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因遭遇不幸,匆匆地上路了,小山村的墻門內(nèi)外一度陰霾籠罩。家人與前來悼念的親友們的臉色全是一個模式:凝重的,難看的。在以往,無論天塌還是地陷,外由父親頂著,內(nèi)由母親守持,兒孫們就像一群大樹下的乘涼者,不用操心事。母親去世了,老屋像是塌了。

在悲痛的日子里,親友們之間傳遞著一件奇聞,說是家里的阿貓、阿旺與眾人一樣,不斷發(fā)出“嗚嗚”的悲憫聲。我耳聞這事的時候心頭有點不快,這樣的日子有人怎會傳說這些事。但是后來,我在母親每天給阿貓喂食的樓道邊,見到了阿貓,它縮在那兒,真的在發(fā)出聲音,側(cè)耳聞之,是“嗚嗚”的聲音,顯然不是平日“喵喵”的貓叫聲。這聲音似乎改變了,而且還拖著長音,這與人在悲切時的抽泣有什么兩樣呀。這使我改變了想法。

千年不朽、萬年不腐的石臼，是專為家里特殊的成員打造的，如今已跨越了兩個世紀(jì)，它還與老屋在一起。

阿旺在哪里?我有點急不可待了,想馬上見到它。以往躥來跑去不肯停歇的阿旺是有幾天沒見到了,有人告訴我,說它正趴在墻門的一個角落上。我見到它的時候,它分明神情陰郁,兩條前腿伸直,頭部落在腳丫上。嘴里發(fā)出一種聲音,我描述不出,總之那聲音類似于人類的哭泣,兩只深陷的眼眶邊還掛著幾滴淚珠。如若在平日,我會斷定阿旺病了。而今天不同,是母親的祭日,阿旺、阿貓又是相同的一副模樣。我驚呆了,天地間怎會發(fā)生這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奇異事兒,我被震撼了。

莫非與母親朝夕相處的阿貓與阿旺,真的存在著第六感嗎?它們因母親離世的打擊,與我們一起在分擔(dān)憂傷?因為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出其他更恰當(dāng)?shù)睦碛勺鹘忉屃恕?/p>

兩天后,我見阿貓與阿旺的神情仍然是那么深沉,它們無心覓食,好像用絕食的方式在表達(dá)悲哀似的。我聯(lián)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想起了父親先前說過的關(guān)于家里養(yǎng)狗以及狗如何忠誠主人的故事,那時間已很久遠(yuǎn)了,這歷史可追溯到民國初年。那一年的過年前夕,漂泊異鄉(xiāng)的爺爺寄回了一大把俸祿,奶奶抽出厚厚的一疊,派人從鎮(zhèn)上采辦了幾擔(dān)魚肉干果等鮮活年貨,本想好好犒勞一下大家族里辛勞了一年的每一成員。沒想到年貨比變戲法還消遁得快,盜賊在那個晚上竟將全部年貨掃得精光光,不留片甲。奶奶見一個春節(jié)的年貨只照了一面就沒了,遭受了沉重的打擊,知道這是被人暗算了。此后,奶奶思考,若不亡羊補牢,說不定那個寄生的盜賊往后還會年年光顧。由此,奶奶萌發(fā)了養(yǎng)狗的想法。

家里養(yǎng)一條狗,只一個目的,看門管家,不像當(dāng)今所養(yǎng)的名稱繁多的寵物狗。

當(dāng)年山村有養(yǎng)狗條件的人家很少,因為養(yǎng)狗需要一筆終年不能停等的開銷,它簡直是一項長期投資,細(xì)水長流,摸不著回報。如果單為防盜而養(yǎng)狗,大多人家也沒這必要,窮人家有什么好被竊賊瞄上的東西呢?

養(yǎng)過狗的人都有體會,目無組織紀(jì)律活蹦亂躥的狗,它的肚量大得像口深井。民間有種說法“填不飽的狗肚子”,不填飽狗肚子,肯定不行,它會瘋狂地闖禍,無論主人家的還是別人家的,它會毫無顧忌地甚至是鋌而走險地去搶吃食,這樣主人不僅會與人傷和氣,還要賠償財物。

奶奶狠了狠心,還是決定養(yǎng)狗。從此家里就出現(xiàn)了一條看門管家的狗。狗也成了村莊24小時值勤的忠實“衛(wèi)士”。

從此,家里天天敞門不關(guān),年貨也年年平安無事,盜賊無從下手。家里的狗為保效主人也出了名。一天,狗被人引誘到了一冷僻地段,那人想致它于死地。被騙的它終因沒有防備,待爬回家時已傷痕累累,斷了兩條腿。奶奶心知肚明,定是盜賊再也下不了手,狗成了他得手的障礙。那條狗受奶奶和父親的精心護養(yǎng),也逃過了劫難。此后,它更加赤膽忠心地守護著家的大門。狗因江湖義氣而深受人愛,它對傷害過自己的人更是見之如仇。據(jù)說一心想害死狗的人,也被狗記了一輩子,村上的人誰都與狗友善相處,唯有那人一旦被狗碰見,非被狗整到膽破心寒不罷休,弄得那人惶惶不可終日。

狗能挑起看家護村的重任,無論白天還是夜間,山村一有風(fēng)吹草動,那狗便會警報四起,它告訴人們村上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現(xiàn)已被它密切監(jiān)視,同時也包含了告誡目標(biāo),在這村上不能胡來,否則它是不會放過他的,直至待目標(biāo)消失在村莊,警告聲也戛然而止。那條狗前輩的精神被后來它的繼承者代代傳承著,人們從一開始覺得靜靜山村出現(xiàn)難聽單調(diào)犬叫聲,久而久之,發(fā)現(xiàn)了它的存在作用和價值,如果有一天平安無事,沒有聽到旺旺聲的人們,還會感到冷清寂寞或旺旺是否會被人害了。多少年來,我們那個小山村的人們總是高枕無憂,安全的問題全成了我家阿旺的責(zé)任,阿旺也成了遠(yuǎn)近聞名相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粭l忠犬。

阿旺與家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這個家找到了歸宿。母親這個“管家”,只要是這屋里的,哪怕是阿貓與阿旺也不冷眼相待。無論我們的生活過得風(fēng)光還是失落,只要家人能有一口飯吃,它倆的肚子也始終填得滿滿的。逢年過節(jié),那就更不用說了,母親更少不了給阿貓與阿旺開一份小灶。小灶葷素兼?zhèn)?米飯加倍賞給,頗有點慰勞和特別嘉獎有功之臣的味道。

這還不夠,父母親還要在它倆的全身皮毛上涂一層油料(紅燒肉鹵),看上去阿貓與阿旺的皮毛如上了光、打了蠟,油光锃亮的。怪不得我家的阿貓與阿旺,不像人家的貓犬在節(jié)日里到處串門湊熱鬧,盡做壞事,而總是心滿意足地待在自己的安樂窩里,靜靜地在梳理自己的毛發(fā)。

阿旺與阿貓貌似一對情侶,從不因你是犬我是貓、你個大我個小而發(fā)生沖突。它們像分了工似的默契十足,阿旺的職責(zé)范圍阿貓從不插足,同樣阿貓的事阿旺也從不干涉。平日里,凡進入我家的每一位客人均由阿旺負(fù)責(zé)甄別,熟人友人友好相待,迎進家門,陌生人會鐵面無私,攔截在門外,只有經(jīng)得主人許可才能邁進門檻。同樣,阿貓會將屋內(nèi)的敵人——老鼠消滅得精光,而我們經(jīng)常能聽到鄰居家的東西被老鼠偷了或是咬了,只聽主人咬牙切齒地痛恨老鼠之余,還在追打自己家的庸貓。

阿貓與阿旺真的像融入了我們的生活圈一樣。

母親走后,只剩下父親一個人生活的日子里,阿貓與阿旺簡直成了父親的左膀右臂。父親上山出市,阿旺像是父親的隨從或是保鏢,形影不離;而阿貓則負(fù)責(zé)任地守著家。它們知道這屋里還有一位疼愛自己的主人,它們似乎懂得自身的命運是與屋里的主人緊密串在一起的。父親也能看懂它們的心思,每次做夠一天的飯量,他自己的,還有阿貓與阿旺它們倆的,連用餐的時間都是同步的。

父親一直舍不得離開老家生活,這里面有很多原因。我知道其中之一,因他放心不下阿貓與阿旺,它們是母親生前最忠實的幫手、最喜愛的寵物。父親不愿看到阿貓與阿旺因當(dāng)家主人不在而失落,而成為流浪貓、流浪狗。所以有時候父親臨時離家?guī)滋?它們倆也仿佛心有靈犀,阿貓會死死纏住父親的腳,“喵喵”地叫個不斷,似乎在說:“主人啊,您別離開家,若一定要離開家的話您就早些天回來,不然我們會冷清死的,甚至?xí)蝗思移圬?fù)的。”阿旺呢,每次總會護送父親去車站候車,父親上車走后,它還會追著車子送上一陣。每次,父親步行出門的話,只要不說“阿旺,乖,管家去”的話,它就會陪送著父親到達(dá)目的地。

父親像母親一樣喜愛我們家的阿貓與阿旺。每次要出遠(yuǎn)門時,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煮一大鍋香噴噴的米飯,這米飯是專備給阿貓與阿旺倆的。父親將分餐的重任委托給嬸嬸,吩咐嬸嬸要定時讓阿貓與阿旺用餐,免得阿貓與阿旺淪為餓漢,流落村頭被人畜欺凌。

可是父親還是不放心家里它倆,他從不在鎮(zhèn)上住得太久,一般三天過后,準(zhǔn)要牽腸掛肚起阿貓與阿旺來了。一天,父親被動地接受兒女們的建議,要住到鎮(zhèn)上去了,父親一直為它們與自己一起遷居做著準(zhǔn)備。出門那天,父親將阿貓摟在懷中,將阿旺領(lǐng)上汽車,叫它趴在自己的座位底下,離別了割舍不下的老屋?？墒浅鮼碚У?鎮(zhèn)上的生活,它們很不習(xí)慣。它們的心就是不愿離開那個效忠慣了的宋岙老家。

阿貓被帶到一切都改變了的鎮(zhèn)上后,當(dāng)晚就失蹤了。父親拍著腦袋說著后悔莫及的話,責(zé)怪自己強迫阿貓來到了陌生的居住地,從而導(dǎo)致它迷失了家。阿旺也在第二天不見了蹤影。其實,阿旺于第二天真的返回了深愛的老家,阿貓沒有阿旺那樣翻山越嶺的能力,它是數(shù)天后才摸到老家的。我聽到這個故事,真的被它們倆感動了。它們是主人養(yǎng)育的,所以它們決心為主人效忠,忠實地守著這個空著的家,忠實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自從那次事件以后,父親也沒有了辦法,只得將它們留在老家,自己也盡量地少離家門。不過三年后的一天,聽嬸嬸說,阿旺與阿貓在同一天失蹤了,不知阿旺與阿貓是相約“殉職”了,還是被狠心人殘害了。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匆匆地從鎮(zhèn)上趕回老家,心里好不難受。我與弟妹們知道此事后,心里同樣感到難過,因為我們?nèi)魏螘r候回老家,阿貓與阿旺總在等待著我們,如同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人畜之間產(chǎn)生了一份默契和情感。以后每年清明時節(jié)去給母親掃墓時,我都仿佛聽到了附近的林子里傳出的熟悉的阿貓與阿旺的聲音……

若干年后,我結(jié)識了一位在上海長海醫(yī)院工作的著名教授,聊天中我說起了我們家貓狗的奇聞異事。教授雖沒有潛心地研究過此類課題,但他認(rèn)為:當(dāng)動物與人類和諧相處時,它們雖然不像人類那樣能自如地表現(xiàn)出喜怒哀樂,但它們同樣具有這樣的一種能力行為,也會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露內(nèi)心的真情。比如狗對著陌生人憤怒地狂吠,比如貓在主人的撫摸下會瞇著眼睛微笑……據(jù)此推斷,當(dāng)年我家阿貓與阿旺的一陣陣嗚咽,就是它們的真情流露,也許它們是知道了自己主人發(fā)生了不幸,所以感到無盡的悲傷。

俗話說“萬事孝為先”。貓狗對待自己的主人,尚且如此盡忠,我們每個做兒女的,也確實應(yīng)該讓父母親在有生之年享受到真正的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