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手藝,那些手藝人
1637年,《天工開物》在晚明的飄搖亂世中刊行,當時流行的種種手工藝,在這本“中國17世紀工藝百科全書”中均有詳細記述,這些手工藝,無一不是古人千年智慧的結(jié)晶。僅僅過了100多年,西方世界就掀起了工業(yè)革命的浪潮,又過了200多年,今天,《天工開物》中記述的傳統(tǒng)手工藝在中國大多已銷聲匿跡。
但在云南,它們依舊鮮活,固執(zhí)、艱難、不合時宜地活著。仿佛高原上一望無際的群山竟能阻隔現(xiàn)代工業(yè)的巨浪,篾匠、銅匠、石匠、桶匠、木匠、鐵匠、氈匠、紙匠、皮匠、染匠、做桿秤的、做油紙傘的、畫糖人兒的以及走街串巷磨刀剪的……匠人們就像游弋在山谷的風,向著沒有方向的未來踟躕而行:黃昏的沙溪古鎮(zhèn),年過六旬的老桶匠收拾了工具,沿著馬幫走過的鵝卵石小路,走出和馬幫一樣古老的城池,走在民國時代的石橋上,走向一水之隔的小山村,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唯獨這個時代他不大熟悉,這似乎是個不再需要桶匠的時代,即便他是方圓幾十里地唯一的桶匠,來找他箍桶的人也越來越少;走在巍山古城的老街上,畫糖人兒的漢子會感到心里踏實得多,腳下的石板、前方的城樓、街邊的木樓都和記憶中的沒什么兩樣,也不會有路人用怪異的眼神打量他肩頭的扁擔,當他在街角展開全部家當——一只長方形的木頭柜子,一只盛滿了糖汁的鋁鍋,一只小小的炭火爐子以及一個繪滿了花鳥蟲魚的圓盤——在街上玩耍的孩子們立刻圍了上來,連路過的大人也側(cè)目而視,臉上浮現(xiàn)出不動聲色的笑容來;午后的大理,熙熙攘攘的街子盡頭,篾匠正專注于手頭的竹筐,似乎無論街子上多么嘈雜他都無動于衷,這倒不是在向公眾展示祖?zhèn)鞯氖炙?,而是他平日另有活路,逢街子天才做些篾活,假如天天都做,在街子上是萬萬賣不掉的,剩下的還得統(tǒng)統(tǒng)運回家去,費時又費力;麗江束河古鎮(zhèn)的農(nóng)家小院里,一個年輕人正不厭其煩地向每一撥訪客重復同樣的演說:“我爺爺已經(jīng)80歲了,他從15歲開始做皮子,做了60多年,他走過兩次茶馬古道,他是最后一個納西皮匠,真正的最后一個,他做的皮子真正值得收藏……”老皮匠做的皮子確實出眾,走線流暢、針腳細密,銷路不是問題,問題是,他確實做不動了,日光溫暖的時候只是坐在家門口抽煙袋;而離束河不遠的白沙古鎮(zhèn),一個30來歲的銅匠正在打制一只香爐,這件特別的銅器是附近一座寺廟訂做的,他耳聰目明、手腳靈活,正值當打之年,可是,他也自稱是“最后一個納西銅匠”,這聽起來有點突兀,令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在給自己打廣告呢,但即便他被當做“最后一個銅匠”,他的生計也不會變得更好。
我曾拜訪過云南許多的手藝人,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境遇相似:慘淡經(jīng)營著,對現(xiàn)狀無可奈何,對日后沒有過多打算,認為這門手藝也就是這輩子的事,子孫后代最好另謀出路,事實上也的確后繼乏人。一個桶匠面對的問題不只是木料成本的飆升,更大的問題是:別說城里了,就算在鄉(xiāng)下,人們也很少再使用木桶了,塑料桶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好處,而且一點也不耐用,但是它便宜,用壞了丟掉,再買一個就是了——工業(yè)制品對手工制品的沖擊是致命的,就像不同重量級別的拳擊手在較量,弱者幾乎不堪一擊。工業(yè)革命持續(xù)了兩個多世紀,傳統(tǒng)手工藝一個接一個地消亡也就在所難免,即便在相對封閉的云南,幸存的手工藝又能堅守多久呢?
銀匠似乎是個例外,一枝獨秀。云南曾是國內(nèi)最重要的白銀產(chǎn)地,有著悠久的白銀開采歷史,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自古就有使用銀器的習俗,訂婚結(jié)婚、小孩滿月、兒女成年都少不了添置一兩件銀飾,佤族、藏族、哈尼族等少數(shù)民族婦女更是對銀飾情有獨鐘。在云南各地,歷朝歷代,打制銀器的銀匠都是不可或缺的行當,甚至可以說是個相當不錯的職業(yè),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但凡手藝過關(guān),養(yǎng)家糊口總不成問題,太平年月還不乏靠這門手藝發(fā)家致富的,即便在21世紀的今天,許多同樣古老的行當紛紛消亡或日漸調(diào)敝,銀匠手中敲了一千年的小錘依舊在叮咚作響——舶來的機制首飾在云南落腳雖不難,卻斷然無法吞并傳統(tǒng)銀飾的市場,現(xiàn)代旅游業(yè)也為這個閃閃發(fā)亮的老行當增添了新的機遇,遍布云南各個城鎮(zhèn)的打銀作坊,在昆明、建水、大理、麗江、和順等旅游勝地扎起堆來。鶴慶銀匠大約是云南最負盛名的手工藝群體。古往今來,鶴慶銀匠一把小錘勇闖天涯,足跡遠遠超出了云南的范圍,遍及全國乃至緬甸、尼泊爾等國家,在藏區(qū)更是隨處可見他們的身影,僅在拉薩就聚集了上千名鶴慶銀匠,據(jù)說八廓街上的銀飾銀器,大半出自這些來自云南的白族銀匠之手。藏飾以精致而著稱,寺院的法器尤其精美繁縟,對手藝人的要求很高,故而西藏本土的銀匠數(shù)量雖然不多,卻各個身懷絕技,鶴慶銀匠常年在藏區(qū)打拼,自然會受到熏陶而技藝精進,返回家鄉(xiāng)又帶動當?shù)氐募夹g(shù)進步,因此這個群體乃至整個行當?shù)墓に囁饺匀辉谶M步,仍然洋溢著青春氣息。
然而,即便境遇最樂觀的銀匠,也為后繼乏人而苦惱著,這也是手藝人普遍面對的問題。在武俠小說里,最厲害的功夫往往記載在一本秘笈上,撿到秘笈的傻小子照貓畫虎幾年后從山洞里跑出來稱霸江湖,但在真實的武林,武術(shù)并不是這樣傳授的,這種事情永遠也不會發(fā)生。手工藝的傳承也一樣。不管是子承父業(yè),還是拜師學藝,幾乎所有的傳統(tǒng)手工藝都是通過口傳身授代代流傳的,即使有文本也只能作為參考,就像把菜譜倒背如流不等于就能做得一手好菜,手工藝也拒絕紙上談兵。很多手藝人,如銀匠、木匠、銅匠,在自立門戶之前都要經(jīng)歷漫長的學徒生涯。所謂學徒,近乎不拿工錢的幫工,從最瑣碎、最枯燥的活兒入手,日積月累地掌握相關(guān)的技能、熟悉全部的工序,這個過程,短則數(shù)年,長則十數(shù)年,出師以后,還得在實踐中摸索著完善技藝,這需要極大的耐心。換句話說,手藝沒有速成班,即使有,也培養(yǎng)不出像樣的手藝人。但時代恰好相反,惴惴不安、蠢蠢欲動,與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夜暴富的神話相比,手工藝更像是遠古時代的傳說。在邊陲云南,流行文化影響下的年輕一代也對傳統(tǒng)手工藝避之不及,哪怕祖祖輩輩都是手藝人,哪怕心中尚存幾分好奇,也沒有幾個人能夠忍受成為一個手藝人的漫漫長路,他們寧可到遙遠的大城市去打工,哪怕打工只是碗青春飯,收入也不見得就比在家鄉(xiāng)做手藝強——從長遠來看尤其如此。
時代的浮云里,這些古老的手藝更像是一種修行。我接觸到的手藝人,無一不是泰然自若、氣定神閑,這大約是因為,長年累月的手工勞作,能夠創(chuàng)造出那些含情脈脈的器物,也能夠調(diào)服他們原本并不平靜的內(nèi)心。
· 大理街子上的篾匠。
· 穿著本民族傳統(tǒng)長裙和漢族式樣外套的彝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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