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盡燈花又一宵
問世間,情為何物。翻覆生死如掌中物,魂魄為之銷,肝腸亦為之?dāng)?。那或許是一把比青霜還要鋒利的寶劍吧,吹發(fā)即斷,削鐵如泥,一路斬開塵世羈絆,神也好,魔也罷,總歸天地之大,沒有什么可以成為擋路的荊棘??v使是死亡,也不允許。
可是死亡啊,畢竟兩處茫茫再不相見。于是,情到此處,萬念俱灰,只徒然生出深深眷戀,一曲長歌,一陣清風(fēng),一聲燈花輕微的爆開,都可以成為思念的理由。夜深,人寂,鳥眠,心沉。這無邊無際的思念,都凝結(jié)到了詩詞中去。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fēng)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納蘭容若《采桑子》
一襲白衣的納蘭守著孤夜的清冷,嶙峋的指翻開泛黃的樂府詩集,字字句句一如往昔,回憶里,誰低吟,誰輕和,誰又和誰琴瑟相依,莫不靜好。回憶是一壇濃烈的酒,嗆人也迷醉。碧紗窗外,風(fēng)吹蕭蕭,雨落茫茫,風(fēng)吹不散過往時光,雨也不能打散此時枯坐的孑然。
誰能知曉,他心頭泣血的悲哀;誰能告訴他,晝?nèi)涨逍褧r,他的魂魄去了何方,長夜昏冷時,他的神魂又是否還在肉體內(nèi)。是否,他的七魂六魄早已在她離去的那個夜晚,便已隨之而去,徒留在塵世間的,只是一具空殼,一具麻木得不知痛楚的行尸走肉。
都說光陰似箭,如白駒過隙,可此時的他,只覺得歲月悠長,長得像一匹永遠也織不完的紗。他多想,即刻走到時光的盡頭,讓奈河的艄公渡去一船愁思,喝一碗苦澀的孟婆湯,重走一趟不知時日的輪回。
悲傷的時節(jié)里沒有春天,掰著手指都是數(shù)不完的下雪的日子。裹著長裘厚袍,納蘭容若回憶起人生里少有的春光。那時,一切都靜如止水,赫然發(fā)覺,原來那些春色,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那個沉睡在塵埃里的名字,像是暈開淡淡墨色,要融化開來一般,其實他知道,它并不會化去,入了心,刻了三分,覆了塵霜,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只是時間那么遠,如同千里冰封,她過不來,他也過不去。
她是容若的表妹,在容若的記憶里,永遠是她最美的樣子。
表妹姓舒穆祿,她生在冬日,梅花凌寒自開的時光。借著梅花香,姑姑便給她取名雪梅。雪和梅都是高雅潔凈的東西,她的性子也有幾分高潔孤冷,行事也極妙。明珠府的后院有一架藤蘿,長長的藤蔓垂如急瀑,日光晃了眼,幾乎能看見綠色珠子在周邊迸裂消融。
她酷愛那個院子,酷愛坐在藤蘿架下扯一段清涼綠意來看書。容若也喜歡,因為看書累極時,伸出掌心,能集一捧藤蘿葉子濾下的金沙,分明無形無質(zhì),依舊令人愉悅。這只是小干系,最重要的是她喜歡,喜歡她所喜歡的,這像是容若生命中一個早已養(yǎng)成的習(xí)慣,多年都不曾改變。
藤蘿花開了,綠色瀑布里涌出斑斑點點的白色小花,像晴好夜空的斑斕星光,一絲絲的亮,透著無邊無際的綺麗。她更喜歡去那里了,帶著一方白帕,在地上細細撿起被風(fēng)吹落的花瓣,身影認真又愉快。容若忍不住問,這是拿來做什么呢?
藤蘿餅呀。草地中伏著身子的少女歪過頭,語笑嫣然,說,花落了就枯萎了,可藤蘿花落了,還能在嘴里開放呢。她兜著一捧花,從房里找來一只纏枝青蓮?fù)耄瑢⑻偬}花用冰糖漬了,待晚上拌成了花糖餡兒,調(diào)和面,架上蒸籠,便是一只只甜香馥郁的藤蘿餅。
那清香的甜,一直在舌尖,縈繞了數(shù)月,都不見消退。
她的聰敏,又何嘗只體現(xiàn)在制作藤蘿餅上。一日,兩人坐在藤蘿下,背對著暖暖陽光。她捧著臉,閉著眼睛,長而烏黑的睫毛像一雙靈蝶,點過碧水,撩撥出一腔繚亂。似乎是漫無目的的,她問容若:表哥,你最喜歡做什么事情呢?
少年不假思索:讀書。
雪梅接著問:那么讀書完了之后呢?
她的問題一向古靈精怪,容若不以為然:讀書讀完了,我還有騎射要練習(xí)的。阿瑪說,齊家,治國,平天下,要做一個真正的君子,保家衛(wèi)國,守護邊疆,必須會騎射功夫。
嘆了口氣,她又問:那騎射完了呢?
騎射完了就讀書,天底下那么多書,他還有許多沒讀過呢。這樣回答完畢,就連容若也晃了晃神,原來自己的生活里,只剩下這兩樣事情了。簡單,純粹,卻不免也有些乏味。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的生活竟然就這樣平淡。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他以為,每個人年少時的生活都不過如此,讀書為明理,騎射為成才,何況,那是父親所希望的。他一絲不茍,并不覺得辛苦。
那么你呢?少年反問道。
少女想了想,清如蓮子的雙眸忽然閃過一絲羞澀,神情卻莊重端方,仿佛她做的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許久,她才慢慢地說了八個字:清風(fēng)朗月,輒思玄度。
他不是不知道,表妹最是景仰魏晉氣度,嵇康阮籍,大謝小謝,她都能如數(shù)家珍。而思玄之道,是魏晉名士最熱衷的事情,他們在思玄中,悟出了哲理,悟出了人生,也悟出了星月和天地。表妹所說的清風(fēng)朗月,輒思玄度,則是魏晉時期名士劉真長和許玄度的一個典故。
《世說新語》中曾提及,許玄度是當(dāng)時受人景仰的隱士,他生性高潔,蕭然不羈,劉真長同他是好友,當(dāng)劉真長為丹陽尹時,許玄度前往小聚。劉真長為許玄度準(zhǔn)備了非常華麗的屋子和十分美味的酒食,許玄度感嘆說,若能天天如是,比在東山隱居不知好了幾許。劉真長便道,人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貧貴皆是自己的選擇。然而,小聚之后,許玄度還是翩然而去,不留戀凡塵榮華。后來,許玄度離開塵世,劉真長到他曾小住過的居所中懷念這位好友,嘆息般說出了這句話。
“清風(fēng)朗月的時候,我總是要時不時地想起玄度呵!”
人世間悲歡離合在所難免,流離和相聚,都不是渺小如蜉蝣的人所能掌控的。為相聚而歡喜,為流離而憂傷,每個人都如是。然而,流離又何妨呢?有分別的悵然,才有歡聚的痛快。
表妹的回答,不過是僅僅針對容若的反問,給予了一個答案。他們都無法預(yù)料,這句話宛如讖言,在他們依舊相聚的時光里,便昭示了分飛的落幕。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們將彼此離散,高墻冷月再不相見,連綿的宮闕將阻隔所有相守的可能,余生蒼涼,他們亦只能如劉真長面對滿地舊物,追思懷念著并肩而行過的故人。
可到底是年輕,就連容若也不曾多想,很快就將這句話帶來的傷感甩在微風(fēng)里。人生多漫長啊,都看不到結(jié)束的界限,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好時光,未來的事,不如留給未來去煩惱。現(xiàn)時的快樂,先抓住才是最要緊的。
秋高氣爽的時候,容若便帶著雪梅去郊外騎馬,偶爾玩性大發(fā),便甩開身后一群小廝婢子,遙遙而去,趁著天未向晚。
雪梅不同于一般閨閣女子,如他一般,祖輩們兵戎生死的血脈傳承到她身上,使得她的心性里,也藏著一股凜冽爽朗。她不怕馬,反倒喜歡極了,纏著他要學(xué)。趁著無人時,他也偷偷教過她。她悟性好,幾乎都沒摔過,便騎得相當(dāng)不錯。
容若的騎術(shù)極好。他有一匹棗紅馬,性子烈,唯獨他能馴服。他還有一個絕技,能藏在馬肚子下,遠遠望去,只見一匹馬在奔跑,而看不見,原來馬腹下還藏著個人。這一手,他還拿來嚇過雪梅。
一次,他們?nèi)チ?xí)武場騎馬,容若照常騎著他的棗紅馬,雪梅悠悠地跟在后頭,忽然發(fā)覺棗紅馬上沒有了表哥的身影,莫不是給馬驚著墜下去了?這個念頭把她嚇得夠嗆,頃刻想調(diào)轉(zhuǎn)回去呼救。卻見棗紅馬轉(zhuǎn)過頭來,風(fēng)馳電掣一樣奔回來,在她跟前停住了腳步。
一個眨眼間,少年以矯健如燕的身姿翻轉(zhuǎn),即刻穩(wěn)穩(wěn)地落在馬背上,笑嘻嘻地看著她。滿滿的擔(dān)憂和焦灼突然消于無形,莫名的怒氣涌上心頭,她一言不發(fā),下了馬,轉(zhuǎn)身往回走。容若一頭霧水,卻也知道表妹生了氣,趕緊下馬追趕,等追到了,便好言求饒。
他以為,這不過是小女兒脾氣,哄一哄就好,發(fā)一發(fā)性子,也就作數(shù)了。未曾想,她側(cè)著臉,始終冷冰冰的。等他終于看清了她的面容,卻望進了一雙淚眼盈盈的眸子中。
一時間,容若說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味道。那個瞬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一向很少落淚,這些年,他也只見過她掉過一次淚,那還是她沒出喪期的時候,孤身一人遠赴京城,想起過世的嚴父慈母,忍不住悲從中來。其他時候,她看上去比誰都快活??涩F(xiàn)下,她是因為自己哭了嗎?恍恍惚惚,迷迷蒙蒙,半是歡喜,半是苦惱,可這一半的苦惱,日后想起來,也是淡淡的甜,好似藤蘿花的清甜。他記得那時他又是賭咒,又是保證,才把她哄得破涕為笑。
或許正是在那一秒,少年容若終于意識到自己對表妹的感情——那不是一般的兄妹之情。而此前所有的悸動和心潮,都被他自己歸類于是多年孤寂忽然有伴的歡喜。而現(xiàn)在,他再明白不過,尋常的兄妹情,不會讓自己在她哭泣的時候驚慌失措,小心翼翼得唯恐說錯一句話。
這就是情嗎?這就是書里常說的,能夠令人為之生為之死的情嗎?原來情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如同自由地飛翔在云宮的碧空,浮云萬里任由翩躚,長空浩渺也無所拘束。
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容若更將表妹視如寶物。他沒有愛上過誰,青澀而單純,卻也明白,珍之重之的道理。
免責(zé)聲明:以上內(nèi)容源自網(wǎng)絡(luò),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創(chuàng)版權(quán)請告知,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guān)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