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古詩有兩種最高之境

原文

早飯后至城隍廟步禱，旋歸。清理文件，習字一紙。坐見之客一次，立見者一次，圍棋二局。午初小睡片刻。旋閱《祀天門》十一葉。中飯后，崇地山自天津來，久談。閱本日文件，核批稿各簿，申正畢。又坐見之客一次。至幕府一談。出門拜崇地山，久談。酉正歸，小睡。閱湯文正公語錄。夜核改批一件，清理零件甚多。二更，課兒背書。旋朗誦曹、阮詩。

五言古詩有二種最高之境，一種比興之體，始終不說出正意。如《碩人》，但頌莊姜之美盛，而無子兆亂已在言外；《大叔于田》，但夸叔段之雄武，而耦國兆亂已在言外。曹、阮、陳、張、李、杜，往往有之。一種盛氣噴薄而出，跌蕩淋漓，曲折如意，不復知為有韻之文。曹、鮑、杜、韓，往往有之。余解此二境，而曾未一作此等詩，自愧亦自惜也。

三點睡。（同治八年三月初九日）

評點

白天忙碌一天，到了晚上，曾氏又親自督促兒子背書。此時歐陽夫人及紀澤等人尚在由江南赴直隸的途中，隨侍曾氏身旁的兒子應是次子紀鴻。紀鴻已虛歲二十三歲，早已做了父親。曾氏仍然如此嚴格要求，其對兒子的關(guān)愛之深可以想見。課兒背書之后，他自己又高聲朗誦曹氏父子與阮籍等人的詩。曹、阮等人的五言詩，是五言古詩的最高成就的代表。在誦讀之際，他領(lǐng)悟出五言古詩的兩種最高境界。

一種是比興手法運用得很好，全詩從頭到尾始終不說出本意，但它的本意已在言外?！睹娦颉氛f：“《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逼渲酗L、雅、頌指《詩》的三種體裁，賦、比、興指《詩》的三種表達方式。比者，借物作比。興者，借事起興。曾氏以《衛(wèi)風·碩人》及《鄭風·大叔于田》為例，說明比興手法在《詩經(jīng)》中的運用。曹氏父子、阮籍、陳之昂、張九齡、李白、杜甫等人的五言古詩中常常見到這種手法的運用。

二是旺盛的氣勢噴薄而出，跌宕起伏，淋漓盡致，詩句曲折反復，詩意表達自如，使人讀起來不覺得是有格律的詩，而是氣勢磅礴的散文。曹氏父子、鮑照、杜甫、韓愈等人的五言古詩中常常有這種境界。曾氏以自己已領(lǐng)悟到這兩種境界，但卻沒有寫出一首這樣的詩作而慚愧惋惜。

曾氏常說他領(lǐng)悟了詩與古文的寫作奧妙，也常常說他未能將所領(lǐng)悟者付之于創(chuàng)作實踐，并為之自憐自惜。曾氏不是浮夸之輩，他說的這些話自然是真誠的，但他也可能走入了一個誤區(qū)。姑且不說他的領(lǐng)悟是不是真的已得驪珠，即便已得到，也不見得就能寫出曹、鮑等人那樣的詩作來。領(lǐng)悟?qū)儆谘芯康念I(lǐng)域，寫作屬于創(chuàng)造的領(lǐng)域。這是兩個不同的門類，好的研究者不一定就能做好的創(chuàng)造者。古人說“詩有別才”，指的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