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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賊偷不走的寶

        時間:2023-08-04 百科知識 版權(quán)反饋
        【摘要】:因為有五年半的私塾生涯,有五年半的寒窗苦學(xué),村里樸實的老人們經(jīng)常形容我的母親說,“根娣眼睛里有火燒不掉、水沖不沒、賊偷不走的寶”,他們視識字為寶。我的母親,不僅識字,手也乖巧。我曾推測,母親為何會選擇請走書班子的呢?書班子的出場費用雖然不貴,主要來自大家的集資,但是因為以自愿為主,不像現(xiàn)在動輒平攤,每當出現(xiàn)收不抵支時,像母親這樣的發(fā)起人就得有包下籮底的思想準備,去填補赤字。

        母親只上過五年半私塾。如果沿著時空的長河一直往上追溯,回到80多年前的20世紀30年代,人們會很自然地想起舊中國,聯(lián)想到那一幅幅悲壯凄涼的秋風落葉般的歷史畫面來。舊時的中國農(nóng)村,不要說受過五年半教育的人鳳毛麟角,就是進過私塾大門的人也是寥寥無幾。更何況這位受過五年半私塾教育的人,是一位出生在山村中的農(nóng)家女孩子了。當年即便在王陽明的故鄉(xiāng),我出生的地方,方圓數(shù)里內(nèi)同齡人當中具備五年文化的女性只母親一人。所以在村人的眼里,尤其在同代女性眼里,母親的頭上簡直能折射出一圈一圈耀眼的光環(huán)來了。

        因為有五年半的私塾生涯,有五年半的寒窗苦學(xué),村里樸實的老人們經(jīng)常形容我的母親說,“根娣眼睛里有火燒不掉、水沖不沒、賊偷不走的寶”,他們視識字為寶。

        母親也成了村上幾代人中唯一能提筆、算賬、寫信的女性。村子里的婦女們都將她當成了一位“女秀才”,日常生活中只要遇上什么煩心的事,都愿找她傾訴,在她那里準能找到一個化解問題的答案。

        鄰居家偶爾接到郵遞員送來的信件,家里的人頭有一大串,可一個個全是“亮眼瞎子”,寫在紙上的字看似明明、手摸平平,卻全然陌生。而到了母親的手里,天地就變了,在白紙上的黑字即刻全成了一個個會跳躍的音符了,再經(jīng)過母親的嘴唇,瑯瑯地讀給鄰居聽。這時候,鄰居總是以一副崇敬的姿態(tài)看著母親,羨慕得要死。然而更令人崇敬的是,“女秀才”還會接受他們的請求,幫他們寫一封回信,并將那要寄出去的回信念出來讓鄰居聽一遍。彬彬有禮又熱忱洋溢的措辭,樂得大家連連稱贊:“眼亮真好,眼亮真好啊!”這也令他們萌生自卑與感傷:“家里十來雙眼睛還不及一雙女人的眼睛呀?!?/p>

        在落后的鄉(xiāng)村里,不要說你能識字,就是你的手比別人巧,人家也會從心底里服你的。我的母親,不僅識字,手也乖巧?!白詮哪隳飦淼轿覀兇遄?她的一雙手,沒一個人能與她比高下,就拿婦女們?nèi)巳硕甲龅脻L瓜爛熟的針線活和打毛衣來說,別人只能做些大眾簡單的,打不出漂亮的毛衣,而對你娘來說,這些活就不在話下了。她只要有一把剪刀、一枚針、一團線,什么活都能在她的手中變出來,當初她一出手就做出了一雙山襪來,稍一琢磨就能繡出一幅吸人眼球的花卉圖案來,你說還有誰不佩服你娘呢?”這話是還健在的手頭活做得很地道的阿忠娘對我母親的評價。

        父親在世之時,也經(jīng)常與我談起母親的賢良淑德:“論資排輩,我家的輩分是不大的,這也使你娘‘深受其害’,可是村子里偏偏有不少長你娘輩分的人,不直呼‘根娣’其名,因為她會識字有知識,大家怕在你娘面前成為一個‘草包’,所以大家爭相叫你娘為嫂嫂呢。也許這不能完全說明什么,這是山村人的質(zhì)樸民風,然而村上還有很多年長你娘的村民也尊稱她為嫂嫂,這事也曾搞得你娘尷尬過。”

        當年,盡管農(nóng)村中女性有文化成了一道奇景,然而心靈手巧的女子還是很多的,這些人后來大多成了與母親相投的好姐妹了。

        缺乏業(yè)余文化生活的20世紀60年代,尤其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大男人們通常閑得無聊,大家愛湊合在一起做竹牌、玩竹牌(接龍、牌九)消磨辰光,這是農(nóng)村中最常見的娛樂之一;而女人們呢,則扎堆論理家道。到頭來男人玩牌成癮輸錢傷元氣,甚至造成夫妻反目,家庭不和,女人則冬瓜牽豆棚地鬧出是非來了。

        農(nóng)民的業(yè)余生活要么白白消耗在牌桌上,要么閑極無聊虛度時光。母親想,該用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去改變一下現(xiàn)狀呢?顯然,改變不是憑空說說能實現(xiàn)得了的,農(nóng)村不像城里有居委會,不像單位有工會組織。農(nóng)村雖然也有生產(chǎn)隊、大隊組織,但因農(nóng)民自身的因素,像一盤散沙,很難將散沙聚攏在一塊,要做到有凝聚力,那就更難了。

        母親曾和父親商議,想請戲班子進村調(diào)節(jié)村民的枯燥生活,可是考慮到自己的村子又不大,請戲班子不太現(xiàn)實。后來她想到了請說書藝人,說書其實是寧波的“走書”,請走書進村,這是一種高雅文化的引入。2005年,在我籌劃修繕堂屋的時候,鄰居阿水叔叔跟我說過,他們青少年時,在節(jié)日或農(nóng)閑時若想到要過過走書癮,跟母親一說,母親準會動手寫信,請來走書班子。

        我曾推測,母親為何會選擇請走書班子的呢?估計主要出于實際考慮,這種走書班子人員少,排場簡要,要價也實惠,幾塊門板、幾把竹椅、一張桌子就能解決舞臺與全部布景。

        兩三人的一個“書班子”來到村里,通常先會拋出幾本劇,任你選擇?!靶悴拍赣H”好像什么書都看過,什么內(nèi)容都了解,大家會信任她,推選她來選定節(jié)目。選節(jié)目是最煩心的事,一定要達到大眾化的口味,不然就會影響效果。

        走書班子進村,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兩個月,很像現(xiàn)在的電視連續(xù)劇,一集接一集。說書藝人技藝高明的,很會把握臺下聽眾的心理,將內(nèi)容設(shè)置得波瀾起伏,環(huán)環(huán)緊扣,充滿懸念。說書藝人往往會在緊要關(guān)頭故弄玄虛,來一個急剎車——掛出一個書場休息或且聽下場分解的牌子,吊足了臺下聽眾的胃口。因此,書場夜夜爆滿,座無虛席。就連一些平日愛玩牌的朋友們都沒了心思,捧著茶壺趕來“洗耳恭聽”,這也達到了父母初時的一番心機了。

        我清晰地記得,說書藝人說一場書,總是會先講好價鈿,官錢一分不肯讓。說書藝人賺外快的本事又很高超。一部書說下來,總會巧妙設(shè)計出幾個跌宕起伏的懸念,來感染一下現(xiàn)場氣氛,聽眾便會不知不覺跟著藝人鉆進其設(shè)計好的“圈套”,涕淚縱橫。每場演出后,淳樸的村民還都一個個自愿從口袋里掏出硬幣甚至是紙幣,往臺上拋去,這些錢都屬于“外快”了。

        書班子的出場費用雖然不貴,主要來自大家的集資,但是因為以自愿為主,不像現(xiàn)在動輒平攤,每當出現(xiàn)收不抵支時,像母親這樣的發(fā)起人就得有包下籮底的思想準備,去填補赤字。書班子的膳食在我們村上已形成了一個共識,不是順時針輪流,便是逆時針承擔的,山里的村民是最樸實和守信的,只要自己承諾過的,就不會不踐行自己的諾言……這種“走書”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漸漸地被電影、電視機取而代之,而在我的家鄉(xiāng)宋岙村,至今還會偶爾過一過那個走書癮。

        后來,村里通了電,母親不僅在晚間迷上看“四大名著”,還弄來了一臺留聲機。留聲機雖問世已很久了,但因它本身就是城里富裕人的奢侈品,當時在農(nóng)村出現(xiàn),也成為一種時尚,放上一個黑乎乎的盤子,轉(zhuǎn)起來能發(fā)出“咿呀、咿呀”的聲音,這的確讓村民們增長了見識,豐富了晚間的生活。

        我記得,母親曾邀一批看不懂《紅樓夢》名著,沒有條件看《紅樓夢》電影的女同胞們來家分享,她還會當場一一介紹唱片中的人物,同時還介紹劇中演員給她們,這叫什么派,那叫什么腔。

        聽村上的人說,盜賊潛入老屋后,就在里面宿了一夜,且過濾了一遍老屋里的全部家產(chǎn)。也許他不懂文物,也許他真沒發(fā)現(xiàn),母親的心愛寶貝,錄制于20世紀60年代的那套《紅樓夢》唱片,依舊佇立在舊衣拒的一邊。

        我真的想象不到,前幾年竟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大膽潛入我家,盜走了老屋里值錢的東西。盜賊不僅偷走了母親做裁縫時用的一把銅質(zhì)老熨斗,連一箱書信也沒有放過。更可惡的,盜賊還狠心地向一個風燭殘年老灶臺下手,推倒了老灶臺的磚石,挖走了老灶臺的“心臟”和“肩膀”——銅湯罐、鐵扁桃。也許盜賊不懂文化,也不懂文物,母親收藏的那一套完整的1961年錄制的《紅樓夢》膠木唱片卻沒有被盜走,也許是沒有找到。這套唱片曾經(jīng)是母親的心愛之物,現(xiàn)在重見天日,回到了我的手中。

        想起當年也曾遭遇偷竊,母親說:有些東西是偷不走的。

        1979年,國家剛剛走上改革開放道路,農(nóng)村的集體經(jīng)濟根本沒有條件將錢投入到精神消費上,業(yè)余文化生活除了公社放映隊每幾個月偶爾來村上放一部露天電影外,幾乎沒有其他了。在大城市里,電視機已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這些人家足不出戶,就能飽覽大千世界了。那時候,城鄉(xiāng)差距極大,不要說我的家鄉(xiāng)這么大一個村莊,就是整個公社,當時也難尋覓到一兩臺電視機,即便有也是姓“公”,不僅大多數(shù)人沒有看過電視機,一些老人連聽都沒聽到過。

        于是,母親又開始籌劃了。這年的秋天,她湊了一筆為數(shù)不小的錢,還費神費力地托城里的親友調(diào)劑了不少購物券,在普天同歡的春節(jié)前夕,家里如愿擁有了它。這是一項令大多數(shù)家庭望而卻步的貴重家產(chǎn)。那是一臺大上海生產(chǎn)的12吋的黑白電視機,屏幕只有手帕大小。在20世紀70年代(農(nóng)歷)最末端那年,作為一戶農(nóng)家來說,這已經(jīng)是傾其幾年積蓄之和的重大投資了。

        這一件昂貴的時尚家產(chǎn),成為了我們?nèi)迦说摹皩氊悺?。雖然大多數(shù)辰光,我們收看到的盡是片片雪花,雙眼天天冒淚。后來,聰明的弟弟稍稍動了一下腦筋,豎起了一個舊的日光燈管,竟能收到幾個頻道了。電視機大大豐富了我們這個落后、封閉的山村的業(yè)余生活,一下子拉近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距離,拓寬了視野。

        “寶貝”進家沒過幾天,村民似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懷著一番好奇心,都爭相在第一時間里來見見這沒有見過的寶貝,究竟能神奇到何等程度。在村里,只要太陽一回家,有一些大膽的大嫂大嬸們不管你歡迎不歡迎她,都一個個趕來我家探個稀奇。她們怕母親拒絕,就立在樓梯口,做著鞠躬似的姿態(tài),兩只眼睛又像探照燈一樣盯著電視屏幕,似乎在奇思胡想。很快,上樓來的人多如影院,擠滿了不大的房間,擠得老屋沉不住氣了,發(fā)出一聲聲“咯吱咯吱”的警告聲。樓上擠不下人了,連樓底下也站滿了人。雖然他們在樓下只聽得到電視節(jié)目里的聲音,看不到電視里的精彩畫面,不過人們還是面露喜色。

        鄰居們的這些瘋狂的舉動令母親震驚,她想:我要是有孫悟空的魔法,就給每家每戶都配上一臺電視機。于是,她決定,讓“寶貝”走出“深宮”,暴露于眾,放在樓下的廳堂中,當成村民們的共有寶貝,慷慨地讓大家共同享受。但是廳堂畢竟容量有限,不可能容下越來越多村上的電視迷,母親為了將寶貝讓更多的人分享,急令兒子買來電線和電源插座,將電線接出室外,干脆開辟了一個露天電視場。

        從此,每天晚上只要不刮風下雨,三合院道地中的竹椅子一排排像影院固定的座位般很有次序,竹椅后面像籬笆樁一樣還嚴嚴實實地站立著無數(shù)的影迷。電視機猶如一臺電影放映機,每天不管主人在不在家,都會有人準點播放。真所謂“燒飯和尚趕出當家人”,有時候,母親歇工晚了,遲到了,便尋覓不到一個座位,于是她就去給大家燒茶遞水……這時,我家的電視機只是名義上的私人財產(chǎn),其實早就成了公共之物了。在上海灘混了大半輩子的阿鈿公曾有過形象的比喻,每天晚飯尚在進行,阿良家門口猶如上海灘上的“大光明”影院門口,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只是少了一對對公開的情侶。大家伙兒都想占一個有利的位子,來飽飽新一天的眼福。

        阿水叔曾告訴我一個十分幽默動聽的真實故事,他說:“當年你家那臺電視機進門后,村里的長輩根本(人名)嬸嬸也愛湊熱鬧。有一天晚上,電視結(jié)束了,人們散盡了,可是她還一直不愿離去。她摸遍了電視機的五個面,端詳了許久,實在看不出名目來,也實在不明白這寶貝的奧妙,后來只好大著膽子問你娘:阿良嫂,人家都在說,你家的這臺電視機比‘封神榜’還神奇,我想想是太神奇了,你們這臺是不是真的‘封神榜’?從此以后,她天天雷打不動,提前到場?!?/p>

        這臺黑白電視機,見證了山鄉(xiāng)的巨變,提升了山民的文化娛樂指數(shù),更讓我們看見了外面的精彩世界。雖然那時只能收看到幾個頻道,畫面也不甚清晰,經(jīng)?!把┗ā憋h揚,人物錯位,還有那好多的馬賽克……但是,電視里的畫面和聲音,多么讓山岙里的人著迷。電視劇《霍元甲》《陳真》《鐵道游擊隊》和《封神榜》等,每晚都吸引著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給大家?guī)砹藲g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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