！?/p>

“我們幾個人，有鑒于它們差不多沒有向群眾提供符合基督教義的身心上的愉快，”紳士回答說，“致力于募集一筆款項，來為貧民購買一些肉、酒和御寒的東西。我們所以選擇這樣一個時候，是因為和其他一切時候比較起來，現(xiàn)在更是窮人迫切需要，而富人尋歡作樂的時候。我該替你寫下多少？”

“別寫！”私刻魯擠回答。

“你希望匿名嗎？”

“我希望不被人打擾?！彼娇挑敂D說，“紳士們，既然你們問我希望什么，這就是我的回答。我不打算在圣誕節(jié)找快樂，我也不能出錢去讓懶惰的人們快樂。我?guī)椭С治覄偛盘岬降哪切C構(gòu)，它們要的錢夠多了；那些窮光蛋必須到那兒去?！?/p>

“許多人進不去；還有許多人死也不愿去?！?/p>

“要是他們情愿死，”私刻魯擠說，“那么還是去死，也好減少過剩的人口。此外——請原諒——我不懂這一套。”

“可是你也許懂得?！奔澥空f。

“這不是我的事?！彼娇挑敂D回答，“一個人懂得他自己的事，不去干涉別人的事，就很夠了。我的事務(wù)叫我忙個不停了。再見，紳士們！”

兩個紳士清楚地看到再釘下去也沒用，便告辭了。私刻魯擠繼續(xù)手頭的工作，心里揚揚自得，比起平常來，情緒輕松愉快得多。

這時，迷霧更濃了，天色更暗了，只見引路人手執(zhí)熊熊燃燒的火炬跑來跑去，招攬生意，他們走在馬車前面，給馬匹帶路。[16]一座教堂的古老的塔樓已經(jīng)看不見了；塔樓里有一只粗聲粗氣的老鐘，總是透過墻上哥特式[17]窗孔往下瞧，癡呆地窺視著私刻魯擠；這會兒它在云霧里每時每刻地敲響，敲過之后，拖著顫抖的余音，好像它的牙齒正在凍得冰冷的頭頂下面打著寒戰(zhàn)。寒冷來得更厲害了。在大街上那所法院的轉(zhuǎn)角處，一些工人正在修理煤氣管，他們在一只火盆里生了旺盛的火，衣衫襤褸的成年男人和孩子們團團圍繞在那兒，興高采烈地烘著手，對著火焰眨眼睛。消防龍頭因為被人們遺棄在孤獨之中，它溢出來的水悶悶不樂地凝結(jié)起來，變成憤世嫉俗的冰塊。冬青的樹枝和小紅果在商店櫥窗的炙熱的燈火中畢剝作響，店鋪子的一片明亮把過路人蒼白的臉照得緋紅。家禽店和食品雜貨店的生意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精彩的笑話：那是場面盛大的展覽，簡直不能叫人相信論價和出售這類沒意思的原則和它有什么關(guān)系。那位市長大人待在雄偉的市長官邸據(jù)點里，命令他的五十名廚師和男仆，要使得圣誕節(jié)過得像市長家中應(yīng)該過的樣子。即使那位小裁縫，他在上星期一還因為在街上喝醉酒和兇毆而被市長罰款五先令，這時也在他的閣樓里攪拌著明天的布丁，他的瘦骨嶙峋的老婆則帶著嬰孩出去買牛肉了。

迷霧更濃了，天氣更冷了！冷得刺臉，切膚，徹骨。如果高明的圣鄧斯坦是用了一點這種天氣，而不是用他熟悉的武器，去鉗魔鬼的鼻子的話，那么魔鬼確實會有強烈的理由大聲吼叫。[18]這時，一個幾乎不怎么年輕的鼻子的所有者，他被饑餓的嚴(yán)寒咬噬著，咀嚼著，好像肉骨頭被餓狗咬噬著一樣；他彎下身子對著私刻魯擠的鑰匙孔，奉獻一曲圣誕頌歌?？墒莿偝藘删洹?/p>

上帝祝福你這位快樂的紳士！
愿你無憂無慮，賞心樂事！

私刻魯擠就氣勢洶洶地抓起一把尺子，嚇得那位歌手馬上逃走，把鑰匙孔讓給了迷霧，以及和私刻魯擠性質(zhì)更相同的寒氣。

終于到了賬房間該打烊的時候。私刻魯擠不樂意地從凳子上下來，對待在“大箱子”里指望下班的辦事員默認這一事實。辦事員立刻滅掉蠟燭火，戴上帽子。

“我想，你明天要用一整天吧？”私刻魯擠說。

“是的，先生，如果對您方便的話?！?/p>

“不方便，”私刻魯擠說，“也不公道。要是我因此扣掉你半個克朗[19]，我敢肯定，你會覺得吃虧了吧？”

辦事員苦笑著。

“然而，”私刻魯擠說，“一天不做事，我白給工錢，你卻不認為我吃虧。”

辦事員說這不過是一年一次的事情。

“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扒人家的口袋的無聊借口而已！”私刻魯擠一面說，一面扣著大衣紐扣，直扣到下巴底下，“不過我想你是非要一整天不可的啰。后天早上可要來得更早一些！”

辦事員答應(yīng)照辦，私刻魯擠便咕嚕一聲，走了出去。一眨眼工夫這事務(wù)所便關(guān)了門，辦事員圍著他長長的、兩頭掛到腰下的白羊毛圍巾（因為他沒有大衣可以炫耀），跟在一長行孩子們的后面，沿著科恩希爾大街[20]一路上滑了二十次，用以慶祝這一圣誕節(jié)前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沖刺，跑到在卡姆登鎮(zhèn)[21]的家中，玩捉迷藏游戲[22]去了。

私刻魯擠在他經(jīng)常去的陰沉沉的酒菜館里，吃著他陰沉沉的晚飯。他看完了所有的報紙，然后欣賞一下他的銀行存折，以消磨余下的夜晚，就回家去睡覺了。他住在原來屬于死去的合伙人的屋子里。那是建造在一個院子上端的一幢愁眉苦臉的房屋里的一套陰暗的房間，那幢房屋豎在那兒真不像樣，使人不能不猜想，它一定在還是個年輕的房屋的時候，和別的房屋玩躲貓兒游戲，跑到這里來以后，就忘了再跑出去的路。它現(xiàn)在真夠老的，真夠寒磣的，除了私刻魯擠，誰也不愿去住。其他的房間則都已出租為事務(wù)所。這時，院子里暗得很，即使是知道這兒每一塊石頭的私刻魯擠，也不得不雙手摸索著前進。迷霧和寒氣彌漫在漆黑的、破舊的房屋正門口，看來好像掌管天氣的神靈就坐在門檻上哀傷地沉思。

這會兒，那個門環(huán)實實在在沒有一點特殊的地方，只不過大得很。自從私刻魯擠住到這地方以來，他每天早晚都看到門環(huán)，這也是實實在在的事。還有一個事實：私刻魯擠很少有那種叫作想象力的東西，正像倫敦城[23]里的任何人一樣，甚至包括——這是一句斗膽的話——市政當(dāng)局、高級市政官和同業(yè)公會會員。這一點也要讓大家記住，就是私刻魯擠自從那天下午提到他的死了七年的合伙人以后，他再也沒有想到過馬萊。好，現(xiàn)在請隨便哪一位，要是他能夠的話，給我解釋一下，那是怎么發(fā)生的：私刻魯擠把鑰匙插進了門鎖以后，看到那個門環(huán)，沒有經(jīng)過任何中間的變化過程，卻已經(jīng)不是門環(huán)，而是馬萊的臉。

馬萊的臉。它不像院子里其他的東西那樣是看不透的陰影，卻有一圈黯淡的光暈縈繞著，好像黑暗的地窖里一只壞掉的龍蝦。它并不怒氣沖沖，或猙獰兇惡，而是用像馬萊經(jīng)常看私刻魯擠的樣子看著他：那副鬼樣子眼鏡推到鬼樣子的額頭上。它的頭發(fā)奇怪地飄動，好像被微風(fēng)或熱氣吹著似的。那雙眼睛雖然睜得大大的，可是一眨也不眨。這副神情，加上它青灰的臉色，叫人害怕。不過這種可怕似乎是這張臉做不了主，也控制不住的，不像是它自己的表情的一部分。

正當(dāng)私刻魯擠盯著這個幻影看的時候，它又變成了一個門環(huán)。

要是說他沒有嚇了一跳，或者說他的血脈里沒有感覺到從嬰兒時代起他從未感到過的一種恐怖的刺激，那是不真實的。然而他還是把剛才縮回去的手伸到鑰匙上，堅定不移地一旋，并且走進去，點亮了蠟燭。

在關(guān)上屋門之前，他的確猶豫不決地站立片刻，的確小心翼翼地先對門背后打量一番，好像有些兒料到自己要心驚膽戰(zhàn)地看見馬萊的辮子[24]翹著伸進穿堂里來。然而，門背后除了釘住那只門環(huán)的螺絲釘和螺絲帽以外，什么也沒有。因此他嘴里嚷著“呸，呸！”同時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

這聲音像打雷一樣在整幢房屋里回響。樓上的每間屋子，以及樓下酒商的地窖里的每一只酒桶，都似乎各有它們自己的一陣回聲。私刻魯擠可不是會被回聲嚇住的那號人。他把門閂上，經(jīng)過穿堂，走上樓梯：也還是慢慢地走，一邊走一邊修剪蠟燭芯。

你盡管不著邊際地閑扯什么把一輛六匹馬拉的大馬車趕上一道相當(dāng)陳舊的樓梯，或者穿過一道新制訂的糟糕的國會法案吧[25]；可是我打算說，你可以弄一輛柩車駛上那道樓梯，并且橫著上去：車前橫木朝著墻壁，車后的門朝著樓梯欄桿；你做起來毫不費事。有足夠的寬度，綽綽有余；也許這就是為什么私刻魯擠覺得他看見一輛機動柩車于冥冥之中在他面前往前開。外面街上五六盞煤氣燈不可能把這條過道照得很亮，因此你可想而知，單靠私刻魯擠一支殘燭，那兒是相當(dāng)黑暗的。

私刻魯擠往樓上走，對此毫不介意：黑暗很便宜，私刻魯擠喜歡它。不過他在關(guān)上自己的厚重的房門之前，還是先巡視了各個房間，看看是否一切都安然無恙。那張臉給他的印象盡夠促使他這樣做了。

起居室、臥室、堆房[26]，一如既往。沒有人躲在桌子底下，也沒有人躲在沙發(fā)底下；壁爐里生著文火；湯匙和餐盆擱得好好的；一小鍋燕麥粥（私刻魯擠在淌清鼻涕）也放在爐旁鐵架[27]上。沒有人躲在床底下；沒有人躲在廁所里；也沒有人躲在那件掛在墻上、形跡可疑的晨衣里。堆房依然如故。舊的火爐欄，舊的鞋子，兩只魚筐，一個三腳臉盆架，還有一根撥火棒。

他心滿意足，便關(guān)上房門，把自己鎖在里邊；用兩道鎖鎖在里邊，他往?？刹皇沁@樣做的。如此采取安全措施以防不測之后，他終于解下了圍巾，穿上了晨衣和拖鞋，戴上了睡帽，在爐火前坐下來吃燕麥粥。

爐火的確非常?。辉谌绱撕估锏扔跊]有生。他不得不挨近爐火坐著，身子彎在那上面，這樣才能從如此一小把燃料上取得一絲暖意。這個壁爐很古舊，是很久以前某個荷蘭商人造的，壁爐周圍鋪著別出心裁的荷蘭花磚，拼成《圣經(jīng)》故事的圖案。有該隱和亞伯[28]、法老的幾個女兒[29]、示巴女王[30]、駕著羽毛褥墊般的云朵從空中下降的小天使、亞伯拉罕[31]、伯沙撒[32]、乘著船形奶油碟起航出海的使徒們[33]，千姿百態(tài)，牽引著他的思想活動。然而，死了七年的馬萊的那張臉，卻像那位古代先知的法杖一樣，跑來把這一切都吞沒了[34]。如果每一塊光滑的磚塊本來都是空白的，而有一種力量能夠把他思想中不相連貫的意識在磚塊的表面上印成某種圖樣，那么每一塊磚上保管都是一幅老馬萊的頭像。

“胡鬧！”私刻魯擠說，一面往房間那一頭走去。

走了幾個來回以后，他才又坐下來。他把頭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這時候，他的視線忽然接觸到一只鈴鐺，一只已經(jīng)不用的鈴鐺。這只鈴鐺掛在屋子里，是為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掉的什么目的和這屋子最高一層樓上的一個房間取得聯(lián)系。他感到大吃一驚，感到一種奇怪的、不可名狀的恐怖：他瞧著那只鈴鐺的時候，鈴鐺晃蕩起來。開頭還是蕩得很輕微，簡直沒有一點聲音；可是不久就響亮地敲起來，連得整幢屋子里所有的鈴鐺都這樣敲起來。

鈴聲可能響了半分鐘，也可能一分鐘，然而恰似一小時之久。鈴鐺又像剛才響起來那樣，一同靜了下來。接著從深深的底下傳來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噪聲，好像有誰在酒商的地窖里把一根沉重的鏈條，在那些酒桶上拖過去。私刻魯擠于是想起聽人說過鬼屋里的鬼怪是拖著鏈條的。

地窖的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來了，于是他聽見樓底下的聲音更響了；于是爬上樓梯來了；于是徑直朝他的房門這里來了。

“依然是胡鬧！”私刻魯擠說，“我才不相信呢?！?/p>

可是他的臉色卻變了，這時候，毫不停留，那東西一直穿過厚重的房門，走進屋子里來，到了他眼睛前面。它一走進屋子，那奄奄一息的火苗就躥了上來，好像在喊著說： “我認識他！馬萊的鬼魂?。　苯又臀讼氯?。

還是那張臉，一模一樣。馬萊還是扎著辮子，穿著經(jīng)常穿的背心、緊身衣褲和皮靴。皮靴上的流蘇像他的辮子、他的上衣的下擺和他的頭發(fā)那樣，是翹起來的。他拖著的鏈條纏繞著他的腰部，很長，像一條尾巴盤繞在身上；構(gòu)成那條鏈條的東西（因為私刻魯擠看得很仔細）是銀箱、鑰匙、掛鎖、賬簿、契據(jù)，以及沉重的鋼制錢袋。他的軀體是透明的，因此，私刻魯擠打量著他，看穿他的背心的時候，能夠看到他的上衣后面的兩顆紐扣。

私刻魯擠過去常常聽見人家說馬萊沒有內(nèi)臟，然而直到現(xiàn)在他才相信這句話。

不對，即使現(xiàn)在他也不相信。雖然他把那個幻象看得透了又透，看見他正站在眼前；雖然他感覺到它的死人的冰冷的眼睛寒光颼颼；并且注意到那條從頭包到下巴的折攏來的方頭巾的質(zhì)地，他先前可沒有看到這塊包布；雖然如此，他還是不相信，并且和自己的知覺作斗爭。

“喂，怎么啦！”私刻魯擠說，聲調(diào)像往常一樣刻薄而冷酷，“你找我干嗎？”

“許多事！”——是馬萊的聲音，毫無疑問。

“你是誰？”

“該問我過去是誰？”

“那么你過去是誰？”私刻魯擠提高了嗓子問，“你真愛挑字眼兒——就一個陰魂而論?！彼緛泶蛩阏f“從某種程度來說”[35]，但是為了更為確切起見，他用了那句話來代替。

“我在生前是你的合伙人雅各·馬萊?！?/p>

“你能——你能坐下來嗎？”私刻魯擠問，同時懷疑地看著他。

“我能?！?/p>

“那么，坐吧。”

私刻魯擠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他不知道一位這樣透明的鬼魂到底能不能使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來，并且覺得假使結(jié)果是不可能的話，那就有必要作一番尷尬的解釋。然而這位鬼魂竟然坐在壁爐旁對面的椅子上了，好像它習(xí)以為常似的。

“你不相信我。”鬼魂判斷說。

“我不相信?！彼娇挑敂D說。

“除了憑你的知覺以外，你還要憑什么才能相信我的真實性呢？”

“我不知道?！彼娇挑敂D說。

“你為什么懷疑你的知覺呢？”

“因為，”私刻魯擠說，“有一點點事情就會影響我的知覺。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我的知覺就會靠不住了。你可能就是一小口沒有消化掉的牛肉、一抹芥末醬、一小片干乳酪，或者一小片半生不熟的土豆。不管你是什么東西吧，你是油葷的成分總比游魂的成分多！”

私刻魯擠并沒有多少講講笑話的習(xí)慣，這種時候，他心里也實在沒有一絲一毫打趣逗樂的感覺。事實上，他是故意說得漂亮，作為一種方法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并且鎮(zhèn)住自己的恐怖感，因為這位精怪的聲音已經(jīng)攪得他骨髓里都惶惶不安了。

像這樣坐著，不聲不響地對那一雙直愣愣的玻璃球似的眼睛注視片刻，私刻魯擠覺得真是太糟糕了。而且，這位精怪身上產(chǎn)生一種地獄般陰森的氣氛，也是非?？膳碌摹Ｋ娇挑敂D本人感覺不到這一點，然而這是很顯然的事，因為，雖然鬼魂文風(fēng)不動地坐在那兒，它的頭發(fā)、下擺和流蘇卻依然在飄拂，好像被爐灶上的熱氣吹著似的。

“你看得見這根牙簽嗎？”私刻魯擠說，由于剛才指出的理由，他迅速重新轉(zhuǎn)入攻勢，同時也為了把這個幻影的木然無情的凝視從自己身上移開，哪怕移開一秒鐘也好。

“我看得見?！惫砘昊卮?。

“你并沒有朝它看?！彼娇挑敂D說。

“可是我看得見，”鬼魂說，“盡管沒有朝它看?！?/p>

“好吧！”私刻魯擠回答，“只消把這個吞到肚子里去，我這后半輩子，就會受到自己制造的一大群妖魔鬼怪的困擾。胡鬧，我跟你說吧——胡鬧！”

精怪一聽到這句話，便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喊叫，同時搖動它的鏈條，聲響是那樣陰森恐怖，直教私刻魯擠緊緊地抓住座椅，以免暈厥倒地。然而還有教他更害怕的事情呢，只見這個幽靈解下繞在它頭上的繃帶，似乎在室內(nèi)綁著太熱，它的下巴頦兒便垂到胸前來了！

私刻魯擠雙膝下跪，十指交叉地在臉前緊握著。

“天哪！”他說，“可怕的幽靈啊，你為什么和我過不去？”

“世俗之見的人！”鬼魂回答說，“你倒是相信不相信我？”

“我相信，”私刻魯擠說，“非相信不可。不過為什么精靈們到世上來走動，它們又為什么來找我？”

“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鬼魂回答，“他軀體里的靈魂都必須出去在他的同類之間到處行走，要游遍四面八方；要是生前他的靈魂沒有走動，那么死后就要罰他這樣做。他的靈魂注定要浪跡天涯——哦，我真不幸?。　⑶乙郾牨牭厍浦切┓窒聿坏降氖挛?，那些事物本來可以在世上分享，而且成為幸福！”

這個精怪又發(fā)出一聲叫喊，搖動著鏈條，搓著黑影朦朧的雙手。

“你上著腳鐐手銬，”私刻魯擠顫抖著說，“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我戴上生前自己鍛造的鏈條，”鬼魂回答說，“我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一碼又一碼地鍛造了它；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纏繞在身上，心甘情愿地佩戴著它。這式樣難道你感到陌生嗎？”

私刻魯擠顫抖得更厲害了。

“你是否愿意知道，”鬼魂追問說，“你自己身上纏繞著的那根東西有多么重又多么長嗎？七個圣誕節(jié)前夜的時候，它就足足有我這根這樣重這樣長了。打那時候起，你又在那上面花了不少精力?，F(xiàn)在它是一根極其沉重的鏈條了！”

私刻魯擠看看他周圍的地板，要想發(fā)現(xiàn)自己是否被五六十英尋[36]長的鐵索圍繞著：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看到。

“雅各，”他哀求著說，“老雅各·馬萊，再跟我說些什么吧。說些安慰我的話吧，雅各?！?/p>

“我沒有這種話好講?！惫砘昊卮穑皭郾纠?span id="tbll3jn" class="math-super1">[37]·私刻魯擠，安慰要從另外一個世界，由另外一些使者，傳送給另外一類人。我也不能把我想告訴你的話都告訴你。允許我說的，只剩下很少的了。我不能休息，我不能耽擱，我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逗留。過去，我的靈魂從來沒有走出我們的賬房間之外——注意我的話！——生前，我的靈魂從來沒有越過我們那銀錢兌換窗口的狹窄的范圍而外出游蕩；現(xiàn)在，那令人厭倦的行程展示在我的面前！”

私刻魯擠有一個習(xí)慣，每當(dāng)他考慮問題的時候，總要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這會兒他又這樣做，思索著鬼魂剛才說的話，不過沒有抬起眼睛，也還是跪著沒有站起來。

“你的行程一定很慢，雅各。”私刻魯擠指出，他帶著一種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雖然也帶著謙卑而恭敬的樣子。

“慢！”鬼魂重復(fù)他的話。

“死了七年?！彼娇挑敂D忖度著，“又是整個時間在旅行？”

“全部時間?！惫砘暾f，“沒有休息，沒有安寧。受到永無休止的悔恨的折磨?！?/p>

“你走得快嗎？”私刻魯擠問。

“駕著風(fēng)的翅膀?！惫砘昊卮鹫f。

“七年之中，你大概已經(jīng)走過很多地方了?！彼娇挑敂D說。

鬼魂聽到這句話，又發(fā)出一聲叫喊，同時把它的鏈條在這黑夜的死一般的靜寂之中弄得當(dāng)啷作響，駭人聽聞，監(jiān)護人[38]可以有理由控告它擾亂安寧。

“哦！給拴著，綁著，上著雙重腳鐐手銬，”這個幻象說，“不懂得那些不朽的人物千百年來為這個世界所做的無休止的勞動，在其可以感覺到的好處完全發(fā)揚光大以前，就必定會消失到永恒之中。不懂得任何一個基督教的靈魂善良地工作在它的小小的范圍內(nèi)，不管那是什么范圍，都會發(fā)現(xiàn)它的有限的生命太短，不夠發(fā)揮它的巨大的有益的作用。不懂得一生中的機會錯過以后，就沒有余地能夠讓后悔來彌補損失！然而我過去就是那樣！哦！就是那樣！”

“不過你過去一直是一位很好的生意人啊，雅各?！彼娇挑敂D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現(xiàn)在開始把這句話應(yīng)用到他自己身上來。

“生意！”鬼魂叫喊著，又搓起雙手來，“人類才是我的生意，公眾福利才是我的生意，慈善、憐憫、寬厚和仁愛這一切才是我的生意。我在行業(yè)中的交易在我的生意的汪洋大海中只不過是一滴水而已！”

它伸直手臂，舉起鏈條，好像這就是它的一切徒勞無益的悲傷的根源，然后又把鏈條重重地扔在地上。

“在流逝的一年的這個時候，”這個幽靈說，“我受苦最深。為什么我從前要眼睛朝下看著走過的我的同胞們，卻從來不抬起來看看引導(dǎo)那幾位博士到卑微的處所去的神圣的星呢？[39]難道那星光不也會引導(dǎo)我到窮人的家里去嗎？”

私刻魯擠聽見幽靈照這樣子往下說，感到不勝惶恐，不由得劇烈地戰(zhàn)栗起來。

“聽我說！”鬼魂喊道，“我的時間快要完了?！?/p>

“我聽著呢，”私刻魯擠說，“不過不要對我太嚴(yán)厲！不要說得花里胡哨的，雅各！我求求你！”

“我怎么會用一種你看得見的形象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不打算告訴你。我曾經(jīng)無影無蹤地坐在你的身旁達許多許多天?！?/p>

這可不是叫人好受的花樣。私刻魯擠打著寒噤，抹去額頭上的汗珠。

“在我的贖罪苦行中，那不是一個輕松的部分?！惫砘杲又f，“我今天晚上到這兒來是警告你，你還有機會和希望來避免我的命運。是我設(shè)法給你帶來的機會和希望，愛本利者。”

“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嘛。”私刻魯擠說，“謝謝你啦！”

“你將要被鬼纏著，”鬼魂繼續(xù)說，“被三位精靈?！?/p>

私刻魯擠拉長著臉，拉得像鬼魂剛才拉的那樣長。

“難道這就是你說的機會和希望嗎，雅各？”他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追問。

“是的?！?/p>

“我——我想我寧可不要?！彼娇挑敂D說。

“要是沒有它們來訪問，”鬼魂說，“你就不能希望避免我正在走的道路。明天鐘聲敲一點鐘的時候，你等著頭一位來訪問吧。”

“我不能讓它們一起馬上來，讓這事情就此了結(jié)吧，雅各？”

“后天夜晚同一個鐘點等著第二位，大后天夜晚十二點的最后一響停止震蕩的時候，是第三位。別想再看見我；為了你自己的緣故，你要記住我們之間的這段交往！”

幽靈說完了這段話，就從桌子上拿起它的包布，像原來那樣裹著頭。私刻魯擠知道這一點，是因為聽到它的上下顎給扎在一起的時候，牙齒發(fā)出刺耳的響聲。他鼓起勇氣再抬起眼睛來，只見他的超自然的客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把鏈條一圈圈地繞到一只手臂上。

幽靈從他面前往后退走；它每退一步，窗子就自動升起一點，因此，等這幽靈退到窗口，窗子已經(jīng)大開。幽靈招呼私刻魯擠走過去，他聽從了。走到彼此相隔不到兩步的時候，馬萊的鬼魂舉起手來，指示他不要再靠近。私刻魯擠站住了。

這與其說是服從，還不如說是因為驚訝和恐懼，因為在那只手舉起來的時候，他聽到了天空中嘈雜的鬧聲。那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哀悼和悔恨的聲音；那是無法形容的悲傷和自怨自艾的哭泣，幽靈靜聽了一會兒之后，也參加了這闋悲悼的挽歌，并且飄到窗外那凄涼而又黑暗的夜空之中。

私刻魯擠跟到窗口；好奇心使他不顧一切。他向外望去。

空中布滿了幻象，遑遑不安，匆匆忙忙地飄來蕩去，一面走，一面呻吟。每一個幻象都像馬萊的鬼魂那樣戴著鏈條；有幾個（可能是犯了罪的官吏）被鎖在一起；沒有一個是自由的。有不少在世時是私刻魯擠本人認識的。他和一個老鬼魂相當(dāng)熟悉，它穿著一件白背心，腳踝上縛著一個巨大的鐵保險箱，由于看見下邊一個門前石階上坐著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它無法幫助她，因而傷心地哭泣著。很明顯，它們一致的痛苦在于全都想善意地干涉人間的事務(wù)，可是已經(jīng)永遠喪失了這種能力。

究竟是這些東西漸漸消逝在迷霧之中，還是迷霧吞沒了它們，他鬧不清。然而它們連同它們靈魂的聲音一起消失了；黑夜變得和他剛才回家的時候一樣。

私刻魯擠關(guān)上窗子，然后察看鬼魂打那兒進來的門。門還是像他親手鎖上的那樣是兩道鎖鎖的，門閂也都沒有動過。他正想說一聲“胡鬧！”可是剛說了頭一個字就頓住了。由于他剛才經(jīng)受的情緒激動，或者由于白天的疲勞，或者由于他瞥見了那個冥冥的世界，或者由于和那個鬼魂的乏味的談話，或者由于時間太晚，他現(xiàn)在十分需要休息；他便徑直走到床邊，衣服也沒有脫掉，一倒下去便睡著了。

[1]節(jié)，原文為Stave，是詩或歌曲的一節(jié)的意思。作者故意用這個詞代替Chapter（章），以表明這是一本“用散文寫的圣誕頌歌”。

[2]私刻魯擠，原文為Scrooge，英語通俗口語中原是“擠榨”的意思。作者選用這個詞作為人物姓名，帶有諷刺的意味。后來英語中即作“吝嗇鬼”解。

[3]交易所，指倫敦交易所（the Royal Exchange），是英國金融中心。

[4]原文as dead as a door-nail，出于英國古代民謠。莎士比亞在他的歷史劇《亨利四世》和《亨利六世》中也有這種比喻。

[5]哈姆雷特，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雷特》中的主角名。他是丹麥王子，其父被叔父毒死。劇中第一幕第一場就是故王鬼魂出現(xiàn)在城堡上。

[6]圣保羅大教堂，英國著名教堂，在倫敦中區(qū)拉德蓋特山頂上，教堂高達三百六十五英尺，始建于十七世紀(jì)。墓地早已拆除，并已形成一條圍繞這一教堂的不規(guī)則的街道。

[7]原文為a tight-fisted hand at the grindstone（在磨石上握得緊緊的手）。tight-fisted又有“吝嗇的”之意。

[8]大熱天，原文為dog-days，指從七月三日至八月十一日，一般來說是英國每年最熱的時候。此時天狼星（dog star）與太陽同起同落。

[9]兇眼，原文為evil eye，按照外國迷信的說法，有一種人，比如女巫，生有一種超自然的兇眼，兇眼一瞧就能帶來巨大的災(zāi)害。

[10]歐洲中世紀(jì)風(fēng)俗，把殺人犯埋葬在十字路口以后，用一根柱子刺穿其心臟，插在那兒。冬青在圣誕節(jié)常作為室內(nèi)裝飾，并在進餐時插在葡萄干布丁上。參見本書第113頁。

[11]他寧愿看見他——，原文為he would see him——。破折號是“damned（被詛咒）first”或“dead（死掉）first”的省略。這句意思是寧愿別人死，他也不去。

[12]白德蘭（Bedlam）是伯利恒（Bethlehem）的訛誤，指英國倫敦的伯利恒圣馬利亞醫(yī)院，是一所精神病醫(yī)院。

[13]聯(lián)合貧民習(xí)藝所（Union Workhouse），英國根據(jù)一八三四年的《貧民法》所設(shè)立的救濟貧民的場所。由兩個以上的教區(qū)聯(lián)合設(shè)恤貧局，辦理救濟貧民等事務(wù)，貧民習(xí)藝所是其工作的一部分。習(xí)藝所中工作及生活條件都很艱苦，貧民多不愿進入。

[14]踏車（Treadmill），起源并形同于中國的水車。英國于一八一七年起在監(jiān)獄中設(shè)置，令囚犯踩踏，作為刑罰。后來已廢止。

[15]《貧民法》（Poor Law），英國議會中通過的所謂救濟貧民的法案。初次施行于一六〇一年，嗣后迭經(jīng)修正。

[16]過去在夜霧籠罩倫敦時，街上常有手執(zhí)火炬的引路人為車輛引路?；鹁嬗么致檎簽r青或柏油制成。

[17]哥特式（gothic），一種建筑式樣的名稱，始創(chuàng)于法國北部，以尖拱形結(jié)構(gòu)為其特征。

[18]圣鄧斯坦（Saint Dunstan，924—988），英國修道士，也是寶石匠、鐵匠、畫家和政治家，曾擔(dān)任國王埃德萊德和埃德加的首席顧問。后者曾任命他為坎特伯雷大主教。狄更斯在其所著《兒童英國史》（Child's History of England）（1852—1854）一書中說，鄧斯坦“是一個能工巧匠，他在一間小屋子里的鍛爐前工作，慣于扯淡最離奇的妖魔鬼怪的謊話，說妖魔鬼怪來折磨他。比如他說，有一天自己正在工作，一個魔鬼從小窗戶里望進來，想引誘他過享樂放蕩的生活。他于是拿起在爐火中燒得通紅的火鉗，鉗住魔鬼的鼻子，使它痛得大喊大叫，聲聞許多英里之外”。狄更斯接著說：“我認為這是要使無知的人相信他是個神圣的人?！?/p>

[19]克朗（crown），英國貨幣，值五先令，現(xiàn)已不用。貨幣上鑄有皇冠（crown），故名。

[20]倫敦一條著名的大街。原文（Cornhill）是“谷山”的意思。十四世紀(jì)時，這里原是谷物市場。

[21]卡姆登鎮(zhèn)（Camden Town），原在倫敦郊區(qū)，居民多為貧民。狄更斯幼年時曾住在此處?，F(xiàn)已屬倫敦市區(qū)。

[22]一種室內(nèi)游戲。由一人蒙眼去捉周圍的人，如能捉住并猜出是何人，則由被捉的人代替其位置。

[23]指舊倫敦市區(qū)，面積約一平方英里。倫敦交易所、市長官邸、科恩希爾大街以及圣保羅大教堂均在這一區(qū)域內(nèi)。

[24]十九世紀(jì)初葉西歐國家的男子還有扎單根短辮子的習(xí)俗。

[25]由于英國國會法案中常有措辭不嚴(yán)密之處，有許多空子好鉆，當(dāng)時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政治家丹尼爾·奧康奈爾（Daniel O'Connell，1775—1847）曾經(jīng)宣稱，他能夠趕著一輛六匹馬拉的馬車穿過任何此種法律。此處，狄更斯借用了這句話。

[26]堆房，原文為lumber-room，常用來堆放棄置不用的家用品，有時也堆放木柴等物。

[27]爐旁鐵架，原文為hob，一種老式壁爐的爐柵。是用鐵或石在壁爐兩邊做成的架子，上面可以烘烤食物。

[28]該隱和亞伯是亞當(dāng)和夏娃所生的兩個兒子。該隱嫉妒其弟亞伯得到上帝寵愛，殺死了亞伯。事見《圣經(jīng)·舊約全書·創(chuàng)世記》第四章。

[29]“法老”是古埃及國王的稱謂，原意為“大廈”。有一個法老的女兒曾在尼羅河邊收養(yǎng)了一個被拋棄的希伯來嬰兒，取名摩西。事見《圣經(jīng)·舊約全書·出埃及記》第二章。

[30]示巴為古代住在阿拉伯西南的也門國內(nèi)的一個民族。示巴女王曾經(jīng)因為聽說以色列王所羅門聰敏過人，專門前去拜訪他。事見《圣經(jīng)·舊約全書·歷代志下》第九章。

[31]亞伯拉罕，猶太民族的祖先之一。他曾經(jīng)受到上帝的考驗，而愿意把親生子以撒作為犧牲，獻給上帝。事見《圣經(jīng)·舊約全書·創(chuàng)世記》第二十二章。

[32]伯沙撒，古代巴比倫的末代國王。有一天，他宴請一千個大臣時，忽見墻上出現(xiàn)神秘的手指，寫著預(yù)言巴比倫覆滅的字。當(dāng)夜巴比倫即被瑪代人大利烏征服。事見《圣經(jīng)·舊約全書·但以理書》第五章。

[33]使徒們，指耶穌的十二個門徒：彼得、約翰、雅各（西庇太之子）、安德烈、腓力、多馬、巴多羅買、馬太、雅各（亞勒腓之子）、西門、達太和馬提亞。后來一些信奉耶穌、傳揚福音的人，亦稱使徒，比如保羅、提摩太等。他們曾航海到小亞細亞各地傳道。此處“奶油碟”是形容花磚上拼出的船只之小。

[34]據(jù)《圣經(jīng)》記載，摩西和亞倫二人遵奉耶和華曉諭往見法老行奇事以顯神跡。亞倫將杖擲地變成了蛇。法老召了術(shù)士們來，也都將杖擲地，變成了蛇，然而，亞倫的杖把術(shù)士們的杖全部吞了下去。事見《圣經(jīng)·舊約全書·出埃及記》第七章。

[35]原文for a shade（就一個陰魂而論）和to a shade（從某種程度來說）只一字之差。

[36]英尋（fathom），長度單位，合六英尺或1.829米。

[37]“愛本利者”是私刻魯擠的名字Ebenezer的音譯。

[38]倫敦曾劃分為二十六個區(qū)域，選派監(jiān)護人（Ward）擔(dān)任區(qū)域內(nèi)的保衛(wèi)工作。一八二九年建立警察制度以后，保衛(wèi)工作由警察擔(dān)任。

[39]據(jù)《圣經(jīng)·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二章記載，耶穌降生以后，有幾個東方的博士（Wise Men）依照一顆星的指引，找到耶穌降生的貧窮的家庭?！吧袷サ男恰保˙lessed Star）亦稱“伯利恒的星”（the star of Bethleh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