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城市的竹笛
去年暑假在蘇州做兼職,快開學(xué)時才買票回家。我坐的是夜行火車,嘈雜的候車廳,燈光亮得有些刺眼,照得所有人的面容都生動起來,卻又恍惚,不似在人間。
一位同齡人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右手拎一只大編織袋,背上背一只破舊的背包。背包里那管黑褐色的竹笛,在人群中特別招眼。那是一管自制的竹笛,沒有任何裝飾,在以鋼琴、小提琴、薩克斯、古箏等樂器為尊的城市聲色里,他的竹笛,的確顯得太鄉(xiāng)土,太黯淡。我想不明白,在這繁華喧鬧的都市,背著一管竹笛穿行于人群的他,過著怎樣的生活,有著怎樣的內(nèi)心世界。
他和我上了同一節(jié)車廂,還坐我對面。這才看清楚,他頭發(fā)有些長了,也有些亂,臉色不好,有些倦意。上車后他一直靠著車窗,看窗外的景色。其實也沒什么景色可看。也許他有心思。
火車上到處都是鄉(xiāng)音。如果他也到終點站的話,那我們就該是老鄉(xiāng)了。
車過常州,很多人下車,剩下我們面對面坐著。我問他會什么曲子,他沒反應(yīng)過來。我指了指他背包里的笛子。他有點不好意思,說聽過幾次的曲子,基本都會。我頗為吃驚,我也學(xué)過笛子,卻只會看譜吹幾首流行歌曲。
聽他口音,該和我同鄉(xiāng)。我問他家哪里的。他說到終點站,過長江就到了。我說我住江北,離得很近。我談了我的讀書生活,基本上沒什么可說的。他,也許是有笛子打頭的緣故,和我說了很多。他說他是做木工的,在滬寧一線,主要在蘇錫常一帶做裝潢,哪兒有活兒往哪兒趕,反正一個袋子,一只背包,也方便。天冷時,再加條被子就行。
我讀書,其實也不怎么讀書,平時做點兼職,不然就上網(wǎng),閑逛,千篇一律。我問他沒事時做什么,他說有活時,要拼命趕工期,沒日沒夜地做,倒在鋪上,有時倒在刨花上就睡著了。沒活時,就窩在屋里,打牌,出去也沒什么看頭,還要花錢。有時也走動走動,帶著鋪卷到朋友那里接點活。要是大家都沒活,也會聚一下,都喝酒,喝白的,每喝必醉。醉了挺難受的。每次喝酒前,都告訴自己少喝點,但三杯酒下肚,氣氛就起來了,年紀(jì)都輕,經(jīng)不起別人勸。平時也挺苦挺累的,又都是老鄉(xiāng),不能不喝啊,缺活兒,或者人手不夠了,大家都還相互幫襯著。只是有一點不好,酒喝多了容易打架,不是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就是跟別人打。說著,他又露出了那種不好意思似的笑容。
我勸他少喝點酒,說喝酒傷身。他也說喝酒傷身,但又說,其實有時也想喝點酒。問他能喝多少,他說一斤多,嚇了我一跳。這么大的量還每喝必醉,那得喝多少?!
話題又轉(zhuǎn)到笛子上。我問他是不是走到哪里都背著他的笛子,在外面是否也常常吹起它?
說到笛子,他的面容又漸漸生動起來。他說走到哪里背到哪里,到南京背著,到上海背著,那一次到杭州也還背著,武打片上說人在劍在,他是人在笛子在。說得我們都笑了,這時,他的表情像個孩子。
我想象著他背著竹笛,像小說里的俠士那樣,仗“笛”江湖行,穿越一座座城市和陌生、喧囂的人群,覺得他特立獨行、與眾不同,覺得那就是所謂“遺世獨立”的樣子,并為他身上一種獨特的東西所感動。
他接著說,在外面很少吹,有時別人還嫌吵。不像在村里,放牛的時候,干農(nóng)活累了的時候,有個什么煩心事的時候,就在槐樹下、竹林邊、田埂上、蘆葦蕩旁,吹上一段,解乏解悶,跟抽煙差不多。
說到這里,他又看了我一眼。問我知不知道蘇州火車站前臨時搭建的鐵橋,還有齊門橋,就是有著雕龍的銅柱子那橋。我說知道。
他說有一次,蘇州的活兒剛結(jié)束,要趕到常州去,公交車?yán)@過齊門橋,他從那臨時鐵橋上過,人累得都拖不動步子了,就在鐵橋上站了一會,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看著夕陽下的河水,忽然特別想家,很想拿著笛子吹一曲,但實在太困了,又看到邊上一個乞丐跟前,也放著一管笛子,就更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我沉浸在他所說的畫面里,卻無法接近他的感覺。我只能憑著想象,去接近他的內(nèi)心。
你有女朋友吧?他問我。
有的啊。怎么了?其實我沒有,但當(dāng)時在他面前,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隨口就說了假話。
是哪里人啊,蘇州的嗎?
嗯,昆山人。我又信口胡謅。
不錯不錯。我們村里的姑娘,都往外跑了,都想嫁到外面去,在家里能娶個稍微好點的姑娘,都很難。他說著,又露出了先前有些凄惻的神情。
是啊,我們鎮(zhèn)上的姑娘,都想嫁到江對面的鎮(zhèn)上去,那里有銅礦,比我們鎮(zhèn)上好。我附和他。
那你呢?我試探著問。
我啊,我都定親了,這次回去,就是給自己裝修房子,準(zhǔn)備過年結(jié)婚。
這么厲害?沒看出來。不過還是祝賀你。
我運氣好,她在鎮(zhèn)上開裁縫店,她父母本來不同意,但她就是喜歡聽我的笛子,差點就跟她父母鬧翻了。這幾年,我在外面沒日沒夜地做,在鎮(zhèn)上有了自己的房子,她父母也就同意了。說這些,他又面轉(zhuǎn)喜色。
喜歡聽他吹笛子而跟他的姑娘,會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呢?我充滿好奇,也充滿想象,甚至對面前這個帶一種鄉(xiāng)土的憂郁的同鄉(xiāng)小伙子,充滿艷羨和一絲嫉妒。
什么曲子有這么大魅力?我可真想見識一下。
他又笑了,有些幸福和陶醉,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就這樣聊著天,不覺夜就深了。肚子餓的時候,我分一點吃的東西給他,他千萬推辭,才終于接受了一點。
天大亮?xí)r,火車到了終點站。在那江北小城的火車站,他給我吹了他未婚妻喜歡的曲子,旋律很像《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美麗,遙遠(yuǎn),而且哀傷?;疖囌敬颐﹄x站的人群,有的暫停,有的匆匆而過……
一曲終了,他忽然抬眼看著我,我分明看見了他的凄楚,他的眼,那么潮濕,是淚么?他說,其實今天是她結(jié)婚的日子,新郎不是我,她父母早就把她許配給別人了,她也是嫁到外地去。我太窮,始終不能把我們鎮(zhèn)上最好的姑娘留下來,以后再也沒有誰聽我的笛子。他把手里的那管竹笛打量了又打量,接著說,我不知道留著它還有什么用,就像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要趕回來,是要眼睜睜看著她出嫁嗎?那太痛苦。也許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然后再坐火車離開,找一些人喝酒或者自己一個人醉一場。在火車上,我騙了你,也騙了我自己……
說完他將頭扭過去,看著遠(yuǎn)去的長江水。而我卻只有沉默,艱難的沉默。當(dāng)他拎著大塑料袋,背著他的竹笛,穿過滾滾人流向江南而去時,我也轉(zhuǎn)身北行。
這件事情過去快一年了。我不知道那個和我一樣年輕的年輕人,如今是否還背著他的竹笛,穿行在城市和人群。但那支竹笛還如在眼前,那笛音也仿佛就在耳邊。我是多么愿意相信,那竹笛所寄托的美麗愛情是真的,我也多么愿意相信那支竹笛,在它繼續(xù)流浪的生涯中,能夠找到一雙愿意聆聽的耳朵……
不知道那個背著竹笛遠(yuǎn)行的年輕人,今在何方,過得可好。愿你能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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