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美術(shù)展覽會倒是不錯。你去過沒有?是夠你一半天消遣的。畫是真不少，洋畫古畫，什么都有。參考品部的古代書畫有極貴的，單這一部的保險聽說就是一百萬哪!樓上看了畫，樓下還有戲看。名角，票友，小班，全有?？捶α丝梢缘矫勒刮鞑松缛c(diǎn)饑。地方可是真不小，東西也是真不少，虧他們布置的，我跑得腿也酸頭也昏了，那一邊留著等下回再看吧。”這是把此次美展看作一種熱鬧，和國貨展覽會同性質(zhì)的，一類看客向別人報告新聞的話。

“這兩三千幅畫里面，”一個愛說俏皮話表示他見解別致的人也許說，“在這無窮的畫里面，我只看到半張是要得的。果然他們能讓我割買的話，我是他們的主顧。而且還得我自己動手割!”我們再想像一個書畫專家停步在一幅古畫跟前低聲對他的同伴說:“這不是前年到過我的手里的那張嗎?單看款項(xiàng)就不對。可笑，假古董竟來活充特別參考品!果然這都可以陳列的話，我們家樓梯下那大柜子全夠得上出品了!”“話說得輕一點(diǎn)?！彼耐檎f。一個有批評能力的來客也許要說到那門較好那門較乏的話。我們可以想像說:“新派的東西，不論是詩是畫，我們終究看不慣。畫精赤的人體已是夠受的，何況還有種種叫人看不得的姿態(tài)?太富于革命精神了，我是敬謝不敏。”說到國畫，他也許說:“到底還是幾個老輩，下筆就不同!蒼老究竟是蒼老，老牌子，就是鄭太夷游戲間涂一棵松樹，也看出不同的筆力，有意味!還有曾農(nóng)髯的山水你看了沒有?再說畫佛象誰比得上一亭先生的?新起的也未始沒有有些意味的，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你看了總覺得他們自己也沒有把握。專事臨摹固然討厭，這胡來也總不見妥當(dāng)。你看看樓上的古畫去。古人的氣息確是不同，大幅有大幅的精神，小幅有小幅的趣味，饒你看不厭。這一比就顯出現(xiàn)代的寒儉。我看不革命固然不了，革了命也還是不了，我覺得悲觀?！彼囊粋€更開通的朋友就安慰他說:“你話是不錯，但就此悲觀我以為也不對，并且也不必。凡事一經(jīng)過大變動，往往陷入一種昏迷的狀態(tài)，你得容許他一個相當(dāng)時期等他蘇醒過來，然后看他有否一種新氣象，新來的精力的表現(xiàn)。說我們這時代是革命的或革命性的當(dāng)然是沒有錯，但如果我們以此就認(rèn)為這時代已經(jīng)完成一個或是幾個階段，因而期望甚而責(zé)成它在藝術(shù)里應(yīng)有某程度的反映，那我們這前提先就不對，結(jié)論當(dāng)然是誤。嚴(yán)格的說，我們的生活的革命化(或現(xiàn)代化)的程度還是極淺，種種類似革命的勢力，雖則已然激起不少外表的波動，還不說到是已經(jīng)影響到生命的根柢去解放它潛在的力量。或是換一邊說，我們民族內(nèi)心里要求適應(yīng)時代的一點(diǎn)熱(一點(diǎn)革命精神)，還不曾完全突破層層因習(xí)的外殼，去和外來的在活動中的勢力相團(tuán)合，只有在這個條件下革命才有完成的希望。還早著哪，朋友!一個火山在它的大迸裂以前，在它噴吐純粹的光芒燭照到天外的火焰以前，它先得決破多層的地殼，先得拋擲出多量的磊塊與泥砂。我們不可因?yàn)楝F(xiàn)在單看見土而忘了蘊(yùn)藏在底里隨后就來的萬丈的光焰?！?/p>

載上?！睹勒埂啡湛?期(1929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