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的小草

端木蕻良

端木蕻良（1912～1996年），遼寧昌圖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科爾沁草原》、《曹雪芹》；散文集《端木蕻良近作》、《花·石·寶》等。

我經(jīng)常出去散步，因為我的居室北向，需要走出去迎接陽光和新鮮空氣。不管冬天和夏天，這是大夫指點要我做的。

除非碰到壞天氣，或者，病加重了，我就從不間斷地要從一幢樓房面前經(jīng)過。這幢樓房是座旅館，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有各省市來的人，也有外國客人。他們的衣著不同，但是，隨著季節(jié)變化，冬天要防寒，夏天要防暑，這是一致的。

有一次，一位從加拿大來的朋友，到我家做客。她聽人說，北京冬天很冷，便穿了皮衣、戴了皮帽飛到北京來。那時，北京的水汀還在送暖，她一進我家的門，當(dāng)然除去皮手套，脫掉皮大衣，摘下皮帽子。但還是覺著熱得不行，原來她里面還穿著皮上衣，腳上還穿著長筒皮靴。她笑著說：“北京冬天是夠冷的，但我準(zhǔn)備的皮衣服，也未免太過分了?！?/p>

是的，只要地球在轉(zhuǎn)，季節(jié)就在變化。不要說北方了，就是在四季如春的昆明，連石頭也要感受到氣候的變化呢！

在聞名世界的石林，有一個“阿詩瑪”天然石像，她在春天就像一個少女，背著竹簍輕盈地走著。但是，據(jù)說嚴(yán)冬來了，在風(fēng)刀霜劍的交錯中，她就顯得像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太婆了。直到又一個春天來了，才又恢復(fù)了“阿詩瑪”的形象。

北京的冬天，風(fēng)沙特大。除了常青樹，花草都無法生長。地上的草就在寒霜風(fēng)雪中枯萎了，除了一些可憐的草根，地上便全是土地的本色。

我出去散步，經(jīng)過那座大樓的花壇時，眼光都要射向那還有著暗綠色的云杉。北國的嚴(yán)寒，能看到綠色，總是令人喜悅的。何況，它每天都使我有“長青”的感覺呢……

有一天，我的眼光又自然而然地投向它，從樹梢一直看到它的根部，忽然發(fā)現(xiàn)在它的根部的四周，有著一些小草。這使我像孩子發(fā)現(xiàn)奇跡般地高興起來。花壇有鐵欄桿，我不能進去仔細觀看。但我請問了老園丁，他告訴我這還活著的小草名叫護盆草。

護盆草是一年生的植物，它是度不過這北國的冬天的?？隙ㄋ膊贿^是在熬日子罷了。

但從此，在我每次走過這座大樓門前的花壇時，最先去看的卻不是那高傲、聳立、得天獨厚的云杉，而是那護盆草了。我發(fā)現(xiàn)它一天比一天發(fā)“蔫”，但仍保有綠色，甚至還開著瘦小的黃花呢！這小黃花是不會結(jié)出成熟的籽粒來的，只是表明小草的生命還在繼續(xù)著。

今年的雪下得不多，花壇的后面便是高樓，北風(fēng)被樓給擋住了，這當(dāng)然是小草得以活下去的原因。但是，不凋的杉樹把陽光給遮住了，護盆草受到的溫暖也不會太多?？伤鼌s一直沒有失去綠色。

有一天，真的下起雪來了，雪雖不大，但蓋住護盆草，還是綽綽有余的。我也不能進到里面為她把雪撥弄開；同時，我又想：雪也可能還為它蓋了一層棉被呢！我還是擔(dān)心護盆草的命運，我沒見過露天過冬的護盆草，也沒有聽到什么人說過。

雪住了，這次，我不是去散步，而是拿起手杖去看護盆草。是的，不是散步，這回，是去看護盆草！

護盆草，依然沒有失去綠色。

供我觀察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從樹梢上來了，春天從野草的宿根中來了，春天從風(fēng)里來了，春天就在我眼前……

剛剛蘇醒的柳絲，透著鵝黃；剛剛吐嘴的小草，顯得青嫩。我再去看看那熬過冬天的護盆草，并沒有趕上時間換來新裝，可它卻成了一叢碧綠。是的！是一叢碧綠！

柳樹放葉，小草出土。我再去看那云杉下的護盆草，顯得湛綠蔥翠，它舒展了。幾天過后，它變得更加蓬勃茂密。

又過些日子，云杉捧捧枝頭都發(fā)出了新枝，誰走過它的身旁，都不能不看上幾眼。眼睛和它相對時，得到的只會是喜悅。幾乎沒有人去注意那越過冬天的護盆草。它離不開土地，它生得太低矮了。

護盆草，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度過了寒冷的冬天，又開始來迎接新的春天。我沒有去查檢《植物名實考》一類的書，那上面是不是有護盆草（或者它有另外的名字）的條目。我只知道它能越冬。只是因為病，使我必得要經(jīng)常散步時，才得以發(fā)現(xiàn)的。不過，從觀察中，我還是對它多了一些了解，原來，它幾乎不需要什么。陽光對植物來說，是最可貴的。云杉比它高、比它大，把它給蓋住了。只能在篩下來的樹影空隙中，得到幾絲陽光。但是，它卻使云杉不至失去濕度，又為別的花木保護根株，保持水土，凈化空氣。它默默無聞地保護著比它高大的植物，誰能說嚴(yán)寒中依然能保持秀色的云杉，沒有這小小護盆草的功勞呢？……所以，園丁才叫它作護盆草，只有園丁才配做它的知己。

我想，不會是所有的護盆草都能在戶外越過冬天吧？僅就這云杉下面的護盆草來說，只要給它少受一些北風(fēng)，就可以度過漫長的凜冽的冬天……

我知道蓖麻在印度是多年生的，在北京卻不能，護盆草不是宿根的，大概還是靠種子來繁殖?？墒?，這種纖細的小草，竟能越過北國的冬天，消除了冬天和春天的界線，有誰看了不為這小草的頑強而感動呢？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對我來說，也是偶然的機遇，才見到了這個全過程。我想在今年冬天，還能盡情地觀察它。明年，它也能越冬，那么，它就不止是可以稱作越冬的小草，而是可以名之為多年生的小草了。

當(dāng)我又徘徊在那不算太高的大樓面前，我就想，當(dāng)初蓋大樓的人，決不會想到大樓會給小草作為屏障的。由于北風(fēng)吹不透它，就使門前的護盆草得以存活下來。要是人們有意地用護盆草的精神為它多做一點護持，可能護盆草就會列入多年生的植物群里面了吧！……

一路散步，這個想法一直沒離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