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余 論
本章討論了西方人的“平等”觀念最初在中國傳播的大致過程,借以說明在“平等”觀念在現(xiàn)代中國的嬗變過程中外來觀念的作用。“西方”一詞相當籠統(tǒng),本章主要討論的是與基督教傳教活動相關的觀念傳播,而沒有更加詳細地討論一般意義的外來觀念的傳播問題。19世紀晚期西方平等觀念連同其他現(xiàn)代觀念一起,比較集中地在中國傳播的時期開始于戊戌到辛亥的十幾年中,而這正是本書第四章將具體展開的“變革時代的觀念變革”的一部分。從觀念史的重要性而言,西方思想觀念的傳播已經(jīng)不是第一位的了,盡管20世界西方思想源源不斷地被譯介進中國。戊戌到辛亥期間,邊沁、穆勒、盧梭等重要的哲學家開始廣為人們所知;五四時代,則是羅素、杜威、易卜生成為中國思想界的明星;同時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20世紀40年代,拉斯基是中國自由主義的思想旗幟,正如20世紀90年代海耶克為中國某些自由主義者所尊重一樣。由于平等早就成為現(xiàn)代性的基本原則,所有這些思想家的觀念世界中一定有平等的一席之地。盡管對此可以做非常專門的工作,而且學術界不斷地推出一些個案研究,本書卻不得不僅僅將它們安置在平等觀念的現(xiàn)代嬗變的總進程之中,而不再單獨加以論述。
事實上,即使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平等觀念的外來傳播還有兩個重要的途徑:
第一,以留學生和派駐西方國家的外交官員為主,包括有機會以其他途徑直接觀察到西方現(xiàn)代社會治理方式(如開放口岸的租界或外國人的團體)的文化精英,他們所接受的新觀念對于中國社會的觀念嬗變發(fā)生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譬如本書第四章將討論到何啟、胡禮垣和康有為、嚴復、梁啟超、章太炎等。雖然他們各自的思想系統(tǒng)中西方觀念的成分有差別,但是就平等觀念的古今之變而言,在他們身上更多的首先是中西之變。他們中多數(shù)人一開始的理路就是從“齊其不齊”出發(fā)的,即以現(xiàn)代西方的平等觀念尤其是政治平等和社會平等的觀念作為改造中國的規(guī)范和理想。表現(xiàn)在敘事策略上,就是中西二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對立,由此凸顯出思想觀念的飛躍。同時也給中西思想如何交融導致現(xiàn)代中國人的觀念世界發(fā)生歷史性的變遷,留下了繼續(xù)研究的巨大空間。
第二,通過日本和俄國(以及后來的蘇俄),平等觀念也用另一種形式進入中國。譬如,日本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出版不久就有了東京奎文觀書局(1906年)和中國留學生會館社會主義研究社(1907年)分別出版的兩種中譯本。作為一部宣傳社會主義的著作,其核心價值之一就是經(jīng)濟平等。又譬如,20世紀初中國的無政府主義者是平等價值的堅定主張者,他們所主張的激烈的平等觀念,與俄國(以及法國)的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有直接的關系,像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那樣名著,在中國有廣泛的讀者,它的核心價值同樣是平等(尤其是經(jīng)濟平等),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另一個功用是為馬克思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的傳播作了某種先導,后者更是一個平等優(yōu)先的思想體系。在這些問題上,平等觀念的“自西徂東”還有大量的問題可以研究,本書對此不能另擬專章予以討論,只在后面論述到相關思想家的思想來源時會有所關注。因為就“平等”觀念在中國的古今之變而言,最初最關鍵的外來因素是基督教傳教士開啟的西方平等觀念的傳播。日本、俄國(尤其是蘇俄)方面的思想傳播,主要是影響了平等追求的具體向度,即它們對于20世紀中國追求經(jīng)濟平等的主題發(fā)生了不可輕視的作用。而且日俄等國的無政府主義或社會主義,從其根本來源來說,依然是西方的另類現(xiàn)代性。它們無論與基督教還是啟蒙主義,都有復雜的關聯(lián)。
基督教的傳教活動對于平等觀念在中國的傳播,并不是一個新話題。但是至今很少有專門研究此問題的著述,而且就整個平等觀念的歷史而言,不但有古今之變,而且有宗教與世俗之別?,F(xiàn)代社會占主流的、以權利平等或“公正的平等”為核心的觀念,不但與古代局限于“人的相同性”的形上學不盡相同;而且由于與個人主義構成內(nèi)在關聯(lián),在有些宗教學家看來,與宗教共同體的平等也有區(qū)別。由于第一層的區(qū)別,嚴復那樣的哲學家將宗教的平等稱作“消極平等”,而把現(xiàn)代法權平等稱作“積極平等”。由于第二層的區(qū)別,某些后現(xiàn)代主義的批判家斷言,現(xiàn)代平等由于建立在原子主義的“個人權利”的基礎上,所以它發(fā)展為“千人一面”的平等,沒有為古代猶太基督教那樣,在上帝面前平等的個人,即可以保持其獨特性、又能“同為一體”。它除了進一步說明,對于基督教傳教士個人的觀念本身作深入的案例研究非常必要,而且從另一個向度展示了平等問題的復雜性:以同一個語詞出現(xiàn)的“平等”,很可能是互相不相容的、甚至是互相反對的。
平等是一位長著許多張臉孔的神祇。
【注釋】
[1]羅爾斯:《正義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585頁。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4頁。
[3]許多人會贊成平等訴求是妒忌的偽裝的結論,但是不平等的制度不會消除而只能更多激發(fā)人的嫉妒心。正如長期得不到尊重、自尊心一再受挫的人很難真正尊重他人。另一方面,平均主義是否會縱容人的嫉妒心理,同時也使得社會喪失發(fā)展的動力,也是一個并不容易回答的問題。根本的問題是如何區(qū)別嫉妒心與正義感,以及它們與合理的社會制度之間的關系,即什么樣的社會制度最宜于養(yǎng)成平等對人的美德。這些似乎都尚未澄明。
[4][美]希拉里·普特南:《實在論的多副面孔》,馮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頁。
[5]轉引自劉小楓、陳少明主編:《荷爾德林的新神話》,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頁。
[6]亞里士多德的平等概念,是和交換關系相聯(lián)系的,他區(qū)分了(幾何)比例的平等和算術(比例)的平等,前者是基于德性或優(yōu)點的平等,是貴族以及寡頭制的平等;后者是基于自由身份的平等,是民主制的平等。這也是古代儒家所未正面論及的。
[7]《中國與基督教——中西文化的首次撞擊》增補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頁。在這里有一些與普通指責儒家倫理的不平等有所不同的解釋,是所謂儒家倫理“既是等級的又是互為補充的關系”的說法,這與后來郝大維等對儒家倫理的平等要素作社群主義的解釋,即強調(diào)平等是parity,似乎有某種關系。
[8]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8頁。
[9]熊十力那樣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也說:“以性分言之,人類本性本無差別。故佛說一切眾生皆得成佛。孔子曰‘當仁不讓于師’(言仁德吾所固有,直下?lián)?,雖師之尊,亦不讓彼之獨乎仁也。)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此皆平等義也。而今人迷妄,不解平等真義,顧乃以滅理犯分為平等。人道于是乎大苦矣”。(《十力語要》卷三)這說明,在超越的意義上承認平等,近代中國人沒有困難,但是第一,它不在上帝的信仰之下,第二,它不能自動轉變?yōu)樯鐣降鹊囊?guī)范。
[10]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43頁。
[11]見《尼各馬可倫理學》譯者廖申白的注解,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48頁。
[12]許蘇民:《李贄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5—56頁。
[13]馮應京:《刻交友論序》,《利瑪竇中文著譯集》(朱維錚主編),第116頁。
[14]陳繼儒:《友論小敘》,《利瑪竇中文著譯集》(朱維錚主編),第119頁。
[15]張安茂:《逑友篇序》,轉引自李志軍《西學東漸與明清實學》,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204—205頁。
[16]《原道覺世訓》?!短教靽罚K人民出版社1962年影印本。
[17]恩格斯:《反杜林論》,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06頁。
[18]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6冊,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自序。
[19]《孫中山全集》第6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6頁。
[2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97頁。
[21][美]亞歷克斯·卡里尼克斯:《平等》,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頁。
[22]《萬國公報》于1868年創(chuàng)刊時曾名為《中國教會新報》,1872年更名為《教會新報》,1874年方更改為《萬國公報》,英文為Globe Magazine。朱維錚先生認為,“從刊物編撰者的主觀意向來看,則所更刊名的非宗教化,所署名銜的純中國化,又無疑是在傳遞一個明白的信息,即未來的《萬國公報》,將越出‘宣教’的領域,更多地向中國的公眾,尤其是面向中國的士大夫?!保ā丁慈f國公報文選〉導言》,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3頁)經(jīng)過1883年以后約六年的??谖煨缱兎ǜ叱敝袕涂摹度f國公報》的英文名字變?yōu)門he Review of the Time,在其三十余年的印行過程中,對中國士大夫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23]艾約瑟:《泰西婦女備考》497卷,光緒四年六月十四日,引自《萬國公報文選》第458頁。
[24]張書紳:《中西書院之益》(光緒八年正月二十二、二十九日),引自《萬國公報文選》第498—508頁。
[25]“四海無非兄弟,萬民均屬連枝,推愛人如己之深心,不啻身臂之一體,又安忍奴婢視之乎?”(《自西徂東》,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頁)
[26]“夫生男生女,事本尋常,固不必輕男重女,望作門楣,亦不可輕女重男,忍戕生命”。(《自西徂東》,第78頁)
[27]“溯夫開辟之初,上帝造一男一女,置為夫婦,是既示以夫婦之正道,匹偶之正理矣。修身者果能準上帝立夫婦之義,則修之于家而夫義婦順,行之于身而夫唱婦隨,天倫真樂,甘苦同之,不亦于夫婦之倫兩得哉?是故夫婦為體之敵,為身之對,古人云‘妻者齊也?!计淞x,察其理,則男之不當有二色,亦猶女子不當有二夫,其義本自昭然矣?!保ā蹲晕麽迻|》,第128頁)
[28]“故西國法律,妻可以告夫,而夫亦可告妻,以夫婦無分上下,但當問其合理與否耳。且官府更宜保護婦女,以女子軟弱,易被凌虐也。凡父母有產(chǎn)業(yè)者,女子雖出嫁,日后亦得與兄弟均分家財,此父母至公之心,不若中國重子而輕女也。至于寡婦雖有子,亦能有權料理家業(yè),子賢則與之,不肖則制之,以免其敗家破產(chǎn)也。”(《自西徂東》,第81頁)
[29]原載《萬國公報》第340卷,引自《萬國公報文選》,第437頁。
[30]《佐治芻言》的英文底本是英國人錢伯斯兄弟(W.&R.Chanbers)編輯的教育叢書的一種,名為Polit‐ical Economy,即政治經(jīng)濟學,1852年出版。(W.&R.Chambers:Political Economy,Edinburgh:Wil‐liam and Robert Chambers,1852)根據(jù)編者的自述,因為是面對初等教育的對象,“在這里,政治經(jīng)濟學從一門學科被簡化為一些原理,其中涉及的各社會組織的定義,并不十分嚴密”。見葉斌的《點校說明》,《佐治芻言》,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
[31]《佐治芻言》,第11頁。
[32]《佐治芻言》,第5頁。
[33]這一節(jié)的英文底本為:WhileGod has given man the gift of life,he has also given him the capacity to sup‐port that life,provided he duly employs the means.This capacity for exertion,however,wouldbe useless without liberty to use it.Accordingly,every human being,of whatever colour or country,has,by a law of nature,the property of his own person.He belongs to himself.In ordinary language,man is born free.This freedom he is not at liberty to sell or assign.Neither,in justice,canany one take away his personal freedom,so long as he conducts himsel f properly and does not injure his neighbours.A man may enter into a contract to serve another for a reasonable length of time,for hire;but in doing so he still retains the property of his own person,enjoys the fruits of his own industry,and no one is entitled to in‐trude on his domestic arrangements.In law,this degree of freedomisil liberty——that is to say,liber‐ty secured by the laws and subject to the regulations of the civil government.
[34]《佐治芻言》,第5頁。
[35]這一節(jié)的英文底本為:In the formation of laws for the general good,all men are to be regarded as upon one level.The life of the youngest infant and the humblest beggar is alike sacred with that of the strongest and the richest man.The smallest piece of property of a poor man is not lessentitled to protection than the estate of the noble.All men arealsoentitled to freedom of personal movement,to freedomin the choiceof an occupation,to freedom in the choice of amusement.That self‐respect or self‐love with which all for wise purposes are inspired,is likewise to be protected equal.Men,indeed,by reason of their very diverse endowments and opportunities,naturally fall into grades,some attaining to a great influence over others.But this does not in the least interfere with thatequalityof consideration which is due to the life,liberty,self‐respect,and tangible possessions of all.
[36]《佐治芻言》,第6頁。
[37]范緯:《論儒教與基督教之分》,載《萬國公報》第182冊,光緒三十二年,引自《萬國公報文選》,第167頁。
[38]馬林、李玉書:《富民策》,載《萬國公報》第114冊,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引自《萬國公報文選》,第598—602頁。
[39]王明:《太平經(jīng)合?!非把?。中華書局1960年版。
[40]《康有為大同論兩種》,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7頁。
[41][英]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葉篤義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356—362頁。本書提供了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習慣于權利平等的社會風尚的外國觀察者,如何評價晚清中國社會不平等狀況(這在該書中曾經(jīng)多處出現(xiàn))的極好材料。用其來比照同時代中國學者對于中國社會生活的描寫,可以看出中西觀念的普遍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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