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女人以及酒做的老孟
賀紹俊 1951年生于湖南長沙。曾任《小說選刊》主編,后辭去主編隨孟繁華去沈陽師范大學做特聘教授。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批評。
賈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大家都認為賈寶玉說得太精辟了。的確如此,賈寶玉一句話就把咱男人的形穢之處點了出來。不過我覺得賈寶玉畢竟還比較年輕,閱歷不夠,所以他總結(jié)得還不是十分全面,比如他就沒有發(fā)現(xiàn),還有一種男人是酒做的。假如他閱歷再長一點,遇到了咱們的老孟,與老孟喝過幾場酒,他一定會感慨當年的總結(jié)還是太匆忙了些的。老孟是酒做的男人,這是毫無疑問的。
老孟的確是酒做的。如果以酒論英雄的話,非老孟莫屬,我們都甘拜下風。但我又要公正地說,老孟在酒上還是有欠缺的,這大概是用酒做老孟的時候,最后做得太匆忙了,漏了一些必要的細節(jié)。比方說,老孟既然是酒做的,就應該什么酒都喜歡,但實際上不是這樣,老孟最愛喝的是啤酒,白酒他也喜歡,但對葡萄酒很不感冒。葡萄酒是多么高雅的酒呀!酒桌上要是上了葡萄酒,他先是皺皺眉頭,又不好拂了主人的盛情,勉強端起杯與人們干了,然后就堅定地說,上幾瓶啤酒吧。我因為愛喝葡萄酒,每逢這種場合,就不能容忍老孟如此輕慢葡萄酒,便要與老孟舌戰(zhàn)一番,我痛陳葡萄酒的高貴品格,還嘲笑他喝葡萄酒就像喝啤酒一樣滿杯一干而盡,完全品嘗不到葡萄酒醇正的口感。這時候老孟馬上變了一張面孔,把自己打扮成祖宗三代都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似的,還拍著胸脯說自己就是無產(chǎn)階級寫作。至于黃酒,老孟則是深惡痛絕,認為就像喝中藥一樣。偏偏我又是特別欣賞黃酒,所以輪到餐桌上只有黃酒的時候,我就很看不起老孟了,如此歧視黃酒,還能算是酒造的身坯嗎?我曾經(jīng)嘗試改變老孟對黃酒的偏見,把黃酒溫到恰到好處,又加入話梅、姜絲,讓它的口感更加生動,然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以身作則,好言相勸,但老孟依然是孺子不可教也,這讓我大失所望。久而久之,我才明白了,老孟雖說是酒做的,卻必須加上一個限制詞:烈性酒。既然老孟是烈性酒做的,那他對于那些綿軟的酒類概不感興趣,也就情有可原了。
談到酒做的老孟,不得不區(qū)分一下酒的性別。烈性酒是酒里的男人,而黃酒、葡萄酒這些綿軟的酒就是酒里的女人。東北的大老爺們兒,“大男子主義”很嚴重,言談中不時流露出歧視女性的情緒。老孟也是一個東北大老爺們兒,他歧視黃酒以及葡萄酒恐怕也是他的“大男子主義”在酒上的反映吧。不過,老孟畢竟是一名具有現(xiàn)代性的大學者,他在文學上根本就不歧視女性,甚至還對女性格外熱情,在學術(shù)理念上,他早已把東北大老爺們兒的“大男子主義”清理得干干凈凈,只是在對待酒的時候殘留了一點尾巴。烈性酒一般是指白酒,還包括洋酒中的白蘭地、威士忌、伏特加。老孟對于各種烈性酒是來者不拒的,一杯下肚,就把他的性情點燃。不過老孟最愛喝的并不是烈性酒,既包括白酒,也包括洋酒。他最愛喝啤酒。有人可能就會質(zhì)疑我的結(jié)論了,你說老孟是烈性酒做的,可你又說他最愛喝的不是烈性酒,這不是自相矛盾嗎?聽我來解釋。首先,用烈性酒做的人,不見得就要最愛喝烈性酒,二者沒有必然的邏輯關(guān)系。其次,老孟最愛喝啤酒,恰恰證明了他是烈性酒做的。因為,在我看來,啤酒也是烈性酒。啤酒雖然酒精度低,但它完全是靠酒精的味道來滿足人們的味蕾的,不像葡萄酒或黃酒或各種果酒,摻進了其他東西的味道,這一點也與烈性的白酒一樣,而且啤酒和白酒也都是從糧食中釀出來的酒,所以啤酒和白酒應該屬于同一類型,這就是說,啤酒也是酒里的男人。當然與白酒相比,啤酒的酒精度低多了,它是一種緩釋的烈性酒。喝酒是讓男人的本性釋放的過程。一大口白酒喝下去,馬上就有一種燒心的感覺,因為酒點燃了男人內(nèi)心被壓抑的本性。啤酒是緩釋的烈性酒,它會讓男人本性的釋放過程放慢速度。這大概就是老孟酷愛啤酒的重要原因。啤酒讓他釋放男性荷爾蒙的時間延長到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程度。
說老孟是酒做的,就在于酒幾乎成了老孟生命的一部分。人們都說生命離不開水,但老孟是生命離不開酒。有時我們倆一起出去辦事,疲于奔命,終于能在一個小餐廳里坐下來了,老孟喘口氣說,渴死了,來兩瓶啤酒吧。一瓶啤酒下去,老孟馬上精神煥發(fā)。但我還是得要服務員來杯水,喝水才能止渴。說老孟是酒做的,并不是說他的酒量大得驚人,比老孟酒量大的人多了去了,但這些酒量大的人要和老孟比酒膽和酒德的話,多半都不及老孟。多年前我和老孟一起“闖關(guān)東”,落腳到了沈陽。沈陽人民的熱情非常高,每天都有人為我們接風洗塵,說接風洗塵是優(yōu)雅的書面語,說白了就是喝酒。我知道東北人個個豪爽,喝酒玩兒命,有些怯場。老孟大包大攬地說,沒事,我會打招呼的。我想到時候老孟一定會出面為我擋駕的,到了酒桌上才發(fā)現(xiàn)事情的嚴重性。老孟一聞到酒香,即刻就興奮起來,老孟的興奮還有一個特點,他要求周圍的人必須跟著興奮。他舉起酒杯,說干了!他自己先是痛快淋漓地干了,然后眼睛瞪得圓圓的,看其他的人是不是跟著他一塊兒也干了。要是誰杯里還有剩余的酒,他不依不饒,一定要看著這人把剩余的酒喝凈。當他這么做時,自然也不放過我。于是我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了。我也體會到老孟這樣做完全是出于他高尚的酒德。他覺得我們倆來到沈陽,就像來到了別人的地盤,自然要放下身段拜把子,在喝酒上也要先干為敬。老孟對我一番教誨,我也就心甘情愿地配合他在酒場上拼殺。老孟只要一上酒場,就斗志高昂,把東北大漢一個個都殺得片甲不留,但老孟自己有時也傷痕累累。幾輪酒下來,我不忍心看到老孟總是帶傷出戰(zhàn),便和他說,打仗要講究策略,不能一味蠻干,以后每一次戰(zhàn)斗要有明確目標,不要樹敵太多,分散火力,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取得勝利后馬上收兵。老孟點頭稱是。問題是老孟一旦沾上酒就不聽指揮,他的酒智壓過了理智,關(guān)鍵時候,我頻頻給他使眼神,他卻像癡呆了一樣無動于衷。后來我只好改變策略,從敵方陣營里發(fā)現(xiàn)那些實力很弱不敢戀戰(zhàn)的對象,預先做好他們的策反工作,讓他們到時候舉手投降,于是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宣布戰(zhàn)斗結(jié)束。要不為什么說老孟的酒德很好呢?這時候馬上顯現(xiàn)出來了,他不愿意靠這種計謀來躲過敵人的槍林彈雨。盡管他此刻舌頭已經(jīng)有些大了,吐詞不太清晰了。但他還會說,不行,不行,怎么就結(jié)束了?一切才剛剛開始!再走一個!很快,大家不得不甘拜下風,一致認可了老孟的酒膽和酒量,也將東北學界酒林老大的桂冠拱手讓給了老孟。
老孟自從當了東北學界酒林老大,真是盡職盡責,為提升東北學界酒林的名聲辦了很多實事。實事太多,不能一一道來,就說一樁最慘烈的吧。話說南方的姚文放,也是學界酒林高手,當以老孟為老大的東北酒林名聲越叫越響時,姚兄自然也聽到了,但他不以為然,聲稱要來東北比試比試。他來沈陽的行程一定,東北酒林便嚴陣以待。當時老孟和我待在北京,聽到有戰(zhàn)事,老孟說必須回沈陽參戰(zhàn)。我知道這是一場惡戰(zhàn),找了一個借口推脫了。后來聽老孟和其他當事人描述,方知這場惡戰(zhàn)有多惡!文放在沈陽停留了三天,這三天是從白天喝到黑夜,直喝得昏天黑地。文放以白酒見長,老孟以啤酒取勝,酒桌上“三中全會”,干完白酒干啤酒。三天里,陸續(xù)有東北漢子光榮地倒下了。臨到文放要上機場前夕,鏖戰(zhàn)仍在進行中,酒桌上早已陣營零亂,僅剩下老孟仍在與文放交鋒。無論是文放,還是老孟,此時也是搖搖欲墜了,但他們?nèi)曰ゲ环?。文放想以航班的時間已到為由告辭,老孟則在此刻顯出英雄本色,他當即倒?jié)M一杯,又將文放跟前的酒杯倒?jié)M,說這一杯為你送行,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文放也是好漢,也毫不猶豫地喝干了這一杯。這一杯下去,他幾乎都站立不起來了。他頑強地保持著體面的形象與大家告辭,但在去機場的路上再也挺不住了,半路上喊司機停車,在路邊一頓狂吐,邊吐邊放出下次再來算賬的狠話。老孟這次維護了東北酒林的名聲,但他也損失慘重,直覺得頭疼欲裂。第二天還要去廣州參加學術(shù)活動,到了廣州老孟同樣也挺不住了,打了兩天吊針。
酒做的老孟也是很會做學術(shù)的。我們能不能從他的學術(shù)里聞到酒味,這應該成為一個研究項目,去爭取國家社科基金。我因為沒有專門的研究,不能得出結(jié)論。讀他的學術(shù)文章,猶如在喝五糧液和茅臺,酒香撲鼻。在酒的浸泡下,老孟始終處于豪爽狀態(tài)中,所以他的學術(shù)話題總是特別宏大,他從來不做那些雞毛蒜皮的學術(shù)文章,立論總是從大處著眼。你看他的題目《眾神狂歡》《無產(chǎn)階級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文學革命終結(jié)之后》《想象的盛宴》,都是如此威猛,真像他在酒桌上端起酒杯,一聲走起,仰頭將一大杯啤酒倒進嘴里后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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