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謎題
黃昏,我坐在門檻邊兒,欣賞落日余暉染紅了白樺林,一個日子又失落了,日子就緊握在我手中,我只是張開手掌心,讓它像雁排人字逆風而去,掃開了三月雪,迎著雁群也許是千巖萬壑,煙濤萬里,莽莽曠野……
其實我們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單純,我們都活在謎樣玄秘、不可解的時光迷宮里,時間的存在使生活依然如故,時間的消殆,就讓生命成了斷垣殘壁。
年復一年,我們總是給朋友說些吉祥的話,我們不曾說荒蕪歲月的荒田已不堪耕耘??吹界R中出現了歲月的痕跡,也總是委婉含著幾分輕愁地說:“又老了一年啦!”但旅程中的山樓水閣,街市的華燈晃蕩,江海河湖的錦帆,透過時間都驀然在記憶里化成海市蜃樓……
春天法國森林中的藍鈴花如藍鳥飛翔,展眼四望全是藍得令人愁的羽翼,輕輕敲叩“唯美”的一扇門,門里住的都是掌握詩歌、藝術、音樂……的繆斯女神,依照古希臘女詩人莎孚的說法,美的事物是不堪攀折,一位法國老太太經不起美的誘惑采了一束藍鈴花,帶著幾分歉意的眼神朝著我說:“春天很短,藍鈴花很快就像春天一般凋萎,我采一束藍鈴花擱在案頭,回憶自己的青春……”我忽然觸起謎樣的傷感,那柔荑纖纖,撥弄時間的弦音,款款道來:眾生都活在時間的迷宮里,時間是帝王,人是時間的奴仆。
眼看千絲萬縷的錦云在我眼前飄浮,年年盼望春天,年年送走春天,一盼一送之間,歲月像輕煙似的溜了,但時間的帝王仍然端坐在華麗的座車上,那座車裝的是飛躍的輪軸。
年復一年,我們總是給朋友說些吉祥的話兒,我們不曾說:荒蕪歲月的荒田已不堪耕耘。
這段稀奇古怪歷史的結束是第二度幼兒期,全然遺忘,沒有牙齒,視覺,味覺,失去一切
——莎士比亞
(That ends this strange eventful history, is second childishness and mere oblivions sans teeth, sans eyes sans taste sans everything——William Shakespeare)
那柔荑纖纖,撥弄時間的弦音,款款道來:眾生都活在時間的迷宮里,時間是帝王,人是時間的奴仆。
古國來的旅人
我遇到一位古國來的旅人,
他說,兩條巨石雕塑的腿,
站在沙漠中,軀體已損毀,
半沉埋在黃沙里。
那粉碎臉的輪廓顰眉蹙額
皺褶的嘴唇呈現出鄙夷的凜凜威風。
雕塑師似乎早已揣測出失落的君心,
他的心如靈泉流注,
在沒有生命的石上留下殘存的激情。
塑像的石座上鐫刻著銘文;
我是奧齊曼達斯,王者之王。
請看我的功業(yè)是何等輝煌,
又何等絕望!
從這塌壞龐大赤裸沒有界限的
殘骸四處張望,
只有寂寞的黃沙蔓延不斷。
(譯自雪萊《奧齊曼達斯》)
雪萊不是史學家,像敘述亞歷山大大帝的功業(yè),自其父親馬其頓的菲立浦娓娓道來,他寫奧齊曼達斯不是敘述豐功偉業(yè)的鼎盛衰亡,雪萊的主題是“時間”,時間形成詩人內心的失落、絕望……
雪萊、濟慈、拜倫都在極年輕時就逝世,1822年夏天雪萊為了迎接友人,在回程旅途中船遇到暴風雨,死于海上,他的口袋里還藏著濟慈的詩稿。雪萊死后火化,骨灰葬在羅馬新教徒墓園,旁邊就是濟慈的墓。人生因緣聚散,時間與華美絕倫的詩篇都是謎中謎。
荷馬史詩《奧德賽》那位住在埃及附近海島上的老人普羅透斯是位智者,他未卜先知,一一細說特洛伊戰(zhàn)爭英雄的遭遇;埃阿斯歸途葬身大海,阿加曼儂回家后被謀害,尤利西斯被留在卡呂普索海島上每天淚灑異鄉(xiāng)……
但就是智者普羅透斯也不能解答時間的謎題。
只有古國來的旅人略帶幾分滄桑敘述屬于時間的故事,源于尼羅河和美索布達米亞平原的文明都保存在時間的廢墟里……
透過綿長悠遠的時間,智慧的果實已經成熟,在殘破的古廟宇、古石柱、古墻、古墓,時間所形成的災難中,揭開的正是一個屬于過去光輝燦美的時代。
斑騅、青虬與白螭
乘坐在斑騅上一定是多情的李商隱,他想起有位女子以鳳尾香羅裁成帽子,在更深人靜一針一針地縫,月亮的清魄似團扇,難以掩遮她羞怯的面孔……
詩人終于感嘆地說:“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湯王的盤,孔子的鼎,所謂湯盤孔鼎,雖然器皿已不存在,文字仍然留傳后世。
李商隱乘坐在斑騅上,跨過逆時間之旅,跨過千古,正因為他留下瑰奇幽麗、感時傷逝的詩章。
“涉江”一開始,我們看到華麗的場面,屈原頭戴古冠——切云,身上的玉佩皎潔如明月,駕著神獸青虬、白螭與虞舜同游瑤池仙圃,攀登昆侖山,在幻想的境界日月光輝,地久天長,在幻想的境界時間是不存在的。
一回到涉江現實的場景,時間追隨屈原的旅程輾轉推進,屈原渡過長江、湘水,秋水刮起冬天的朔風……
就如法國金發(fā)少年蒂埃里·阿米爾(Thierry Amiel)以水晶碎裂般的聲音唱出藝術老歌《藍色的字》。
冬天的風刮在四月天里。
(Le vent chiver souffle en Avril.)
陰郁冥暗的森林都是猿猴出沒的地方,山高蔽日,幽晦多雨,霰雪紛紛,云霏霏,天茫?!?/p>
屈盤盤桓在時空交錯、幻想與現實接替的境域里,時間對屈原并沒有形成摧毀,時間成就他與日月并燦的“屈賦”。
夏滿冬虛,日遷月移
歲華消逝時如一出舞臺劇的終場,布景中的道具全搬走了,舞臺空了,只有故事的主角,演盡了滄桑世事,演盡了悲歡離合,自個兒淚濺空蕩蕩的舞臺……
在旅次中我見到野草盈路,倒塌的欄桿,荒廢枯干的池子長滿了青苔,夕陽在那兒穿渡,仿如過客,夕陽的焰火如剩柴殘?zhí)堪愎舛仁治⑷?,呼嚕嚕的風聲就是說故事的角色,鏗鏘深沉,抑揚頓挫地述說時間的故事……
時間對沉淪在痛苦深淵的人是枷鎖,他們吼叫著:“流逝吧!連歲月僅存空幻的夢想也帶走吧!”寧愿將人生這杯苦艾酒恭奉給時間的帝王,讓他獨自吞噬這杯苦酒,不要潑灑半滴到人們唇間。
但我卻愿獨自飲盡人生這杯苦艾酒,對我來說它是法國詩人拉馬丁筆下摻雜花蜜與膽汁的酒,是一杯生命之酒。
有時人為逃避悲傷,急于要喝忘川——列特河的流水,一飲就能遺忘時間的蝕傷。當我走入凡爾賽秋的林中,秋正在舉行一場喪禮的儀式,還記得繁夏時綠葉密亂的影子傾瀉在我額前,如今連殘余的一抹綠也消失了,大自然繁盛的佳期已進入尾聲。古人以五聲來形容季節(jié)的變幻,春是角聲,夏是徵聲宮聲,秋為商聲,冬為羽聲。商聲傷聲,秋風低嘯,鴉鳥哀吟——這是大自然訣別前留戀人間最后的眼神,是慈母將閉上雙唇前最后對孩兒喃喃的叮嚀,也是她彌留人間最后的唏噓與庇護……
我不再渴望喝忘川的流水,我恭敬地擎起人生這杯苦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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