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農業(yè)大學園藝園林學院 朱海燕
福建省農科院茶葉研究所 王秀萍
湖南農業(yè)大學省部共建茶學重點實驗室 劉仲華
佛教于東漢明帝永平十年(67)從印度傳入中國,此后,佛教教義逐漸同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觀念、倫理觀念相結合,并吸收了儒家和道家思想,經(jīng)歷了玄學化的“般若學”和儒學化的禪宗兩個階段,到中晚唐時期,禪宗在江南一帶迅速發(fā)展并流傳開來。鄧曉芒等指出,禪法認為的“佛即眾生,眾生即佛,二者之間,本無絕對界限,只有一念之差,一念悟時,眾生是佛”[1]。將世俗與天國,此岸與彼岸統(tǒng)一起來,這種著眼于人世的觀念與儒家人文主義頗多接近之處,尤其當它作為一種人生態(tài)度進入中國士大夫知識階層的心理之中時,它也就由宗教變成了美學。皮朝綱認為:“禪宗的美學的理論基礎是人生哲學——生命哲學”,“它在人生真諦、人生價值、人生目的、人生態(tài)度、人生修養(yǎng)等等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張?!?sup>[2]禪宗美學最根本的和最能彰顯自身的就是它能夠給出一種生命自由之美,這正契合了那些困頓彷徨的士大夫們對自由之美的向往。正如中國士大夫們在耕讀游宦之余,不免寄興于琴棋書畫一樣,禪意在他們那里,也往往表現(xiàn)為詩意、畫意,成為一種特殊的審美感受。中唐以后,在禪宗美學的影響下,淡雅、平遠成為文藝審美趣味的主流,心境與意趣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沖動之本源。一切藝術的功德、教條、格律、法則、程式、規(guī)范都在可有可無之間,不是真有,也不是全無;不是具象,也不是抽象,不是單純感知,也不是一味推理;不是墨守成規(guī),也不是銳意求新。中國文人的詩畫,總是在這二者之間左右搖擺,來回徜徉[3]。而作為體味詩情畫意的田園生活的茶事活動及其藝術創(chuàng)作,也不可避免地與禪宗美學相融合。禪宗大師、士大夫們從他們的角度深刻理解了茶飲的外在功效和精神意蘊,通過茶之道來尋求生命與自然繁榮衰敗規(guī)律的契合點,從中體味生命的真諦,將自我置放于廣博與浩渺的大千世界,將小我的個人得失忘于虛空。
禪宗與茶融合孕育出了“茶禪一味”這朵茶美學奇葩?!安瓒U一味”之說最早見于宋代中國禪僧圓悟贈于日本弟子的“茶禪一味”四字手書。這四字手書可以看作是圓悟禪師對中唐至宋已形成的茶禪美學思想的較精辟的概括。唐宋以后,各代都從各自不同的方面豐富、拓展了“茶禪一味”的內涵。品讀史上杰出的茶禪詩畫,我們認為茶禪美學思想始終不離“妙悟”、“靜寂”、“淡泊”等特征。
精美茶席
一、“妙悟”
關于“悟”的含義,許慎《說文解字》云:“悟,覺也?!庇衷疲骸坝X,悟也?!惫识斡癫谜f:“悟者覺也,二字為轉注?!?sup>[4]“悟”之覺源于“寤”之覺,睡醒叫寤,覺悟叫悟[5]。對于禪宗來說,“悟”或“開悟”,就是見性。這種“見性”,是人生觀和世界觀的根本轉變,經(jīng)歷“開悟”的這種轉變,人就獲得了一種能夠透視世界和自我本身外表假相而“見”其本真的全新觀點。同時,“悟”或“開悟”的過程,也是人見出美的本質的過程。對于禪者來說,美的本質在于真如、自性,美也源于真如、自性。
禪宗主“悟”,無論是北宗的“慚悟”,還是南宗的“頓悟”,皆以“寂”為心境,以“妙悟”為基本方式?!懊钗颉钡母疽x在于通過人們的參禪來“識心見性,自成佛道”,從而達到本心清凈、空靈清澈的精神境界。文人們在進行茶詩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妙悟”陶冶心性,消散煩惱,物我兩忘,從而獲得對茶的審美?!懊钗颉钡那疤崾菍Σ璧纳钪筒枋禄顒拥挠H身體驗,“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唯有通過長期的細微觀察,凝神遐想,心神領悟,茶的種種美,才能被人們所認知和掌握,并且達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正所謂“茶味一杯清苦,妙悟百味人生”,人們因社會地位、文化底蘊、環(huán)境和心情的差異,而從茶中感悟出了不同的人生況味,獲得人生觀和世界觀認識的轉變。歷盡滄桑的歐陽修從茶中悟出了人情如紙、世態(tài)炎涼:“吾年向老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飲茶”;仕途得意的文彥博從茶中悟出的是如沐春風之美:“蒙頂露芽春味美,湖頭月館夜吟清”;豪氣干云、襟懷坦蕩的蘇東坡從茶中悟出了正氣浩然的君子品德:“森然可愛不可慢,骨清肉膩和且正”;浪漫滿懷的詩人劉過從茶中悟出兩腋生風的若仙美境:“飲罷清風生兩腋,余香齒頰猶存”,正是有了“妙悟”,才有了“茶味人生”。
二、“靜寂”
參禪主靜,講究澄心靜慮、專注精進,直指心性。坐禪時的五調(調飲食、調心、調身、調息、調睡眠)及佛學中的“戒、定、慧”三學都是以靜為基礎的?!岸U”是梵語“禪那”的音譯,它的本意就是漢語的“修心”或“靜慮”。在禪宗看來,我心即佛,佛即我心,日月星辰、山河大地、客觀主體、佛我僧俗,無非是我心幻化。禪宗讓人們追求的,正是達到這種梵我合一,即心即佛,超然塵外又拘守靈府之中的境界。要達到這種梵我合一的境界,需要發(fā)掘人本來就有的佛性——本心,只要能認識到“我心即佛”,就能徹悟佛法真意,這就必須坐禪靜修。靜坐參禪時,需要凝神專注,容易產生疲勞困倦,精神游離,而飲茶可使坐禪通宵不眠,謂之調眠,還可以幫助消化,謂之調食,另外還可以抑制性欲,謂之調心。因此,茶成為僧侶靜坐悟禪的必然選擇。這種“由靜達境”的影響下逐漸形成“茶須靜品”理念。世俗茶人也愛“靜”,飲茶時心平氣靜,以求環(huán)境與心境的寧靜、清靜。忌諱飲茶環(huán)境的嘈雜、喧鬧,更忌飲茶者心境的紛擾囂亂。因為只有“靜”品,方能真正得其神韻,品出茶的內在精神性,從而達到飲者由靜而清心,心清而怡神。蘇東坡《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贝嗽娛翘K東坡被貶儋州(今海南省儋縣)之時所作,是描寫在幽靜的月夜臨江汲水煎茶品茶的妙趣。表現(xiàn)出一種極其平靜達觀的心態(tài),盡管作者當時身處惡劣的環(huán)境中,但因為心中有茶而沒有因困境而消沉,甚至還能自得其樂,取泉煎茶。如此寧靜的夜,如此虛靜的心,江面平靜如鏡,月影清晰明凈,甚至斟茶的細微之音也如同松風颼颼,岸上傳來的更聲長短交替聲聲入耳。詩中無一靜字而靜意自現(xiàn),可與王維“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相媲美,堪稱描寫“虛靜清幽”茶境的千古絕唱。也正是在這樣寧靜的氛圍和空靈虛靜的心境中,汲水、舀水、煮茶、斟茶、喝茶這些極為平凡而簡單的瑣事都充滿著詩意的美,當茶的清幽之香靜靜地浸潤心田時,心靈便在虛靜中變得空明,精神便在虛靜中得以升華凈化,體會與大自然相融相樂的愉悅[6]。又如明代文征明所作茶畫《汲泉煮品圖》,他以文人特有的審美情趣具體而真實地描繪初春摘采新茶時,朋友來訪,侍童為其主客“煮而品之”的情景。畫中情節(jié)安排在江南山明水秀的幽靜環(huán)境中,悠閑寧靜是畫的基本情調,從這幅茶畫中我們看到明代細膩精到、清麗優(yōu)雅的江南風致飲茶方式[7]。茶人們樂于置身大自然中,感受那一縷幽幽茶香所帶來的靜寂之美。
三、“淡泊”
在早期佛教和莊玄哲學影響的基礎上,禪宗對士大夫最大的影響還是—種逃避現(xiàn)實、遠離社會、躲開人世間斗爭的出世人生哲學。盡管有些消極,卻與士大夫—直追求的“人生貴在適意”的生活情趣一拍即合,在士大夫那里留下了以追求自我精神解脫為核心的適意人生哲學與自然淡泊、清凈高雅的生活情趣。審美情趣趨向于清幽寒靜,追求的是自然適意、不加修飾、渾然天成、平淡幽遠的藝術境界,“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8]。禪宗講究從細微小事中得到啟示,從大自然的陶冶中獲得超悟,無迷狂式的沖動和激情,有的是細微、幽深、玄遠的清雅樂趣和一份寧靜、純凈的喜悅。士大夫接受這些,粗獷轉為細膩,疏放轉為敏感,借以調節(jié)心理平衡的外在活動轉為自我內心活動。因此,士大夫審美情趣也潛移默化,向著靜淡幽遠、超然脫俗、忘卻物我的內心細膩感受的精致方向發(fā)展。在這種審美情趣指引下,茶人們追求自然淡泊的品飲情趣,如梅堯臣《茶磨二首》:“盆是荷花磨是蓮,誰礱麻石洞中天。欲將雀舌成云末,三尺蠻童一臂旋”和蘇軾《次韻黃夷仲茶磨》:“予家江陵遠莫致,塵寺何人為披拂”[9]都暗藏了一心向佛,追求淡泊隱逸的情懷。清代鄭板橋詩曰:“小廓茶熟已無煙,折取寒花瘦可憐。寂寂柴門秋水闊,亂鴉揉碎夕陽天?!币蛔忠痪?,禪意靈動。炊煙已化在遠黛的暮色中,煮一盞香茶,折幾朵野花,柴門外天空寥闊,秋水與天色共融,鴉鳥伴夕陽歸巢。作者因擺脫了世俗雜念,靜觀默照,心懷淡泊無為,隨緣任運,從而體味出“亂鴉揉碎夕陽天”的空靈禪意,感受到“寂寂柴門”的充盈,走進秋水闊遠的意境。
唐伯虎一生愛茶,留下不少有關茶文化的名詩名畫,體現(xiàn)明代茶文化的名畫《事茗圖》中:高山流水,松竹茅屋,巨石蒼松,飛泉急瀑,繚繞云霧,或遠或近,或顯或隱,屋內一人品茶就讀,屋外老者手持竹杖,行在小橋中,身后小童手抱古琴……此情此景,既有清晰之美,又有朦朧之韻,宛如世外桃源,又是人間美景[10]。他的另一作品《琴士圖》描繪的是一位儒生在深山曠野中品茗彈琴。畫面中青山松簌,飛瀑流泉,琴韻爐風,茶釜里的水沸聲與泉聲、松聲、琴聲、茶人的心聲交融一體,仿佛達到“物我兩忘”的最高境界[11]。這正是眾多茶人在品茶中追尋的寧靜、幽遠、靜謐、閑適的感受,這里全然沒有那種浴血揚名、馳騁疆場的抗爭、悲嘆和崇高。面對靜謐的自然、淡雅的香茗,自然而然地抒發(fā)內心淡淡的情思。這些融入藝術作品當中,就化作自然適意、渾然天成、平淡幽遠的閑適之情。詩人的心境不再浮躁,不再追逐虛浮名利,而是一個回歸于清純空靈,像茶一樣清香的超然茶人了。而這恰恰是禪宗影響下的士大夫茶審美情趣的外化形式:寧靜的無人之境、恬淡的清新色彩、含蓄的感情,形成與崇高相異的另一種優(yōu)美——“淡泊”。
總之,禪茶一理,無論客來敬茶,以茶聯(lián)誼,還是獨品修身,寄托于詩詞歌賦、水墨丹青,以表達茶情禪意,都是從平凡的生活小事中去契悟人生大道。從人類文明誕生之日起,如何使人類無憂無慮地生活就成為哲人們時刻思考的問題,在客觀條件障礙面前我們的實際作為十分有限,唯有心靈的修煉才可以超越。禪宗大師們以其博大的仁愛和高深的修養(yǎng)為人類指出了一條能在當下生活中體悟和永葆快樂、健康的光明大道,而這條道路因為茶的指引變得那么清晰和親切,但又是那么朦朧和冷淡,只有真正熱愛生活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奧秘。蟠青叢翠的茶樹,日夜汲取著天地日月的精華,本身就是大自然中的美景,采下的芽梢經(jīng)過不同的加工工藝,發(fā)生理化轉變,成為或綠或紅,或青或白的茶品,再在淡而無味的水中得以舒展釋放,這是一種可觀可觸的輪回。茶中的美就是生活中時時刻刻的“當下”,體會并發(fā)現(xiàn)其中禪的意境,禪的精神,體悟以思維的樂趣和心底的收獲,在“妙悟”、“空靈”、“靜寂”、“淡泊”中,獲得心底的會心一笑,那就是茶中的美和禪了。
【注釋】
[1]鄧曉芒、易中天:《黃與藍的交響——中西美學比較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
[2]皮朝綱:《禪宗美學的獨特性質、人生意蘊及其當代啟示》,《禪宗美學的嬗變軌跡》,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2003年。
[3]《黃與藍的交響——中西美學比較論》。
[4]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5]王力:《同源字典》,商務印書館,1999年。
[6]朱海燕:《中國茶美學研究——唐宋茶美學思想與當代茶美學建設》,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
[7]佚名:《吳門四家的茶畫》,《茶葉世界》,2009年(19),第26-28頁。
[8]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9]蔡鎮(zhèn)楚、施兆鵬編著:《中國名家茶詩》,中國農業(yè)出版社,2003年。
[10]心田:《觀唐伯虎茶畫》,《茶葉世界》,2009(17),第33頁。
[11]《吳門四家的茶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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