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真的無法逃脫凋謝的命運，那就來吧，我擁抱，我接受。堅實的大地對落葉說。

方母和方曉偉一前一后從外面回來。母子倆似乎在鬧著什么別扭。迎面遇見了陳家二老，老兩口聊著什么。

“大阿姨大伯，你們出去？”方曉偉過去打招呼。

“曉偉?！标惛负芟矚g這個討人歡心的男孩子。

“阿芬，剛才從你家門口走過，好像聽到了電話鈴聲?！标惸笇Ψ侥刚f。

方母對她的招呼似乎顯得遲疑了一下，遂即恢復(fù)常態(tài)，“喔，珍姐，那我不跟你們聊了，我先回去，曉偉快走快走?！彼奔背业姆较蜈s去。方曉偉回頭對陳家二老做了個鬼臉，無可奈何地跟媽媽走了。

“怎么回事？這些日子阿芬看見我老是要躲開的樣子，早上練木蘭拳也不跟我在一塊兒了?！标惸复蠡蟛唤?。

“對呀，前幾天她明明從對面過來，一眨眼看見她從另一條小巷里出來，好像有心要避開似的?！标惛敢采钣型?。

“到底怎么回事？”老兩口面面相覷。

“到底怎么回事？”一進(jìn)家門，方母關(guān)上門，生氣地看兒子，“這個不行那個不好，你到底要什么樣的女孩子？”

方曉偉嬉笑地看著差點五官挪位的母親，“媽，干嗎老是急著要我去相親，我才剛成年，又不是沒人要的老大難，追我的女孩子不要太多喔，你兒子不要太吃香喔?！?/p>

“嘴上別說得太好聽，你倒是帶一個回家讓我看看，就你這付吊兒郎當(dāng)樣，如果我是女孩她媽，才不會把女兒——”話未說完，她心里一陣難過，“如果曉倩在就好了，她肯定不會像你這樣三天兩頭氣我，她是個好乖好乖的囡，我也早抱外孫了，我可憐的曉倩——”

方曉偉最怕這一招，忙扯了紙巾給母親，又倒來一杯水，“媽，你別這樣，我又沒氣你。好了好了，喝口水，心平平氣和和?！?/p>

“曉偉，媽不是一定要硬逼你找女朋友，媽是怕——”她憂心忡忡，“家里只有我們母子倆，什么時候我血壓一上來不省人事，媽再不能看見——”

“媽，你別胡思亂想。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比如說先做好自己的事業(yè)。我還正想跟你商量商量，有個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方母喝口水，警覺地瞥了兒子一眼，心想你又想動什么壞點子。

“我想自己開個廣告公司，給自己打工，做自己事業(yè)的老板?！?/p>

“你現(xiàn)在做得不好嗎？老板不要你了？”她有些緊張，差點把水灑出去。

“也不是不好，怎么說呢，畢竟是給人家做事，有些時候有些想法啊，創(chuàng)意啊，不能盡遂心意，不能充分釋放最大限度的潛能，不能這個不能那個。嗨，跟你也說不清，打個比方吧，就像在我的房間里，我想把東西擺放得有個性，你卻說是亂七八糟像狗窩，處處限制我。我有時真想搬到外面租個小屋住，讓耳根清靜幾天。”

“嫌我啰嗦，好啊，你搬出去住上幾天試試?！?/p>

“魚兒怎么離得開水，孩子怎么離得開媽？我是打個比方。”他討好道，“事業(yè)有了眉目，才能考慮下一步，喏，娶老婆生孩子，你抱孫子，哈哈?！?/p>

“我以為你忘了做人的本分?！狈侥负吡寺?，“娶老婆當(dāng)然要生孩子，媽媽當(dāng)然要抱孫子，不能生孩子娶了又有什么用？”說完，扔下怔忡的兒子走進(jìn)廚房。

方曉偉呆立在客廳里，有那么一大段時間，他腦海里一片混沌，不明白媽媽的話是什么意思。

母子倆各懷心事地吃好飯，方曉偉意外地提出要幫媽媽洗碗?！班?，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方母大為驚奇，“不會有什么企圖吧?！?/p>

他打著哈哈，勤快地拾掇碗筷。在打破兩個碟子，弄丟三只筷子后，方曉偉的家務(wù)事宣告一段落。“累死我了?！彼鋸埖卮分?。

“就洗了兩個碗喊累，可想而知你媽一天到晚忙里忙外是不是很辛苦啊。”

“對對，媽媽最偉大?！彼笄诘亟o母親捶背，“所謂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有些事不嘗試過可真是無法體會的?！?/p>

“嘗試過了體會過了，才會曉得老話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狈侥搁]著眼享受兒子的親情，“其實我兒子還是蠻乖的嘛。”

“媽，這段時間你跟我說話老是話里藏話似的?！彼麑嵲谑懿涣四赣H的旁敲側(cè)擊，“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就痛痛快快說出來，別說半句藏半句，讓我心里爬著一只毛毛蟲?！?/p>

“我兒子會動腦子了?！?/p>

“我什么地方做錯了，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人家，你快說嘛?！?/p>

“好，媽跟你說清楚?！狈侥该偷刂逼鹧?，倒把專心致志的方曉偉嚇了一跳，“我心里也憋得難受?！蹦缸觽z面對面在沙發(fā)上正襟危坐。方曉偉支棱著耳朵，捕捉母親說的每一個字。

“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本分人家的女孩子，要有禮有節(jié)；娶老婆一定要娶健康健全的女孩子，能為方家生下健康可愛的寶寶。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p>

話不多，卻重重叩在方曉偉心里！一直以來，他以為媽媽看不出什么，就算知道了，也會喜歡他所喜歡的。誰知，媽媽斷然拒絕了，連一絲余地也不留！

他一下子站起身，臉漲得紅紅的，“媽，我以為你是很喜歡她的。想不到這么多年來的喜歡，竟會是假的，虛偽的?！?/p>

“不，曉偉，你錯了。”方母冷靜地說，“我也喜歡她，真心真意喜歡她，就像喜歡自己的女兒一樣喜歡她，但我的喜歡和你的喜歡不是一回事，喜歡并不是可以包容一切的?！?/p>

“我愛她?！彼麆忧?，“我愛小盈，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愛護(hù)她，像愛護(hù)自己的眼珠一樣，一生一世愛護(hù)她。我不可違背自己的承諾?！?/p>

“那時你還小，什么都不懂?！?/p>

“但現(xiàn)在我懂了，我懂得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p>

“該傷一個母親的心嗎？”

“媽，這和你根本就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愛一個人為什么要和你起沖突？你是很喜歡她的，喜歡到了把她當(dāng)女兒，為什么無法接受她？小時候醫(yī)生說她活不過十歲，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這證明生命是會有奇跡的。這么多年來，你看著我們兩小無猜一起長大，小盈聰明能干堅強自信，對你又那么尊重，普天之下，我不相信還會有什么女孩子適合我，適合你，適合這個家。”

“曉偉，如果不是小盈有病，如果小盈像平常女孩子一樣健全，就算你不同意，媽也會讓她成為我們家的人。她的確是個好女孩，又靈巧又懂事?？伤F(xiàn)在有這個病——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個家，還經(jīng)得起一再一再的打擊嗎？”方母禁不住潸然淚下。

“事情也許并沒有你想象當(dāng)中那樣可怕?！?/p>

“你爸爸沒了，姐姐沒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身邊，我是不會支撐到今天的，這個家，再也不能有風(fēng)風(fēng)雨雨了，再也不能了。”方母禁不住痛哭起來。

方曉偉抱住母親的肩，內(nèi)心無比沉重。愛一個人，真的好難。

陳盈在伏案工作，忙得不知朝夕，連有人站在她身旁也渾然不覺，直到李漢森輕叩桌面，她才抬起臉。

“這么忙？”他笑著。

“對不起，不知道你來了。對了，漢森，西門子公司的那份文案在你手上嗎？”

“我放在宿舍里了，這樣吧——”他想了想，“下班和我一塊兒走，順便帶回去，你看怎么樣？”他期待著她。

她思索一下，答應(yīng)了。

李漢森從任遠(yuǎn)的住處搬出來，住在公司提供給單身員工的租屋里，這是一個陳舊卻干凈的社區(qū)。房子雖然狹小陳舊，卻整潔而有條不紊。

這實在是個穩(wěn)妥而實在的男子！陳盈心頭掠過絲絲柔情。墻上看似不經(jīng)意卻頗具章法地掛著幾幅山水畫。她仔細(xì)看了看，落款是“李漢森”，想不到他還會畫畫。

李漢森手忙腳亂地泡茶，一不小心，滾燙的熱水濺在手中，“哎呀?！?/p>

陳盈急急跑過來，拉過他的手，“燙傷了嗎？燙傷藥有沒有？”

“在那邊的抽屜里。”他指向一個小柜。

陳盈拿來藥，一邊細(xì)細(xì)涂抹他燙傷處，一邊說：“想不到你還備著燙傷藥，比我媽還細(xì)心。”話一出口，有些后悔了，偷眼看李漢森。

果然，他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樣，還疼嗎？”她溫柔地問。

情之所至，令李漢森感動不已，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陳盈?！鄙铐秀殂榈貎A訴著如許深情，她的臉頰紅了，輕抽出手，目光卻瞟著他紅紅的傷痕。

“剛才你問我怎么還備著燙傷藥，那是因為小時候我曾被燙傷過?！彼燮鹦渥?，胳膊上是一大片褐色的疤痕，他輕撫著回憶，“有回，院里很多孩子得了感冒，阿姨們照顧不過來，我口渴了想喝水，就自己偷偷跑到廚房倒水喝，個子小身體弱，一不小心熱水灑了一身，就燙傷了。”他低頭看傷處，“后來，阿姨們告訴我，雖然現(xiàn)在她們可以照顧我，但以后到了社會上，只能自己照顧自己，凡事時時處處要當(dāng)心，比如備些燙傷藥，有備就無患了?！彼χf。

陳盈心頭卻陣陣傷感，她無法想象，如她朝不保夕的生命，沒有生身父母照顧的日子，該怎樣過來？

每月十八日，是陳盈檢查身體的例行日子。這天，方曉偉仍陪著陳盈在醫(yī)院里檢查。方曉偉擠在長長的人群里掛號，一旁等待的陳盈卻心神不寧地張望著什么。

“小盈，你在看什么？”他見她恍惚的樣子，隨口問。

“沒，沒什么?！彼樕弦馔獾爻霈F(xiàn)了紅暈。

他倒也不在意，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

“三阿姨。”陳盈突然驚叫起來，“你怎么又在醫(yī)院里？”

方母笑吟吟地過來，“小盈，不用排隊了，你看，我老早給你掛好號了?！?/p>

“媽?！狈綍詡娜巳褐袛D出來，奇怪地，“你怎么會給小盈掛號？”

“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關(guān)心小盈啊。這樣好了，小盈，以后三阿姨陪你上醫(yī)院，曉偉又很忙，男孩子畢竟不會很細(xì)心地照顧人?！?/p>

陳盈亦覺意外，她思索了一下，說：“其實我自己一個人來好了，不用麻煩你們大家——”

“以后我來陪小盈好了?！币粋€低低的男聲加進(jìn)來。

大家回頭一看?！皾h森，你怎么也來了？”方曉偉叫道。

陳盈臉上卻并未有太多的驚異。

“伯母你好。這樣吧，你們也不用爭了，曉偉很忙，伯母又要管家里，我一個人無掛無礙，以后陪陳盈檢查身體的事交給我好了。陳盈，可以嗎？”他微笑著注視她。她未置可否，抿嘴不語，顯然是默認(rèn)了。

方曉偉如刺鯁喉，渾身不舒服，看看母親，方母如釋重負(fù)的樣子，讓他又氣又急。

“該檢查了，我們進(jìn)去。曉偉，伯母，回頭見。”李漢森對他們招招手，兩人說說笑笑極親近地進(jìn)去。

“檢查完了告訴我們一聲，別忘了?！狈侥咐瓋鹤拥囊陆?，“曉偉，走了，還傻愣著干什么?！?/p>

“我的好媽媽啊?！狈綍詡タ嘀樢幌伦佣自诓萜荷?，捧住頭，就差把臉埋進(jìn)草皮里。

“曉偉，不是媽媽說你，你看小李長得斯斯文文，學(xué)問又比你高。你呢，文不文武不武傻小子一個，怎么比得過他？還是小李適合小盈，聽媽話，趁早退出這個漩渦，不然，將來有得苦給你吃?！狈綍詡パ鐾t(yī)院三樓心血管專家門診發(fā)愣，對媽媽的話充耳不聞。

方母又心疼又生氣，忍不住嘮叨：“你有沒有聽媽在說？媽媽有好幾個理由，你聽著：第一，小李性格溫和文氣，會體貼人照顧人，洗衣做飯收拾整理的樣樣行，小盈需要的正是這樣能夠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人。你呢，連洗個碗都要打破，還指望去照顧別人？第二，你性格外向活潑，動不動就激動，雖然現(xiàn)在口口聲聲說愛小盈，將來過日子難免會磕頭碰腦，一不留神激動了大吼大叫，小盈不病倒也被你氣倒嚇倒。小李不同，你看他的脾氣多好，多有修養(yǎng)，就算是火燒眉毛的事，他也會從從容容應(yīng)付自如。第三嘛，你也別生氣，我看這個小李，那眼神那舉止，愛小盈愛得恐怕比你還深呢。”

“我愛小盈。”方曉偉在草地上站起身，紅頭漲面地大喊，“沒人比我愛得更深更真?！敝車娜吮凰麗鄣谋戆讎樍艘惶?，指指點點起來。

方母掛不住臉了，“我說你激動了不是？走走走，先回去了?！?/p>

從醫(yī)院出來，陳盈和李漢森走在街心公園。橙色的瓷磚地面上堆滿了厚厚的紅紅黃黃的楓葉，仿佛是誰遺棄了一生的色澤。薄薄的近乎若無的陽光穿過云層，淡淡地涂在葉面上，泛著微溫的斑斕。

“醫(yī)生說了，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陳盈，不要過分透支自己的生命，珍惜自己，也就是珍惜一切?！?/p>

陳盈點頭復(fù)搖頭，“我要和生命擺賭局，看看最后誰贏。二十年來，我贏了無數(shù)次?！?/p>

他搖搖頭，不予認(rèn)同，“沒有人最后能與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賭注，你會輸?shù)舯惧X的。生命真的很可貴，有了它，我們才可以擁有一切，比如，親情，友情，還有，愛情?！?/p>

陳盈一時無語。風(fēng)吹來，拂亂她的發(fā)梢，遮住眉眼，面前一片茫茫然。心中有淡淡的悲涼。她何嘗不想擁有一切，包括親情友情，還有愛情。但，她能有嗎？以她對生命的傲然與不羈，就可以與它抗衡嗎？生命真的能震懾于她的強悍嗎？以她羸弱的孤獨的雙肩，就可以面對莫測的風(fēng)雨嗎？

兩人走了一段默默無語的路。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邊。

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兩旁。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邊，仿佛護(hù)翼。是誰說，愛她，就走在左邊吧。走在左邊，就能護(hù)得了她生命中種種意外、驚悚與挫傷了嗎？

李漢森停下腳步，面對她。她不由得也看他。他伸出雙手，一手落在她消瘦單薄的肩頭，一手輕輕拂去她遮眉的一綹頭發(fā)，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只露出了一個微笑。他眼底深處，有著平日難以窺探的隱憂。這是個特別的男子，他的憂患藏在心深處，給別人的卻是風(fēng)淡云輕。

或許，因為他們都曾經(jīng)呼吸過貼近死亡的沉重生命氣息，承受了別人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意識到生命于他們是一個特別貼切的話題，他們才會彼此接近，至而吸引。

夙世舊侶的感覺涌上陳盈心際，她的心神游離在意識之外，其實并不堅強的心泫然而悸動。一陣暈眩，她的身子一晃，他及時扶住她，她支撐著想推開。

他深深看她，“陳盈，你是我生命中最誠服的女性，生命于你，真的可以是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造與演繹。一直以來，我為自己的身世而悲苦，一直在想，今生今世，再不要與親愛的人分開，再不要有生離，死別。認(rèn)識你之后，我否定了這個本來就無法能為人所掌握的定律?！彼粗∈璧臉淙~自樹冠紛紛飄墜，落在堅實的大地上。地上的落葉更厚，掛在枝頭的更稀，樹木舉著光光的枝杈，突兀地朝著冷寂的天空，似乎在詢問什么，探索什么。

他緩緩地說：“其實，死亡只是一剎那的消失，而活著，卻是很艱難的，何況是羸弱的被遺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終無法逃脫生死離別凄凄的安排，那么，我愿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

樹葉在北風(fēng)的絮語下墜落得更多更急。如果真的無法逃脫凋謝的命運，那就來吧，我擁抱，我接受。堅實的大地對落葉說。

“兩個人面對生命的威脅，勝過一個人孤獨面對，不是嗎？”

“你——”

“陳盈?！彼阉w冷的手捧起，一片彤紅的落葉飄然落下，緩緩跌落在他們的掌心。李漢森輕輕地愛惜地合攏兩人的手掌，“讓我和你一起去面對?！北憋L(fēng)吹來，無邊落木蕭蕭下，卷起一大片紅黃雜陳的楓葉，在半空中飛舞。

晚上，陳盈坐在書桌前，手中的筆在一張白紙上毫無章法地涂寫。白天發(fā)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閃回。李漢森的話在耳邊回響。

“沒有人最后能與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賭注，你會輸?shù)舯惧X的。生命真的很可貴，有了它，我們才可以擁有一切，比如，親情，友情，還有，愛情。”

“死亡只是一剎那的消失，而活著，卻是很艱難的，何況是羸弱的被遺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終無法逃脫生死離別凄凄的安排，那么，我愿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p>

“兩個人面對生命的威脅，勝過一個人孤獨面對，不是嗎？”

“讓我和你一起去面對?！?/p>

她凄然地?fù)u頭：“不——不——不?！彼趺磿蛺矍橛芯壞兀克梢院蛺矍橛芯墕?？

門輕輕推開，媽媽端著藥和水，“該吃藥了，小盈?！标愑人韵滤?，把杯子遞給媽媽，媽媽欲言又止。

“媽，有事嗎？”媽媽點點頭。

陳盈放下筆，“什么事？”媽媽猶猶豫豫，搖頭又嘆氣。

“到底怎么了？媽。”

“小盈。”媽媽謹(jǐn)慎地挑著字眼說，“曉偉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和阿芬也是從姑娘時要好的，看著你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xué)游玩，我們做長輩的，很高興。但是，小盈，你知道，畢竟，你和別人家的女孩有些不同，有時候，我們——不可以——和別人平起平坐，應(yīng)該曉得——自己的短處——”

“為什么要說這些話，媽？我們?yōu)槭裁匆@樣自輕自賤？”她有些激動，“或許在體格上我是不如別人，但在人格上，我和別人是平等的。”

“我知道我知道，在人格上我們是有尊嚴(yán)的，人家不可以輕視我們。”媽媽急急說，眼里汪著光。

“是誰在輕視？”

“也——沒人輕視你，輕視我們。但是，小盈，前提是我們必須有自知之明，也省得聽人家的閑話?！眿寢層行┻煅?。

陳盈沉默了，她知道媽媽一定承受了很多壓力，不然，絕不會跟她說這些?！皨?，你說吧，這么多年來我承受了多少大的風(fēng)雨，還在乎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嗎？”

“——你和曉偉做兄妹也好，做朋友也好，但是，不可以做——人家媳婦的?！眿寢尳K于說出來，然后緊張地看著女兒，唯恐一語不慎釀成大禍。

陳盈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母親，神情怪異。媽媽嚇了一跳，以為女兒受了刺激，抱住她，“小盈，不要難過不要難過，媽知道你心里的苦?！?/p>

陳盈忽然笑起來，她覺得先前一番“人格”、“尊嚴(yán)”的話有點自說自話的味道。

“小盈，別這樣，你別嚇?gòu)寢?。”媽媽越發(fā)驚慌：“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個方曉偉，有很多優(yōu)秀的男孩，就像——像那個小李——”

她心頭微悸，“媽，我沒事，真的沒事?！?/p>

“沒事？”看女兒平靜下來的面容，不像受傷害的樣子。

怎么回事？

“你和——曉偉真的沒事？”媽媽仍狐疑著。

“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兄妹啊鄰居啊朋友啊同事啊，你說呢？”

“那——為什么人家會說那些話？”媽媽如墜云霧，茫茫然地喃喃。

人家？會是誰呢？陳盈心中驀地涌上一陣傷感與失落。難道，這就是長大了付出的代價嗎？難道和曉偉連一般朋友都沒得做了嗎？或許，在情愛法則上，遠(yuǎn)離情感，才是不至受傷的不二法門吧。她被命運遺忘了健康，也該被愛情遺忘，或者該遺忘愛情。

只是，屈了方曉偉，他——真是一個很好的男孩。

“小盈，今天是元旦，是不是讓小李到我們家里來過節(jié)？”自從上次無意中提到李漢森后，媽媽似乎有意在女兒面前重新提起他。

陳盈略一思索，“不必了，這樣的日子，還是不用請人家來得好?！眿寢屜胂胍彩牵阋沧髁T。對于方曉偉和李漢森，媽媽其實是取舍無從。一個自小看著長大如同自家孩子一樣放心，一個沉蘊厚重看上去就讓人心生踏實。女兒的一生能托付給任何一個，都是媽媽所期望的。

第二天晚飯后，陳盈帶上一個精致的水果花籃來到李漢森住處。

意外的，李漢森不在！

她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了會兒。看夕陽從樓房斑駁的墻面上一寸一寸斜下去，暗起來，天空漸漸由藍(lán)灰色而深灰色而黑灰色。一輪橙紅的圓月姍姍升起，經(jīng)過一層層薄紗樣的云霧的輕柔擦拭，漸漸褪成橙色，褪成水紅，褪成品黃……

圓月耀天心，耀得黑灰的天空變成徹透的冰藍(lán)色水晶，品黃色的月就是鑲在水晶里的夜明珠！月到天心處，風(fēng)從水面來。這剔透得人心也清朗起來的冬月！這是個銀藍(lán)之夜！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嘆可以結(jié)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植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徐志摩是不是這樣說過？

潮起潮落是受月的引力。她卻懷疑，月也喚起了心潮泛濫，愁緒叢生?；腥婚g，她心中涌起一種哽咽的感覺。

空氣微濕微冷，她的眼睫已綴上了濕濕的潮氣。她打了一個寒噤，決定起身回去。走過樓房拐角，才瞥見李漢森匆忙的身影從那邊過來，她猶豫了下，終于沒有過去。

她心頭掠過一絲酸澀。

回到家，媽媽告訴她：漢森等了好一會兒，剛剛離去。她才記起，那個果籃忘在了他的屋門口。

對李漢森關(guān)于水果籃的詢問，陳盈以微笑的表情否認(rèn)。方曉偉也懷疑，那天他看見她拎著果籃從家門口出去，那是去哪兒呢？但他不會傻到讓自己拿這個問題去問李漢森，他寧愿陳盈是去看望別人的。有時，自欺也是一種精神勝利法。

李漢森和陳盈走在曲里拐彎的小巷里。

“漢森，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她再次問。今天是星期天。李漢森說要帶她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他們換了好幾輛車，才來到這個位于市郊的地方。

李漢森臉上是一抹神秘微妙的笑，“很快你就知道了?！?/p>

走到一座爬滿常青藤的高墻大院，間雜懸下一長溜薔薇、紫薇，絲絲縷縷倒掛著。他放慢腳步，她也跟著慢下來。

“這是——福利院？”她訝然。

“是的，我長大的地方?！彼?，“陳盈，事先我沒征求你的意見，就帶你來這兒，你不會介意吧？”他把她的手捏緊了些。

穿過幽深的小徑，兩旁竹木蕭蕭。

奇特的尖頂舊洋房，古老陳舊的廊柱，光線暗淡的屋宇，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走在里面，有種把人拉回陳年往事的感覺。一間間的屋子里，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唱歌、跳舞、做手工、捉迷藏。推開一扇虛掩的門，傳出孩子們動聽的歌聲：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zhuǎn)個不停。春風(fēng)不解風(fēng)情，吹動少年的心……

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向李漢森點頭示意，繼續(xù)教歌。過了會兒，她迎出來，“漢森，你來了?！?/p>

“明霞，孩子們唱得真好?！彼榻B，“我同事，陳盈。這是和我一塊兒長大的李明霞，她現(xiàn)在白天是老師，晚上是保育員?！?/p>

李明霞清眉秀目，短發(fā)清爽而秀氣，臉上有種特別純凈平和的神情。陳盈看著她，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她是地震孤兒，老家在唐山，那對她的似曾相識，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干這份工作一定非常辛苦了?！标愑f。

李漢森指了指墻上的工作表。

6：30起床清掃，做準(zhǔn)備工作。

7：00做早飯。

7：30孩子們穿衣、喂飯。

8：00喝水。早鍛煉。

8：30活動，學(xué)習(xí)。

9：30喂點心。

10：00自由活動。

10：30吃中飯，飯后活動

11：30哄孩子們睡午覺。

14：00～15：00孩子們起床喝牛奶。

15：00活動，學(xué)習(xí)。

16：00洗澡。

17：00吃晚飯。

18：00活動。

19：00～20：00孩子們睡覺。

21：00～21：30保育員輪流睡覺。

陳盈看得目不暇接，看來照顧孩子和逗孩子玩根本就是兩回事。

“不止是辛苦?！崩顫h森深深地說，“最重要的是有耐心，愛心，孩子們這么小沒有親人，脾氣總是怪一些，倔一些，這就要更多更好的關(guān)愛。這里每一個孩子都有著可憐的身世，做保育員重要的是有耐心，愛心，孩子們無論怎么樣吵鬧，都不能有一點點不耐煩。你別看他們這么小，有些好機靈，別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他們都記在心里?！?/p>

陳盈用敬佩的目光注視著李明霞，李明霞幫一個孩子理了理頭發(fā)，沉默了下，說：“我沒把這看成是一份工作，這是我應(yīng)該做也有必要做的。因為我們能夠明了那種孤苦無依渴望親情的感受?！彼啬樋蠢顫h森，后者正以了解的目光望她。

“別人真的很難了解那無依無靠的感覺?！彼龘嶂⒆拥男∧?，“你看，這么小，就被父母遺棄在公園里，那年幸虧老院長帶孩子們?nèi)ス珗@——”

“在說我什么閑話？”正說著，老院長走進(jìn)來，一見漢森，很高興：“漢森，你來了。”

“老院長。”

出于好奇，陳盈問：“福利院里的經(jīng)費是來自政府撥款，還是社會捐贈？”

老院長鎖緊眉頭，神情凝重，“不瞞你們說，孩子們是越來越多了，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棄嬰棄兒。太平盛世，真不知怎么會有這么多孩子？！”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

起初是相愛的情侶，婚盟的伉儷，嘴上涂蜜昏頭耷腦說過“永遠(yuǎn)”啊“一生”啊之類的字眼，一旦愛海驟起駭浪，愛之舟便擱淺、觸礁、顛翻。嘴上的油蜜抹干了的兩個人，當(dāng)然可以灑脫地?fù)]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連一片云彩也不肯帶走，又焉肯帶走起初愛的結(jié)晶——殘巢里的稚燕？！

自然，也有無力撫養(yǎng)孩子的，只能閉閉眼咬咬牙，把孩子推向社會。

還有人力不可違的天災(zāi)、人禍，一樣把苦難推向柔弱無依的孩子。

物質(zhì)與欲望同步增長的現(xiàn)代社會，練就了那樣心如磐石的男女，亦造就了一張張蒼白的小臉，寫滿孤獨寫滿渴盼親情與溫暖。如果無法承當(dāng)另一個新的生命，那么當(dāng)初的結(jié)合本身就是一種錯覺，錯覺又釀成了不可挽回的錯誤。而這樣的一種錯誤，卻讓無辜的孩子來承受，這是否真是生命中陰的差陽的錯？！

“你們看，看看這個老房子，一到刮風(fēng)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還直掉塵土瓦礫，孩子們嚇得直往我們懷里鉆。當(dāng)年他們幾個地震孩子——”老院長憐惜的目光落在李漢森與李明霞的身上，“幾十年了，還是這老屋，我這個做院長的，我——”當(dāng)年，治療好地震孤兒的傷情后，曉得唐山是回不去了，那兒沒有一個親人。是老院長寬大的愛心，沒把兩個地震孤兒送回唐山，也算是為兄弟城市作的一點貢獻(xiàn)吧。

……是個秋高氣爽的天吧，老院長帶著孩子們興沖沖地去秋游。那是一個長長的大小不等的隊伍，大的孩子十五六歲，小的孩子只有三四歲，浩浩蕩蕩地走在大街上，舉著小旗，唱著歌兒，天是藍(lán)的，風(fēng)是輕的，云是白的，好快樂啊。

“是什么學(xué)校的，年紀(jì)相差很大嘛?！?/p>

“你看，那小旗上寫的是什么——福利院，原來是福利院里的孩子?！?/p>

“是孤兒院，原來是孤兒。”

“沒爹沒娘的，唉，真是可憐?！?/p>

“小白菜，地里黃，三歲四歲沒了娘?！?/p>

路人指指點點唏噓嘆息，一聲聲“孤兒”、“孤兒”直鉆人心尖，有人還上前仔細(xì)看，拉拉頭發(fā)扯扯耳朵，看孤兒和別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十歲的李漢森臉色蒼白，緊咬著下唇，他真想沖出去捂住路人嘖嘖有聲的嘴。在福利院里根本不提“孤兒”這個字眼的。身邊的李明霞已經(jīng)眼淚汪汪了，九歲的她，也開始感受到別人的同情有時毋寧是一種侮辱。就算是一個孩子，也不愿扯開單薄的胸衣，讓別人窺探那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羞愧與貧寒。

“漢森，為什么我們是孤兒？”她眨著紅紅的眼眶，悄悄問李漢森。

李漢森攥緊她的手，搖搖頭，“我們有叔叔，我們不是孤兒。”是的，他有叔叔，他不是可憐的孤兒。

“是的，他們是孤兒。”突然老院長的聲音高高揚起，李漢森驚愕地發(fā)現(xiàn)，老院長臉色通紅，嘴唇在發(fā)抖：“你們的孩子跌倒了摔倒了，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百般愛撫，可我們的孩子呢，他們摔倒了只能自己悄悄爬起來，不可能像你們的孩子那樣撒嬌作癡，他們向誰去撒嬌？他們小小年紀(jì)要學(xué)會自己穿衣、吃飯、洗臉，小小年紀(jì)要懂得守紀(jì)律，你們的孩子能嗎？他們是孤兒，但他們并不孤單，他們有這么大的大家庭，有這么多兄弟姐妹，你們有嗎？你們除了付出廉價的同情，你們知道你們這樣指手畫腳會多傷孩子們的心嗎？你們還有一點良知嗎？”一連串詰問向路人潑頭潑腦傾瀉，路人紅著臉悄悄走開了，孩子們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秋高氣爽的天，也變得那樣遠(yuǎn)，那樣慘淡。

好端端的一個秋游，就這樣被攪了……

這也是李漢森自此發(fā)誓要找到叔叔的原因，有了叔叔，有了親人，他就再不是可憐的孤兒了。李明霞眼中已悄然浮上一層淚翳，李漢森的臉色更加凝重。

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是他們一生最悲慘的一天。那一天，天崩地裂，地動山搖，狂風(fēng)暴雨，鬼哭狼嚎！剎那間，他們失去了世界上最親愛的人！

院里年年為他們舉行“七·二八”紀(jì)念活動，雖然當(dāng)時他們好小，雖然親人們的顏面在他們腦海中已模糊了，但這是唯一能夠表達(dá)思念的方式。

院里的阿姨婆婆們待他們?nèi)缤撼?，但如何能替代那份骨肉親情？！那無望而憾恨的骨肉親情！那曾是血脈相連的人間天倫！讓他們何處去追尋？什么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母親；什么都可以有，唯獨不能有不幸！

“院長，姍姍又病了，發(fā)高燒?！币粋€保育員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推門而入。

大家連忙往嬰兒部趕去，兩個保育員正抱著姍姍在打吊針。小女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見明霞，張開小手，“媽媽抱抱，媽媽抱抱?！崩蠲飨夹奶鄣乇鸷⒆?，軟言軟語安慰她。孩子的手被固定在一個小紙盒上，防止她亂動。明霞摟著她，對她輕聲解釋為什么要打針，打了針又可以蕩秋千，又可以坐滑梯了。

“姍姍是明霞最疼愛的孩子，她一生下來就被父母遺棄在街頭?！崩顫h森對陳盈低低地說。

“為什么要拋棄這個可愛的孩子？”陳盈上前幫忙扶住晃悠的吊瓶，看姍姍，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

“因為——”李漢森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出口，頓了頓，“她和你一樣，有先天性心臟病?！蓖∠鄳z之感涌上陳盈心頭，她蹲下身，憐愛地?fù)嶂鴬檴櫦?xì)細(xì)黃黃的頭發(fā)，好像這個小女孩就是幼小的自己。這么小這么小，應(yīng)該是在父母的嬌寵與呵護(hù)里成長的啊。

陳盈心頭酸澀，而身旁的人也曾是這樣的孤兒，她望李漢森，他正凝視著陳舊的屋宇，目光仿佛橫越阻隔的空間，逆溯茫茫的歲月，看見了二十年前那個孤幼的孩子，也曾無數(shù)次凝視陳舊的屋宇，追蹤無處尋覓的親人。李明霞望李漢森，眼中充滿了依戀與深情。他們曾是患難與共的天涯同命鳥。

陳盈心底浮起幽幽的嘆息，縱然深深了解，無論如何，她也無法感同身受這份命運休戚與共的患難感。

夜深了，李明霞安頓好最后一個孩子進(jìn)入夢鄉(xiāng)，才直起身，長長地舒口氣。她習(xí)慣性地敲著自己的腰背，長年的撫育工作，讓她早早患上腰背痛的毛病；工作的投入，又使她忘了自我。

她在福利院里長大，二十年來，一直生活在這個清貧、單純而溫暖的大家庭里。很小很小，她就懂得同情、憐憫、扶持別人。從十幾歲開始，她就學(xué)著照顧比她小的孩子；現(xiàn)在成人了，理所當(dāng)然要把得到的回饋他人。她不以為苦，視作天經(jīng)地義。如果她離開這兒去另一個地方，也許會像魚兒離開水而無法生存。

所以，她的天性里只有自小被賦予的善良、純真、厚道、寬容，外面世界的種種不堪，對她根本就是不沾無染。在這樣一個寡欲的地方，她自然清心了。男女情感對她而言只是一種模糊的憧憬，雖然她已經(jīng)二十六歲。生活的環(huán)境里只有純真的孩子，很少接觸年輕的異性，她活得太單純。除了——李漢森。心目中，李漢森是她的哥哥，他和她青梅竹馬情同手足親如兄妹，他們有著相同的悲慘身世相似的不幸命運。

她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可親近的人。

李漢森上大學(xué)離開福利院之后，他們才漸漸少了些聯(lián)絡(luò)。但李漢森的根還是在福利院的，這里有無形的線牽著他的身心命脈，無論他到天涯還是海角。

大學(xué)畢業(yè)輾轉(zhuǎn)了許多地方，他又回海城來了。這次，他能待多久？

今天李漢森帶陳盈來福利院，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她很高興，又有些難過，接著而來的，是淡淡的失落、惆悵。她無法厘析自己的思緒為何這樣錯綜復(fù)雜？

她煩惱、恍惚、心慌意亂，拉開抽屜，無頭無緒地翻弄著。一本小相冊出現(xiàn)在眼前。有時心情偶爾不暢，如孩子久病不愈、打架、弄破東西打破頭，她都會翻翻相冊，以分散心思?，F(xiàn)在她又翻開了相冊。

一大群孩子的合影，里面的自己穿背帶裙扎小辮子，和一個清秀小男孩眉開眼笑勾肩搭背，一派天真無邪，小男孩就是李漢森。她取出照片，仔細(xì)地看。

福利院雖資金窘迫，每年還是抽出一部分錢給孩子們照相，留下他們無憾的童年。她好像捕捉住什么，滿足地笑了。

“阿姨?！币粋€小男孩在睡夢中喊。

她忙放下相片過去，孩子蹬掉被子，翻個身又甜甜睡去。她替他蓋好被，輕輕拍打。又逐個檢查了一遍孩子，把伸出的小手小腳塞進(jìn)去，掖好被角，給醒來的孩子把尿。

有孩子讓她忙碌，她內(nèi)心愉悅而充實，也分不出太多的心情去懷想，去失落了。她小心地藏好相冊，才鋪好被子睡覺。

一輪圓月耀天心，皎潔，剔透，圓滿，從紗窗外透進(jìn)光，把一層薄薄的銀紗鋪在她安靜的面孔上，她帶著嬰孩般純真的笑意，月光靜靜觀望她的睡夢。

“各位員工，公司定于本月八日舉行開業(yè)五周年慶典暨春節(jié)聯(lián)歡活動。歡迎各位員工踴躍提議慶典活動之具體實施方案，建議可投往公司行政部?！标愑吹搅诉@樣一份通知。大凡和平時代，人們都有熱衷于這樣的歌舞升平。她駐足許久，忽然快步走向行政部。

“王經(jīng)理。”她絞著細(xì)細(xì)的手指，心頭對自己的決定有半點猶豫。

“陳小姐?！蓖跤烂鳠崆榈卣酒鹕?“你有事？”

“公司不是要舉行慶典活動嗎？我有個建議?！?/p>

“很好，說說看?！彼d致勃勃地傾聽這位與眾不同的女孩的說辭。

“這個建議很特殊，我不知道是否行得通？那就是，能不能把慶典活動的資金捐給慈善事業(yè)？”

“什么？”金絲眼鏡差點跌下來，他忙抬起，“陳小姐，這是你建議？”

“是的，捐給慈善事業(yè)，幫助那些孤兒，他們失去了父母，只有社會才能給予他們關(guān)愛?！?/p>

“陳小姐，你這個建議很特殊，我不能定奪，這樣吧，你找總經(jīng)理當(dāng)面向他提議，不過我看——喔，不過你的見解往往出人意料?！?/p>

“這么說，陳小姐，你建議我把慶典活動的錢扔在一樁得不到任何經(jīng)濟(jì)效益的事情上？”總經(jīng)理靠在轉(zhuǎn)椅上，遙望陳盈，心頭暗暗吃驚這個瘦弱的女孩子有點不凡的味道，“我多年的經(jīng)商理念似乎從未教我如此投資?！?/p>

“總經(jīng)理，就我個人觀點，捐助慈善事業(yè)的影響，決不會低于聲勢浩大的慶典活動；而作為一種社會責(zé)任感，相信風(fēng)云公司亦不肯讓他人專美于前的?！?/p>

“喔。”總經(jīng)理開始用認(rèn)同的目光打量嬌小而從容的陳盈，“說說你的理由?！?/p>

“舉辦聲勢浩大場面顯赫的慶典活動，或許一時績效彰著；捐給慈善事業(yè)，不止是孩子們，不止是福利院，是整個社會都會永久銘記住一間富于愛心的機構(gòu)，這樣的企業(yè)，有誰會不樂于合作，有誰會不認(rèn)為這是一家聲譽卓著富于誠信的企業(yè)？總經(jīng)理，希望我的建議能夠獲準(zhǔn)，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血濃于水。相信沒有人天生肯冷眼看弱小者于不顧，你認(rèn)為呢？”

總經(jīng)理的唇邊浮上一層笑意，“陳小姐，你不止是聰明，我實在應(yīng)當(dāng)把你調(diào)到公關(guān)部去，發(fā)揮你更出色的潛質(zhì)。你說服了我?！?/p>

快過春節(jié)了，陳盈和李漢森又一塊兒來福利院做義工。自從來過福利院，陳盈似乎和這兒結(jié)下不解之緣。是因為李漢森生長的地方，還是因為這兒有個與她同病相憐的小人兒？

一進(jìn)育嬰室，里面?zhèn)鱽硪黄蘼?、叫喊聲?/p>

“阿姨，阿姨?！臂橎菍W(xué)步的惠惠和英英看見兩人，破涕為笑，叫著過來抱住他們的腳?！鞍⒁蹋⒁?。”惠惠亂叫著，李漢森應(yīng)聲抱起她，給她揩淚。

陳盈抱著英英，目光在尋找姍姍，她特別鐘愛這個病孩子?！皧檴櫮兀俊彼龁栆慌缘谋Ｓ龁T。

“又發(fā)燒了，在隔壁剛睡下?！标愑睦镆魂囯y過，忙過去看姍姍，姍姍小臉紅紅地躺在李明霞的懷里，軟軟薄薄就像一只出殼雛雞，隨時隨地都會小腦袋一耷拉，就咽了氣。李明霞輕輕拍著她。

陳盈蹲下身，注視著她，“孩子到底什么時候能動手術(shù)？”

“只要身體一好，什么時候都能動手術(shù)。最近院里收到一筆錢，聽說是一家公司原來準(zhǔn)備用作慶典活動的資金，后來捐贈給了院里。我們打算給孩子們治病，可姍姍老是動不動發(fā)燒、生病，身子弱得能被風(fēng)吹走，好幾次治療的機會都被錯過。”李明霞惋惜地說。

“可不可以認(rèn)養(yǎng)孩子？”陳盈注視著姍姍蛋胎樣薄嫩的臉，突然問。

李明霞想不到她會這樣問，一時也說不上來。

“可以的?！崩顫h森肯定地說，“有一定經(jīng)濟(jì)基礎(chǔ)，有愛心有責(zé)任感的人，可以認(rèn)養(yǎng)孩子?！?/p>

“我認(rèn)養(yǎng)姍姍。”她毫不猶豫。

“你的身體？”李漢森擔(dān)憂。

“我每個星期來看她。讓我抱抱她。”她要求。

李明霞小心翼翼地托起孩子，放在陳盈的臂彎里，孩子睜開眼，嚶嚀一聲，又沉沉睡去。李漢森給孩子們做手工，畫畫。李明霞照顧更小的孩子們。

到了午餐時間，李明霞領(lǐng)著孩子們到食堂吃飯。陳盈抱著姍姍。李漢森跟在身后逗姍姍玩。李明霞偶爾回過臉，看看兩人，眼中有著茫然的神情。

在食堂里遇上老院長，李漢森把陳盈打算認(rèn)養(yǎng)姍姍的事告訴他，老院長欣然同意，“如果社會上多一些你們這樣的人，孩子們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了。對了，今年除夕歡迎你們到院里來搞活動，大家熱鬧熱鬧?！?/p>

吃飯時陳盈小心細(xì)致地喂姍姍，揩嘴、盛湯、挑魚刺，內(nèi)心深深喜愛上了這個惹人憐惜的小家伙。姍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陳盈，乖乖地吃飯，喝湯，小小的心里仿佛知道眼前的人是對自己好的。吃罷飯，孩子已完全熟悉了陳盈，撒嬌作癡地把小小的臉埋在她的懷里，熱熱的氣息撲在她胸口，不肯讓她離去，陳盈幾乎被感動得落淚。這個可憐的孩子，多懂得尋找依戀。

陳盈不止一次想到她無從追蹤的身世，禁不住感傷得鼻酸眼熱。后來姍姍在她的懷里睡著。安頓好孩子，她才感覺氣短心慌，剛才因興奮激動而紅潤的臉色開始蒼白起來。她不由得握住胸口。

一直注意她臉色的李漢森，趨前一步，緊張地說：“小盈，是不是又難受了？”他熟練地從她的包中拿出藥，“快吃藥?！?/p>

李明霞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說：“照顧孩子是件很累人很辛苦的事。陳盈，你太累了。漢森你和陳盈一塊兒回去吧?！?/p>

“也好，現(xiàn)在孩子們都睡下了也沒什么事，陳盈，我們回去吧?！标愑c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遍孩子們，才和滿臉不解的李明霞告別。

路上，她考慮了會兒，疑疑慮慮地對李漢森說：“我跟你說件事，我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李明霞?！?/p>

“怎么會？你在海城長大，我們生在唐山，兩地相隔千里，再怎么有緣也不大可能認(rèn)識的。”他搖搖頭，不以為然。

“我總覺得對她很熟悉的樣子，也不是說一定在什么地方遇見過，只是，只是有種遇見——故人的感覺?！彼更c著自己的額頭，苦苦思索著。

“喔？怎么會呢？”他轉(zhuǎn)念想到第一次見到陳盈，那夙世舊侶的感覺，暗暗驚詫，人與人之間真有著某種難以禪釋的淵藪。

當(dāng)福利院院長上門感謝時，李漢森才知道慶典暨聯(lián)歡活動改為捐贈活動的緣由，他一激動，跑去找陳盈。陳盈正忙乎著，來不及招呼他，他就在她旁邊來來回回走，想著怎么說。

他很想說些深點的話，又怕說深了她誤會他側(cè)面表達(dá)的意思，說淺了詞不達(dá)意。最后，他站在她面前，微微笑著，干巴巴地說：“陳盈，謝謝你，代表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們謝謝你?！痹捯怀隹?，有點后悔語言的無味。

“感謝的應(yīng)該是公司是總經(jīng)理，怎么能感謝我？”她轉(zhuǎn)著手中的筆，有點發(fā)窘，她真的不想讓他知道，好像他知道了，有種不那么順理成章的感覺。

他看著她，瘦小的面孔，平淡的五官，寫字桌后小小的身子，看著看著，覺得她像一只灰蒙蒙的蝴蝶，薄薄的，脆脆的，小翅一扇一翕，震顫著生命的靈秀。“陳盈，我?guī)闳ジ＠海皇窍Ｍ隳軌蛄私馕遥蚁氩坏健娴闹x謝你?！?/p>

“別這樣說，我最怕的就是別人對我說感恩之類的話?！?/p>

“下班一起走吧。對了，曉偉這幾天不在嗎？”

“他不是去北京出差了嗎。明天開始放春節(jié)假了，我的事沒做完，還要加幾個小時班，你先去吧。”他站了幾秒，醒悟似的，“你這一說，我倒想起手頭還有幾份資料沒做好?！鞭D(zhuǎn)身，復(fù)折回，“吃晚飯我過來叫你?！本妥唛_了。

彼此知道旁邊還有個人，雙方不至掛單，不由得精神煥發(fā)。時間也過得特別快。天色漸漸暗下來。陳盈正聚精會神著做事，電腦屏幕驟然一黑！她吃了一驚，呆在那兒。李漢森已快步過來，“陳盈，停電了?！?/p>

“哎呀，有兩頁我沒有及時保存，要丟失了?！彼脨乐?。

“你應(yīng)該養(yǎng)成隨時保存的習(xí)慣。”他看她，靜靜地看了幾秒，不贊成地?fù)u搖頭，“有時，我覺得你就像個急于趕路的人，只想著目的地，而忽略了沿途的風(fēng)光?！?/p>

“沿途的風(fēng)光？”她的雙手無意識地放在鍵盤上，敲擊著這幾個字，屏幕還是一片黑。

“生命應(yīng)該執(zhí)著，但太執(zhí)著了，有時會變成癡迷，你會有很累的感覺。”她陡然心驚。他能把她的心路觸摸得如此阡陌分明？

因為去日苦多。因為生命無多。因為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她無法做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灑脫不羈。無法不羈，是以她有所羈絆。生命里一道道難愈的羈絆與溝壑。所以，她只能匆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能看清彼此的心情。

陳盈在黑暗中閉了會兒眼，睜開眼，才慢慢適應(yīng)黑幽幽的光線，暗中，她看見李漢森靠著窗口，窗外零星的燈光落在他肩頭，灑了他一身的微芒，閃閃爍爍，忽明忽暗。

“別忘了吃飯，我去做飯。”

“電飯煲不能用?！彼酒鹕?。

“可以用高壓鍋燒啊。”兩人走進(jìn)小廚房。窗外燈光星光射入室內(nèi)如淡燭，映得室內(nèi)幽幽明明，倒也別有風(fēng)致，風(fēng)掀動窗簾，飄飄忽忽，夢寐似的。

他手腳利落地洗菜，炒菜，不讓她沾手?！澳銊e怪我不請你到外面吃飯。我實在是很喜歡這種——”他頓了頓，拿湯匙在鍋中攪了攪，鍋中溢出一股鮮鮮香香的味道，“家庭式的氣氛，熱菜、熱湯、熱飯，一家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聲音低下去，帶著薄薄的脆弱。

她有些慚愧地想到自己家里那種融洽溫暖的氛圍，原來她擁有著如此彌足珍貴的財富！你的愛就是珍寶，我不屑把它與世界對調(diào)。她隱隱想到一句詩。寫這詩的人，只是單純地想到了男女之愛，想不到親情之愛的濃重吧。

借著星燈光芒，他們靜靜地吃完飯。

停電了自然不能乘電梯，六層樓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能行嗎？”他用征詢的目光看她。

“不然還能怎么辦？”她笑。

才走了兩層樓梯，陳盈就感覺頭暈?zāi)垦??！拔艺鏇]用?！变侀_一塊紙巾，她坐在臺階上無奈地自嘲，攏著雙腿，下巴磕在膝蓋頭，樣子有點像個考試不及格發(fā)愁的中學(xué)生。

他走到窗口，抬頭看星空。冬夜的天空藍(lán)瑩瑩的，透徹、空曠，偌大的天幕中，彈落著幾點稀疏冷落的星子，一明一暗，仿佛在打冷顫。

“看什么呢？”她問。

“看有沒有流星劃過。”他倚著窗口專注地搜索著。

“有人說一顆流星劃過就是一個生命消逝，你認(rèn)為呢？”她幽幽地說。

“如果流星象征生命，那也是個偉大的生命，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這么輝煌，只能像——煙花一樣消逝。不過，當(dāng)我心里有某個愿望時，我就常看星空，如果有流星劃過，就說明這個愿望不會被實現(xiàn)?！?/p>

她訝然：“你也會這么唯心。”

他眉頭一挑，笑著：“這是小時候靈魂出竅時的想法。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又自信又唯心，當(dāng)然什么想法都會有?，F(xiàn)在自然不會這樣想了?！?/p>

“現(xiàn)在——心里有愿望時，會用什么東西去印證它？”

星輝下，他臉上竟然有幾分不自然?！斑@個暫時保密，一說就不靈驗了——”他陡然臉色凝肅，想到剛才一個愿望潛上心脈時，室內(nèi)一片漆黑，一時心悚，無來由地感到失落與失措。

他似安慰她又安慰自己，“事在人為，有些東西似是而非，可信亦可不信，就看當(dāng)事人怎么去盡善盡美了。做不到人定勝天，我們換另一種方式，何況我們未必欲與誰去爭鋒；停電了不能乘電梯，但我們可以用腳走下樓；周圍一片漆黑，但有星光照著我們，一樣可以抵達(dá)目的地。我們并沒有失敗，只是走得比較辛苦些，對不對？”

陳盈抬頭看天，墨灰的天，幾點弦星，眨巴著眼，有點不明所以，又有點懂得了些什么的樣子。她心頭蒙上一層濕潤，軟軟地流轉(zhuǎn)著。

他把她送到巷子口。

“放假了，過幾天出去走走好不好？”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她。

她沉思片刻，微微點頭，在微茫的路燈下向他揮手致別，轉(zhuǎn)身飄然而去。微倦的人，微紅的臉，微溫的風(fēng)色，在微茫的街燈里過去了。他看著她纖秀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只怕在他心底，她不會這樣輕易地微茫地過去。

晨曦初露，曉霧初開，長空澄碧如洗，是冬季里難得晴朗的好天氣。一葉扁舟游泛在明澈的湖面，水柔不勝槳，攪碎了映在湖面上丹楓綠樟的倒影，錯金碎銀。李漢森蕩著小槳，目光低低地，瞧著對面的陳盈。

陳盈俯著身，用手撩撥水面，水面像一匹光滑無骨的扯不完的綢帛，扯開，縫攏，扯開，縫攏。過了會兒她舉起細(xì)細(xì)的雙手，看水珠從指尖一粒一粒墜下，無聲無息落在水面上，洇滅，無聲地化約到最初。

小船兒泊在湖心，悠悠地轉(zhuǎn)著圈兒，楓葉紛紛落在小船上。

他撿起一枚楓葉，“楓葉好美是不是？你看?！边f給她。

她凝視掌聲中的楓葉，蒼紅的色彩，纖秀的脈絡(luò)，“我記得有支歌?！苯又?，她低低地唱起來，“片片楓葉轉(zhuǎn)，它低嘆再會了這段緣。片片楓葉飄，回頭望告別了苦戀。愛似秋楓葉，無力再燦爛再燃，愛似秋楓葉，凝聚了美麗卻苦短——”

他顰眉，“一直以來，我以為你是很堅韌的?！?/p>

“——難道你不覺得——自然無涯而生命有限。面對這樣令人泫然的美，你不覺得生命實在是一道太倉促的風(fēng)景嗎？”

他沉默，這樣直詢生命底基的問題，讓他如何回答。

除夕。團(tuán)圓的日子。天南海北的人都往家里趕，一年只為這一天，一生只為這一天。有家的盼團(tuán)圓，沒家的，一樣盼著相聚。

街上的行人臉上的笑意堆得滿滿的，滿得要溢出來，熙熙而來，攘攘而往，就連冬日寒嗖嗖的空氣，也焙烘得暖融融起來。

陳盈幾次把涌到嘴邊的話咽回去。

“小盈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樣子？來，幫媽媽把菜端上桌，過年了，大家開開心心的，不許愁眉苦臉喔?！眿寢屧诶锩嬲泻簟?/p>

父母為她又操了一年的心，這樣一個家家團(tuán)圓的日子，她提出要去福利院，讓父母孤單單守著歲末，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

“——好，我來了?！彼哌M(jìn)廚房，白茫茫混雜著鮮香麻辣的霧氣一下子把她團(tuán)團(tuán)罩住。

福利院，一室花花綠綠、張燈結(jié)彩、歡歌笑語。

李漢森和孩子們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過聯(lián)歡活動，唱唱笑笑，玩玩鬧鬧。年年歲歲，他都這樣度過。這里就是他的家，是與他血肉相連的地方，他沒有理由也不可能拒絕同孩子們一起度過。孩子們就是曾經(jīng)的他啊。

但是，在歌聲笑語里，內(nèi)心隱隱然起了種無名的孤寂和失落。有這么多孩子，他竟然感覺寂寞！

他起身去倒茶水。倒好茶，走到清冷的院子里，看遠(yuǎn)處夜色里絢爛的焰火。煙屑火花齊放后，有滿地不復(fù)美麗的碎屑待收拾。他內(nèi)心零亂的碎屑，又該如何收拾為好？

“漢森，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李明霞走到他身邊，手里拿著一個剝開的蘆柑，遞給他。

“沒什么，里面太熱鬧了，出來清靜一下，看看焰火?！?/p>

“什么時候你嫌太熱鬧了？要知道，孩子們難得這樣笑呀唱呀鬧呀地瘋玩，一年之中，并不多啊。”她似乎窺到了他內(nèi)心的悸動。

李漢森不由得心生愧疚。因為心有旁騖，他竟然和曾經(jīng)的自己產(chǎn)生了距離！他接過李明霞遞來的蘆柑，放入嘴中，涼涼，甜甜，帶一絲淡淡的澀意，像此刻的心緒?？鞓窇?yīng)該與人分享，那么多年的孤寂，還是獨自擔(dān)當(dāng)好了。

孩子們涌出來，嚷著看著指著滿天的焰火，歡喜得像小猴兒。

“孩子們，我們也放焰火了?！彼呗曊f。

更多的歡笑聲響在院子里，響徹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