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與愛因斯坦的對話
·沈致遠· 雙星對話
在1930年到1931年間,泰戈爾和愛因斯坦共會晤過四次。1930年7月在德國第一次會晤,當時兩人都已榮獲諾貝爾獎,泰戈爾獲得1913年文學獎,愛因斯坦獲得1921年物理學獎。在兩人會晤期間,愛因斯坦的一位親戚馬利阿諾夫形容說:泰戈爾是“具有思想家頭腦的詩人”,愛因斯坦是“具有詩人頭腦的思想家”,兩人的會晤猶如“兩顆行星在對話”。
會晤的地點在愛因斯坦位于柏林郊外小山頂上的住宅,42歲的愛因斯坦走到山下迎接這位70歲的貴賓。事后泰戈爾這樣形容愛因斯坦:“他白發(fā)怒張,雙目炯炯有神,這位在數(shù)學抽象定理間悠游者之人文氣質(zhì)令人如沐春風?!?/p>
泰戈爾還寫道:愛因斯坦最令人難忘的是他的平易簡樸,絲毫沒有知識分子的自大和難以相處……他很珍視人際關(guān)系,使我感到他真的對我感興趣并了解我。
盡管這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民族、職業(yè)、文化背景、所關(guān)心的事物等方面都很不相同,但他們在對對方成就的好奇、對真理的追求、對音樂的熱愛方面是共同的。泰愛會晤充滿了對藝術(shù)、哲學和創(chuàng)造性的深入探索。
兩位第一次對話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真理和真實之本質(zhì)。愛因斯坦質(zhì)疑真和美是否獨立存在于人類之外?!叭绻祟惒辉俅嬖?,”他假設(shè)說,“梵蒂岡貝爾維迪宮的阿波羅雕像就不再美了。”
當泰戈爾反對這一說法時,愛因斯坦說:就美而言,同意這種說法;就真而言,則不同意。泰戈爾說:真理是經(jīng)過人理解的,“如果有些真理對人類的心靈不具有感性或理性的關(guān)系,只要我們?nèi)允侨祟?,這類真理就永遠毫無意義可言?!睈垡蛩固够貞溃骸叭绱苏f來,我比你更信仰宗教。”
一個月以后兩人在柏林再次會晤。這次兩人合影留念,愛因斯坦蓄短須,泰戈爾則長髯飄逸,都雙手緊握,注視著鏡頭。
在這次談話中,兩人談到家庭、德國的青年運動以及機遇與預見的相互影響。接著討論了西方與印度古典音樂的不同。泰戈爾認為:在人類事務中有一種“彈性因素,即在小范圍內(nèi)表達個性的自由”。將這種自由與印度音樂相比較,印度音樂不像西方音樂那樣固定。他接著說:印度以創(chuàng)造性的個性作為衡量一位歌唱家的自由度,只要符合事先確定的旋律,就能作出音符的排列和組合。但這必須由藝術(shù)家的良心來引導。
為了避免批評對方,兩人都同意音樂美是超越分析的。泰戈爾說:“東、西方音樂對我們心靈的作用是很難分析的。我深為西方音樂的雄偉結(jié)構(gòu)和充實內(nèi)涵所感動。我們自己的音樂更能感動我,是因為印度音樂具有抒情詩般的意境。歐洲音樂猶如史詩,具有寬廣的背景和哥德式風格的建構(gòu)?!?/p>
愛因斯坦回應:“我們想知道,音樂到底是傳統(tǒng)的還是人類的基本感受。我們對音樂感到共鳴或感到不協(xié)調(diào)到底是天性所致還是遵循傳統(tǒng)?!彼又f下去:“就我們對藝術(shù)的反應而言,無論是歐洲還是亞洲,在我們的經(jīng)驗中萬物均具有不確定性,即使是面前桌上的紅花,在你我眼中看來也許是不一樣的?!?/p>
泰戈爾對此未置可否,想在東、西方之間尋求某種妥協(xié)。他說:“在兩者之間總是有調(diào)和的過程在進行中,個別的品味匯合成為一致的標準。”
這兩位大師在未見面以前,通過通信已建立起私人關(guān)系。1929年12月22日,泰戈爾在寄給愛因斯坦的一張明信片上寫道:“我向這位知道我并非完人而仍然愛我的人致敬。”這已成為人類所共享的經(jīng)典名言。
以上摘譯自古梭(Me1 Gussow)在2001年8月18日《紐約時報》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真理真耶?美耶?兩位思想家的深思》。
愛因斯坦是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泰戈爾則被譽為“東方詩圣”。兩位大師的對話充滿睿智,發(fā)人深思。
什么是大師?作為大師固然少不了“大才”和“大作”,但我認為:大師之大,最重要的在于“大氣”——胸懷宇宙,心系全人類。
愛因斯坦空前的科學成就,至今仍無人能望其項背。他創(chuàng)立的相對論揭示了質(zhì)量與能量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成為原子能應用的理論根據(jù)。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火正熾,從納粹德國逃亡到美國的一群科學家了解到希特勒正計劃研制原子彈,共同敦促愛因斯坦給羅斯??偨y(tǒng)寫信,促成了著名的“曼哈頓計劃”,于1945年制成了原子彈,促成日本投降,結(jié)束了大戰(zhàn)。戰(zhàn)后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核軍備競賽,將世界推向核毀滅的邊緣。又是這位愛因斯坦,挺身而出反對核軍備競賽,提倡世界和平。這兩次行動,愛因斯坦的動機均出于“止戰(zhàn)救世”之仁心,充分表現(xiàn)了他關(guān)心人類命運的博大胸懷。
泰戈爾1861年出生于印度的加爾各答市,自幼聰穎,多才多藝。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五十多部詩集、十二部中長篇小說、一百多篇短篇小說、二十多個劇本、一千多幅畫,以及大量的歌曲和文學、政治、哲學方面的論著。泰戈爾同情被壓迫民族,堅決反對殖民主義。1881年才20歲時,就發(fā)表了《鴉片——運往中國的死亡》一文,譴責英帝國主義侵華的罪行??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泰戈爾多次公開痛斥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獸行,并慷慨解囊不遺余力支持中國人民抗戰(zhàn)。1941年泰戈爾在臨終前寫的《文明的危機》中,預言了祖國必將獲得獨立。泰戈爾畢生宣揚博愛、寬恕、和平,盡管遭受到冷落、排斥、譏諷,仍然矢志不渝。1923年泰戈爾第一次訪華在北平天壇歡迎會上,即興發(fā)表演說(由徐志摩翻譯)的一段話很能代表他的精神:
我想用自己那顆對你們和亞洲偉大未來充滿希望的心,贏得你們的心……我再次指出,不管真理來自何方,我們都應該接受它,毫不遲疑地贊揚它。否則,我們的文明將是片面的、停滯的??茖W給我們以理智力量,使我們具有能獲得自己理想價值積極意識的能力……
像愛因斯坦和泰戈爾這樣胸懷浩然之氣的學者,即使沒有獲得諾貝爾獎,在我心目中仍然是如啟明星那樣仰之彌高的大師。而那些心胸狹窄漠視人性者,即使才高八斗、著作等身,襟前掛滿獎章,也只不過是如墜地隕石般匆匆的過客。
仰望夜空,兩顆明亮的星星仿佛仍在對話。
作為普通人,院士很平凡;
作為科學家,院士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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