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伯明翰中心的興衰

2002年英國《衛(wèi)報》刊登了波利·柯提斯題為《伯明翰文化研究系遭關閉》的文章。文章這樣描述了這個歷史性的事件:

今天早上伯明翰大學文化研究與社會學系的學生發(fā)現(xiàn)系門口貼了一張計算機打印的字條:“本系撤除。別無他事?！?/p>

伯明翰大學今天上午證實，全球公認作為文化研究策源地的該系確實是在重組之中。雖然未經(jīng)證實，該系很可能失去十一個教職，剩下大約二百一十名學生去向不明，不知9月里會到哪里去讀學位。

教師們6月20日即被致信告知，該系將“以目前的形式”關閉。

社會學將被合并到社會政策和社會工作系，傳媒、文化和社會專業(yè)，則將并入應用社會研究所。

學生們當然是非常傷心的?！缎l(wèi)報》引述了該系一位三年級學生勞拉的悲情。勞拉說，文化研究與社會學系年復年教學上都是名列前茅。須知這是今日世界上的第一個文化研究系，舉凡講述文化研究的著作，哪有不提伯明翰的？這里的課程當然是最優(yōu)秀的。不過，他們的研究好像不是很強。勞拉沒有說錯，該系在上一年的教學評估中，得了最高分二十四分。

文化研究與社會學系的前身是成立于1964年的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伯明翰中心在霍爾主持下，很快成為飲譽寰宇的文化研究大本營，甚至有人套用《圣經(jīng)》里上帝創(chuàng)世的話語，來形容中心的影響，說是:太初有伯明翰，然后有文化研究?？墒钦f來并非不可思議，它的大多數(shù)綱領性文件，一開始都是在中心油印的刊物上流傳，然后才被收入各種文集。這一出版形式，或許本身可以顯示中心從一開始，就怎樣艱苦奮斗在學術中心的邊緣上面。80年代，中心與社會學專業(yè)合并建系，結果是重建了社會學也重建了文化研究的構架。伯明翰校方對新建的系有明確的要求，要求它招收本科生，它的研究方向，自然也得有所改變。同時新一代的教師充實進來，新的領域如技術、公民義務、環(huán)境科學等等，紛紛開辟出來。這是標新立異呢，還是與時俱進呢？似乎也難一言定斷。但毋庸置疑的是，文化研究的領域拓展下來，已經(jīng)是今非昔比了。

伯明翰中心的文化研究挑戰(zhàn)了二戰(zhàn)之后英國的主流文化。文化曾經(jīng)是文學和藝術的一統(tǒng)天下，無論是文本還是行為思想，文化分析幾乎是清一色的美學的標準。反之大眾文化體現(xiàn)的被認為是商業(yè)趣味、低劣趣味，或者說純粹就是沒有趣味，是審美趣味的墮落。但是現(xiàn)在，趣味的天經(jīng)地義的高雅和風雅，在大眾文化面前本身將變得搖搖欲墜了。

一般認為，霍加特和威廉斯，以及E·P·湯普森，可視為伯明翰中心的第一代傳人?；艏犹刈圆淮?，他的《識字的用途》聚焦二戰(zhàn)之后的英國平民階層日常生活，研討消費文化的社會影響，堪稱為一部破冰之作。隨著這類研究日漸系統(tǒng)化，人文學科的松散邊界和社會科學的森嚴高墻之間，終于誕生了文化研究這個新興學科。威廉斯是劍橋出身，教職亦在劍橋，一生當中是不是到過伯明翰，都是頗費猜測的事情。但是威廉斯當仁不讓是文化研究的“教父”，他與霍爾關系密切，其對文化研究方方面面的深入探討，亦被伯明翰視為己出。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被認為是向“文化”、“藝術”、“民主”這些氣息奄奄的陳舊概念發(fā)起挑戰(zhàn)，為其注入新鮮血液，使之表述人類經(jīng)驗的多元異質(zhì)性。同年他提出的“文化是普通平凡的”思想，后來成為伯明翰中心的標志性綱領。它意味著普通人的日常文化將要替代圖書館和博物館里的高雅文化，文化將被視為一個意義創(chuàng)造的過程，而文化研究將要著重考究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其間給不同過程設定邊界的權力關系，尤為引人注目。文本的文化、日常生活的文化、大眾文化、消費文化、電影、藝術以及身體文化等等，因此紛紛踏入大雅之堂，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比較來看，湯普森作為歷史學家，同伯明翰的聯(lián)系更要疏遠一些。但是湯普森關注底層工人階級，充分重視其工人階級研究中的“英國性”，與伯明翰中心的學術傳統(tǒng)，同樣具有一致性。所以不奇怪霍爾后來多次撰文，將霍加特、威廉斯和湯普森一并納入伯明翰中心的系列，并且得到了學界的普遍認可。

霍加特和威廉斯都強調(diào)文學、造型藝術和音樂只是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強調(diào)文化應當包括更為廣泛的社會生活的意義和實踐構成，是以語言、日常風俗和行為、宗教和各種意識形態(tài)，以及各類文本實踐，悉盡成為文化研究的絕好對象。故此《識字的用途》中霍加特將文化的變遷追溯到英國工人階級。作者結合切身回憶和歷史社會學的方法，不僅敘寫了工人階級的音樂和通俗文學，而且栩栩如生地記述了他們的家庭和鄰里生活風貌。同樣，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將文化的美學內(nèi)涵申發(fā)開來，使之廣被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三年后他的《漫長的革命》，更顯示了由文學到社會分析的文化轉(zhuǎn)向，視小說和戲劇的起源，為公共文化程度提高的直接產(chǎn)物。這同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思想，幾無差別。后來斯圖亞特·霍爾評價威廉斯此書是將文化的定義從文學整個兒轉(zhuǎn)向了人類學的方向，使文化從靜態(tài)的結果變成動態(tài)的過程，其中社會的歷史的因素，變得舉足輕重。

伯明翰中心的第二代傳人又有不同。如果說英國文化研究的第一代人主要是使文化超越美學和文學批評，成為一種社會批判理論，那么無論霍加特和威廉斯本人都還是文學批評出身，首先也還是文學批評家。歷史學家E·P·湯普森，年輕時候也有過詩人經(jīng)歷。但到第二代人，無論是霍爾，還是大衛(wèi)·莫利、多蘿西·霍柏森、迪克·海布迪基等，主要都不是文學批評家而是社會學家。在上一代人批判傳統(tǒng)的同時，據(jù)霍爾《文化研究與中心》一文中的說法，這還是一個“復雜的馬克思主義”的傳統(tǒng)。之所以名之為“復雜”，是因為這個傳統(tǒng)主要關心的不是經(jīng)濟和階級的背景，而是當代社會的構成形態(tài)，關心權力和公共生活的文本構成。這是說，文化的意義不是自由漂浮的，而是必然聯(lián)系權力結構來加分析。這也使文化研究的第二代人對威廉斯和湯普森較少理論色彩的“人文主義馬克思主義”多持批判態(tài)度。如霍爾等人就明顯受惠于法國結構主義，偏重于對文化意義作不帶感情色彩的符號學分析。另一方面，文化既然不再囿于文本，而同社會實踐和制度結構密切聯(lián)系起來，從而階級、性別、種族問題同樣成為文化研究的核心問題，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葛蘭西的霸權理論，甚至?？碌摹皻v史考古學”，順理成章就成為文化研究的理論資源。

伯明翰文化研究與社會學系的撤銷，對于文化研究本身，除了一個符號意義上的失落，應是無傷大體的。許多院系已經(jīng)紛紛開設文化研究課程，所以事先沒有得到通知的學生雖是驚詫不解，對于學業(yè)倒也無妨，大多數(shù)課程可以繼續(xù)開設下去，所以專業(yè)并沒有取消，而是重組，這也是校方愿意強調(diào)的說法:文化研究和社會學系是經(jīng)歷了重組，因為它沒有通過是年的研究考評。

研究考評就是我們所說的科研考評。它或者可以顯示科研第一的辦學方針，是被貫徹得多么無情無義。伯明翰中心的最終消失與政治其實關系不大，而毋寧說是反映了英國高等教育機制內(nèi)部的壓力。這壓力似乎是無所不在的，據(jù)稱高教勞工部長的迫切使命之一，就是要讓英國百分之五十的學生都可以上大學。與此同時，許多獎學金項目紛紛落馬，導致學生的債務直線上升。牛津、劍橋這樣的老牌名?？梢岳碇睔鈮?，不斷拉漲學費，一些財力捉襟見肘的新學校，就只有廣開門路，多多吸收來自四面八方的學生。所以科研經(jīng)費的競爭，說它已經(jīng)關乎許多學校的生存問題，也不為過。此外教工薪酬和工作條件持續(xù)滑坡，高等教育面臨的就業(yè)危機則反過來與日俱增。這一切不穩(wěn)定因素，足以顯示伯明翰中心的關閉并非空穴來風。不說其他高校類似的科系多有遭此同類命運，萊塞斯特（Leicester）大學關閉了它享有盛譽的大眾傳播研究中心，一樣叫人頗費猜測。這一股流行一時的關閉之風，被認為是標記了英國嘗試高校重組的一個開端。重組的目標是提高財務狀況良好的研究機構的競爭力，將之推向全球市場，同時使政府對高校事物的參與，可以惠及每一個國民。

但即便如此，關閉事件還是顯得突兀。因為如前所述，伯明翰文化研究與社會學系前不久還在政府的教學評估中獲得最高分數(shù)。社會學的教學計劃也經(jīng)歷了評估，從政府公布的數(shù)字來看，被認為是在全國范圍內(nèi)提供了最好的本科生教學。照市場邏輯來看，本科生和研究生入學率不斷提高，世界各地的訪問學者慕名紛至沓來，顯然都是成功的標記。問題看來是出在“科研”上面。關閉伯明翰中心的基本理由是它在政府研究性評估中表現(xiàn)不佳。評估本身不消說是多有爭議的。以至于有人說，由于一些系所擅長此道，導致評估優(yōu)秀的單元數(shù)量急遽膨脹。此外同行評估，更是成為爭議的焦點。評估小組逐系審讀每一個教工的成果，根據(jù)業(yè)績來分派預算。教學優(yōu)秀在這里不起作用。伯明翰校方的要求，是各系的考評不得低于4分，這是通行全國的優(yōu)秀基準。而2001年伯明翰大學的文化研究與社會學系，恰恰是在這個基準之下，分數(shù)是3a。因此，不乏有人將中心的關閉歸結為同道的妒忌。

伯明翰中心的撤除，可以說是正值它全盛時期突然遭此厄運，這是不是意味著文化研究的氣數(shù)已經(jīng)耗盡？答案是否定的。在許多人看來，它更像是文化研究另起爐灶的一個新的開端。中心的薪火相傳已經(jīng)完成，僅就伯明翰大學來看，今日許多其他系所的專業(yè)和教師，也在潛心從事CCCS傳統(tǒng)的文化研究?？偠灾拔幕芯俊蔽覀兿矚g它也好，不喜歡它也好，它委實是已經(jīng)無所不在了。其全球范圍內(nèi)的流行不衰標志著學術熱點和專業(yè)的重組。這個重組已經(jīng)不需要伯明翰中心的神話，中心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是，伯明翰中心留下了什么樣的遺產(chǎn)，它對于文化研究的發(fā)展前景，又意味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