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志不忘……
斯拉夫卡一到家就癱倒在沙發(fā)上,面朝著墻壁。他甚至沒有來得及驚訝,竟然沒人喊他吃飯。也沒注意到,薇拉奶奶憂傷失神的樣子,也沒感受到屋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也許所有陰郁的一切就該是存在于這黑色的一天的。
一開始,斯拉夫卡仿佛被抽空了。他躺了好久好久,緊咬牙關(guān),腦子就像被環(huán)扣的電影膠片,一直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白色小路、柳芭、準(zhǔn)尉、氣罐、季姆、季姆最后的話……無始無終……一圈又一圈。
“請你別跟著我了。你……你比敵人還可怕……”
但這究竟是為什么?
“季姆,到底為什么?我又沒拋下你、沒欺騙你……好,就算是我有錯,可我真不是存心的……而你為什么就這樣……這樣給我致命的一擊!”
突然,一種有力的想法出現(xiàn)在斯拉夫卡腦海中,很有可能它輕而易舉卻卓有成效——斯拉夫卡馬上坐了起來;甚至笑著捶了自己腦門一拳。
季姆不過是沒明白問題在哪兒!他只看到斯拉夫卡不對的地方,但事實卻并非那樣!他倆的矛盾只是因為誤會……這個誤會必須澄清、必須剔除!摧毀!自己不能再繼續(xù)徒然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不能再自怨自艾了,應(yīng)該立刻去找季姆談!問清楚他的想法,然后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解釋清楚。季姆一定會懂的……他不是別人,是季姆啊……
可萬一他還是不理解呢?
那好……如果是那樣,斯拉夫卡就要說:“季姆,我說的什么指揮員權(quán)利的蠢話,完全是喪失理智了。求你別趕走我,季姆,求你?!?/p>
然后季姆一定會原諒我的。他不可能對我徹底灰心了,不可能。我們可是歃血為盟的啊……
斯拉夫卡馬上跳了起來。如果跑得快,十五分鐘就能見到季姆!
他踉踉蹌蹌沖向門口,卻剛好碰見媽媽走了進(jìn)來。
媽媽緊閉著雙唇,簡單看了他一眼,又掃視了一下整個屋子;然后干巴巴地說了一句:
“你書包呢?”
“什……什么?”斯拉夫卡失神地說。
“我想知道,你書包哪兒去了。為什么你的書是用吊索捆著的,書包呢?”
她的眼神回避著斯拉夫卡,臉繃得緊緊的,冷若冰霜。
“她肯定全都知道了,”斯拉夫卡心懷恐懼,“柳芭肯定是打聽到了自己的地址,然后把書包送過來了。”很明顯,霉運(yùn)并沒結(jié)束。
“怎么,你干嗎不說話?”
還有什么好說的?世上最蠢的事莫過于告訴別人人家早已經(jīng)知道的事。
媽媽略帶驚異地瞅著他:
“你到底還能不能說了?”
“東西已經(jīng)留在軍隊那兒了?!彼估蚩ê觳磺宓鼗卮?。
“什么軍隊?你去軍隊干什么?”
“你……你干嗎這么折磨我?”斯拉夫卡爆發(fā)了,“你自己不是心知肚明!柳芭不是全都告訴你了嗎!”
“柳芭?”媽媽驚訝極了,“什么柳芭?我從來不認(rèn)識什么柳芭。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說……柳芭沒來過?天啊,這下落到多么愚蠢的境地……
“維亞切斯拉夫!”媽媽急了,“我必須馬上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要明白,咱們可是說好了的,永遠(yuǎn)不欺騙對方!”
他不想欺騙媽媽。不過若是能保持沉默,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可現(xiàn)在,連想保持沉默也不能夠了。斯拉夫卡只好眼睛盯著地板,小聲說:
“我送去了一個……一個軍用品,天然氣罐?!?/p>
“這是為什么?什么天然氣罐?”
“我和季姆在鐵堆里發(fā)現(xiàn)的……”
“那又怎么?”
“我們把它從一群孩子那里搶了過來……”
“然后到底怎么了,我問你呢!”
“然后……然后把它送走……”
“為!什!么!”
拖延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斯拉夫卡真的精疲力盡了,已經(jīng)不能招架任何事了。他抬起眼,終于說出了實話:
“我以為,那是個炮彈?!?/p>
聽完這話,媽媽臉上竟然沒有恐懼、沒有暴怒的痕跡;反而,倒似有欣喜之色。她的話仍是干巴巴的,卻帶著某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
“非常好。去吃點(diǎn)什么,然后幫我收拾行李。我們今天就走?!?/p>
“媽媽……”斯拉夫卡小聲哀求,“媽媽,隨你怎么懲罰我,只是千萬別這樣……”
接著終于忍不住大叫:
“不要!”
他緊緊抓住媽媽,自己卻絲毫沒意識到,只是大聲叫著喊著,就像被虎鉗死死夾住的小孩一樣瘋狂地哭鬧。他現(xiàn)在也確實是個小孩,不堪的疲憊、難過、絕望把他折磨得夠了:
“媽媽!媽媽!不要!媽媽,我再也不那樣了,求你了!媽媽!”
但媽媽只是把他推開,冷冷地說:
“別再歇斯底里了!”
斯拉夫卡頹然倒在沙發(fā)上,但馬上又跳起來了——他要為自己,為自己的城市作斗爭!
“你沒有這個權(quán)利!”他喊道,“你承諾過的!你發(fā)過誓的!”
“你也發(fā)過誓的??赡悻F(xiàn)在食言了。”
“但我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了!”
“別喊。我也一樣,沒有別的辦法了。是你自己逼我這樣做的。”
“我不走!”說完這句,斯拉夫卡一下子安心了。是啊,只要自己死活不走,不就行了?“我要用雙手雙腳,還要用牙齒,死死抱住這里。我絕對不走。”
“走吧,你甭想什么雙手雙腳還有牙齒了,也別再生事端了。可憐可憐薇拉·阿納托利耶夫娜吧。你現(xiàn)在就吃東西,然后跟我收拾行李。今晚九點(diǎn)半的火車?!?/p>
“火車走就走吧!……你肯定買不到票的?!?/p>
“票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經(jīng)弄好了。”
“什么時候的事?”
“這跟你無關(guān)。”
“柳芭并沒來過,氣罐的事是我自己剛剛才說出來的……”斯拉夫卡一下子明白了。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全都是假的?!彼估蚩ㄒ驗闅鈶嵲挾家f不清了。
“什么都是假的?”
“所有,所有你的謊言……”斯拉夫卡變得格外粗魯,卻音調(diào)不高,直直盯著媽媽的眼睛,“你完全是在騙我。你是因為那個人才要走的?!?/p>
自小到現(xiàn)在,斯拉夫卡從沒這樣跟媽媽說話。
她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桌子上放著一個空網(wǎng)兜,是斯拉夫卡平日里去菜市場或者商店時用的。那上面有很多緊扎的線箍。媽媽拿起它就開始抽打斯拉夫卡的臉,一下又一下……生硬的線結(jié)狠狠地扎著他的皮膚……
斯拉夫卡既不閃躲,也不自衛(wèi);只是睜大了眼睛——并非因為恐懼,僅僅是麻木了……他甚至,打開了扣環(huán),把身上的海軍腰帶解了下來。
“拿著,”他平靜地說,“皮帶才能打到骨頭里。別擔(dān)心,傷痕只會讓男生顯得更勇敢。”
媽媽丟開網(wǎng)兜,跑到另外一個房間去了。斯拉夫卡分明看見,她是如何在窗臺哭泣。但他沒有去找她。他的臉因為抽打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
然后他又慢慢地把皮帶系了上去。
“我的斯拉夫卡,原諒我?!眿寢屵€是背對著他。
“我不走?!彼贿@樣回答。
“斯拉夫卡……”
“絕!對!不!走!”
他坐下了,手垂在膝蓋上,眼睛望向窗子,仿佛那是電影的熒幕。窗外帶花紋的葡萄葉在暮光中仿佛披上一身橙色的霜。
他哪里都不會去的。這太可笑了。他還沒有和季姆和好,怎么可能離開……
這周學(xué)校還要開少先隊大會,新的一期墻報也要出;基地的所有成員也有一次大集合,集合之后還要去“蘇沃洛夫”巡洋艦上玩呢……難道在這樣的時候,斯拉夫卡已經(jīng)身在泥濘不堪、令人詛咒的烏斯季-卡緬斯克了?
媽媽又回到了這間屋子,在他身旁坐下;手掌輕撫著斯拉夫卡的頭。
“你是為了‘那個人’才非要走的?!彼估蚩ㄓ终f一遍。
“是……如果你想聽實話,我承認(rèn)有他的原因?!?/p>
“他就是個惡棍?!彼估蚩〝蒯斀罔F地說。
媽媽沒有惱火。
“他是個不幸的人,”媽媽輕聲解釋,“你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p>
“我恨他。”
“我知道……他確實愧對你。但我同樣也愧對他?!?/p>
“你哪里愧對他了?!”
“別喊。你不會懂的。”
“那我呢?我哪里做錯了,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
“你當(dāng)然沒有錯……而且即便是今天的事,我也相信你做得沒錯,肯定有你的道理。但我實在是被對你的擔(dān)心折磨得精疲力竭了。而且今天我更加確信,這種擔(dān)憂完全是有必要的?!?/p>
“沒必要!完全沒必要!就像今天,那只不過是個氣罐!不會有炮彈的!”
“但它也真的有可能就是炮彈啊……”
“所以你提前把票都買了,真周到?!彼估蚩ㄐ晾钡爻爸S。媽媽“騰”地站了起來。
“好,今天你盡管挖苦我,我確實有不對的地方,而且還打了你……我還錯在,愛上了一個你永遠(yuǎn)無法接受的人。我不能沒有你,同時也不能沒有他。失去誰我都活不下去。斯拉夫卡,你說,我該怎么辦?”
斯拉夫卡也不知道。他終于明白,這場不幸自己已經(jīng)無力抵擋。而且,自己之前的過度恐懼,也許同樣是錯??謶謺衼聿恍?,就像磁鐵一樣。你越怕什么,就一定會來什么。很久以前斯拉夫卡怕媽媽發(fā)現(xiàn)自己偷來的書,結(jié)果媽媽真的就看見了。他害怕碰到炮彈——也還是發(fā)生了。雖然,這次不是真的,卻一樣帶來了最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最害怕失去的兩樣?xùn)|西:和季姆翻臉、離開這座城市。
難道,這就是命運(yùn)?這樣不幸的一天,終究不能避免?
媽媽說:
“這次回去,你不要以為還和以前一樣。我們和他換地方,只有咱倆一起?。荒阋矔バ碌膶W(xué)校上學(xué)……”
斯拉夫卡低聲說出了心里話: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可惜什么嗎?我真遺憾找到的不是真正的炮彈,然后把它撞到石頭上。”媽媽觸電一樣直起身。
“真是謝謝你了哈?!經(jīng)過了這件事,難道你還想我們繼續(xù)留在這里?”
“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想了。”斯拉夫卡無悲無喜。
斯拉夫卡只感到深深的疲憊,就像當(dāng)初在槍口下一樣。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開始機(jī)械地幫媽媽收拾行李。中間好像回答了薇拉奶奶一句什么,也許是說會給她寫信吧。
奶奶對媽媽說:
“小斯拉夫卡為什么也要走???你看他都適應(yīng)這里了……”
“您覺得他會丟下我一個人嗎?”媽媽這么回答。斯拉夫卡從桌上拿起那本厚厚的《國際旗語》,關(guān)于季姆的回憶又一次傾瀉而出!難道,都已經(jīng)要走了,還不跟他和好嗎?
“我去找季姆一下……”
媽媽驚恐地直起身:
“別,別去,求你了……”
“可是我應(yīng)該和他道別??!難道連這都不行嗎?”
“你給他寫信吧……斯拉夫卡!到時候可以請他去做客?。』蛘呙髂昴慊貋砜此?!可現(xiàn)在,千萬別去,我害怕?!?/p>
“你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任何意外,任何其他可能,我現(xiàn)在都恐懼。你看,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
“我要把書還給他??!”
“他會來找薇拉奶奶取的……”
“好,”斯拉夫卡氣憤地說,“那我打個電話總可以吧?電話亭沒布雷?!?/p>
“那就去吧……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是夠了!連和季姆說說話都不能單獨(dú)的了!
那好!
斯拉夫卡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紙,拿起筆,翻開了《國際旗語》。
“NC”,他先寫下了這兩個字母。
就算季姆再生氣,就算他決心把斯拉夫卡徹底忘掉,看見這個信號之后,他也一定會把電報讀完的。
“季姆,我不想這樣,我是被強(qiáng)行帶走的!季姆,請你過來哪怕一分鐘!求求你了,季姆!我今天晚上就要被帶走了!火車!是被迫的……”
“強(qiáng)行——PXI?!?/p>
“今晚——FTC?!?/p>
“我——SCI?!?/p>
“火車——RLK?!?/p>
“七號車廂……二十一點(diǎn)半……”
“季姆,你真的會來嗎?季姆,這本書里沒有‘委屈’、‘原諒’、‘友誼’……這樣的詞全都沒有。但我知道你會懂。你懂的,對嗎,季姆帆?”
電話亭里燈光一片昏暗。斯拉夫卡走了進(jìn)去,媽媽就在敞門那兒等他。
斯拉夫卡撥了號。
“是瓦蓮京娜嗎?我找一下季姆!”
可他卻聽到:
“季姆不在,他出門了。”
難道一切還不夠嗎?!
“他去哪兒了?”
“他和媽媽去熟人那里了。剛從非洲回來的,爸爸托他給我們帶了信和禮物。可你知道季姆有多出人意料嗎?他一開始居然不想去……斯拉夫卡,也許,你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他今天特別沮喪,像從墓地回來似的。一言不發(fā),就是走來走去。媽媽都快被他嚇?biāo)懒??!?/p>
也就是說,季姆也?……所以,他并不是毫不在乎!
“瓦蓮京娜!那熟人家有電話嗎?”
“有,但是很遺憾,我不知道號碼?!?/p>
“那么……那個人叫什么呢?”
“特里亞叔叔……”
“要全名!姓、名、父稱!”
“阿納托利亞·伊萬諾維奇·瓦西里耶夫。斯拉夫卡,怎……”
斯拉夫卡馬上掛斷,撥了“09”。
“這里是服務(wù)臺……”
“快,請查一下阿納托利亞·伊萬諾維奇·瓦西里耶夫先生的電話號碼!”
“請問他的地址?”
“地址……我不知道……”
“沒有地址是不能查詢的。”——然后是令人厭惡的短“嘟嘟”聲。
斯拉夫卡再次撥通季姆家。
“瓦蓮京娜,特里亞叔叔家地址是什么?”
“斯拉夫卡,實話說,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是個新小區(qū),沒有街道。要說怎么去,我知道;可要問詳細(xì)地址,確實不清楚……”
“請記錄旗語信號!”
“稍等,斯拉夫卡……好了?!?/p>
“十一月(N)、查理(C)。”斯拉夫卡說。
“只兩個字符?”瓦蓮京娜驚訝不已。
“開頭是兩個。然后——狐步舞(F)、探戈(T)、查理(C)……”斯拉夫卡看了媽媽一眼。他心里是不希望媽媽感覺委屈、難過的,可現(xiàn)在卻偏偏就是有一種報復(fù)欲,“如果有不明白的,請你務(wù)必查一下,”他聽見話筒那頭,機(jī)器噼里啪啦的聲音,“山脈(S)、查理(C)、朱麗葉(D)……爸爸(P)、X射線(X)、印度(I)……羅密歐(R)、利馬(L)、公斤(K)……”
“季姆,你一定要來,快點(diǎn)來啊……”斯拉夫卡心里祈求著。
“朱麗葉(D)、十一月(N)、高爾夫(G)……”
“快點(diǎn)來啊……噢天,要是季姆還不知情,他怎么來得了呢?”斯拉夫卡突然想到了這一點(diǎn)……
“瓦蓮京娜,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媽媽說將近十點(diǎn)能回來?!?/p>
好了,這下完了。季姆連去火車站都來不及了。斯拉夫卡連最后一點(diǎn)可能的短暫的安慰都不會有了。他就這樣離開了,季姆原不原諒自己也無從知曉。今天的不幸對自己的攻擊百發(fā)百中,徹徹底底。
“斯拉夫卡!你為什么不說話了?停止傳送了嗎?”
“哦……不,咱們繼續(xù)。瓦蓮京娜,你只需要替我轉(zhuǎn)達(dá)一句……你聽得到嗎?對他說,我將對他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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