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啥像啥的人——民間剪紙藝術(shù)家段映梅

●　不適宜的時間

段映梅，曾經(jīng)被中國工藝美術(shù)學(xué)會授予“民間工藝大師”稱號。她剪的花瓶、花卉獨具特色樣樣不重復(fù)，有古羌族的遺風(fēng)。段映梅已經(jīng)步入暮年，能見識這樣的老藝術(shù)家和她的作品對我來說將是一次文化的歷史穿越。

當(dāng)我打聽到了段映梅住址，便迫不及待趕往她家。

2010年初春，天氣變化無常，早起天色尚好，十點鐘陰沉下臉，不長時間便刮起了大風(fēng)，沙塵將天空染黃。塑料袋在空中飛舞，一只只落在有刺的槐樹上，在沒有葉子的樹上鼓著肚子甩動；個別破塑料袋像被雨水淋過的鳥，耷拉著腦袋被動地晃動著。

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我的心情也像那樹上的塑料袋。隨著氣溫下降，首先感覺腿冷，接著整個身子冷了起來。

好不容易到達(dá)甘肅省鎮(zhèn)原縣城。風(fēng)依舊吹著，路人行色匆匆，夾著腿走路。段映梅住在東關(guān)村里，我站在村口打問，就是沒有人知道段映梅是誰。臨街有一家紙活店，我想紙活與剪紙沾點兒邊，也許他們知道，他們也不知道。老板娘出主意讓我問隔壁私人診所的醫(yī)生，六七十歲以上的人經(jīng)常生病，打針吃藥少不了看醫(yī)生。我采納了她的建議進(jìn)了診所。年輕的胖醫(yī)生果然知道，讓我順小路向村后的山上走，段映梅與兒子都住在半山上，兒子在山坡下的磚混房住，她在半山上老莊的窯洞里住，并告訴我段映梅兒子的名字。問了這么多人，當(dāng)我聽到肯定回答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醫(yī)生是不是會剪窗花的段映梅，大夫肯定地回答：“這一帶我清楚，不會錯?！?/p>

進(jìn)村的路用磚頭和碎石子鋪成。雨天山水流下來路是河，水退后又是路。路不寬，只能容小型車輛通行。繞著人家向山坡上延伸。路到山腳下，出現(xiàn)許多岔口，哪是通往段映梅家的路？我分辨不出來。

一位老大爺在樹林中步履蹣跚撿拾風(fēng)吹下來的干樹枝。

老人指給我看段映梅半山上的窯院。熱情領(lǐng)我走到一棟房子墻角，指給我一條隱蔽的狹窄小道，讓我順著路走就到了。

小路盡頭是棟紅磚圈著的窯院，大門緊閉，段映梅的家終于到了。有山的阻擋，風(fēng)不那么猛烈了。俯瞰遠(yuǎn)處的街道更加灰黃了。

門在我叫聲中打開，一位富態(tài)的老太婆站在門里，用拐杖擋著門不讓我進(jìn)去。我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段映梅。從段映梅的穿著，我看出她日子過得富裕。

我告訴她慕名來看她的剪紙。段映梅問：“你怎么黑了來了？”我說明情況，她口氣軟了下來，說：“我要叫我親家來，我不識數(shù)，賣剪紙都是親家看著談價錢算賬?！闭f著出了大門，站在土崖邊向下院人家喊話。我清楚段映梅是在提防我這個不速之客。

●　段映梅眼里的祁秀梅

昭君出塞

一位穿著樸素的瘦女人從小路上緩慢走來。段映梅埋怨她怎么走得那么慢，瘦女人辯解，風(fēng)大沒有聽見喊她。

我們一同進(jìn)了窯院。窯洞玻璃窗戶上幾枚小窗花顏色退得很淺、很淡了，幾乎和玻璃一個顏色。我稱贊段映梅做得對，沒有丟掉民俗傳統(tǒng)。段映梅說：“春節(jié)貼的，幾個月就曬得不成樣子了?！?/p>

段映梅問我要什么樣子的剪紙，我告訴她古老的窗花。段映梅興奮地說：“我鉸的就是古老的，你想要什么有什么?！?/p>

我說：“聽說您的花瓶好，我想看看?！倍斡趁氛f：“我的花瓶得過一等獎，獲獎的證書大大小小一大摞呢！”

我問：“您怎么剪得這么好？有什么秘訣？”段映梅回答：“哪里有秘訣？那是心里帶的，不是硬學(xué)的。我沒有念過書，撒開手就會畫畫，六七歲就會畫花了。我將心里想的都畫在地上，滿院子都是畫。我媽推磨提一斗面進(jìn)門，踩在我的畫上。我哭著鬧著不讓踩。我媽罵我：‘你個猴女子，滿院子畫滿了，我腳踏哪里？’”說起往事，段映梅笑起來。補充了一句：“我碎碎就是個天才，能弄這活。”她的率真，我覺得可愛。

孔雀戲牡丹

段映梅告訴我，她娘家在臨涇。我驚奇地問：“祁秀梅也是臨涇人，看來你們臨涇出人才?！倍斡趁氛f：“祁秀梅死了，人家剪碎碎個老虎文化館給兩萬塊都不賣。人去了（死）東西就變得貴了?！?/p>

祁秀梅是超越時空的剪紙大師，少有剪紙藝人能與她相提并論，她的作品難用錢衡量。據(jù)我所知祁秀梅生前并沒有因為剪紙走向富裕生活，一直在貧困中掙扎。她離世后人們認(rèn)識到她剪紙的價值爭相收購。鎮(zhèn)原地區(qū)的剪紙藝人紛紛仿制兜售。

抓髻娃娃坐蓮花

段映梅想當(dāng)然認(rèn)為我喜歡這種剪紙，向我推薦她仿制的祁秀梅的剪紙。我告訴她已經(jīng)有了，而且買的不少呢！段映梅說：“祁秀梅剪得不如我好，剪的人都端個煙鍋頭；剪駱駝不像駱駝，啥不像個啥。”段映梅剪的是事物表層；祁秀梅剪的是事物內(nèi)在。

我問段映梅見沒見過祁秀梅，她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卻告訴我：“拿（她）是個碎腳，人家出去游，把人整的到處尋碎鞋，也沒有買上尖尖碎皮鞋。國家給買都沒有買下，就因為尖尖腳沒有出成國。”

祁秀梅能出國看看，定能剪出更多更美的作品。與世界對話的機會，因為一雙鞋斷送了，令人惋惜。

●　尋找“十二生肖”

平安梅

我逗段映梅說：“您說您打小心里帶著窗花，從來沒有人教，我不相信。”她朗聲笑著問我：“我能做紙活，能做鞋墊你信不信？”我回答：“這我信?！彼o逼我問：“我還會打針，當(dāng)過醫(yī)生你信不信？”我回答：“這我也相信，就是想不通沒有人教，沒有人指點會剪窗花、會畫花？”段映梅孩子腔興奮地說：“我爸是畫家，從小看我爸畫，我也畫，碎碎就會鉸花?！蔽艺f：“我明白了，那就是藝術(shù)熏陶，您的老師是您父親呀!”

段映梅自豪地對我說：“我想起來個啥，拿起剪刀就剪，電視拍我拍了好幾回了。人都愛我的十二生肖剪紙?！闭f完指著蛇生肖給我看：“長蟲（蛇）吸蓋娃子（蛤?。憧淬q得細(xì)法不細(xì)法？”我端詳后說好。段映梅拿起龍生肖剪紙，說：“不好、不威武，我給你換一張威武的龍。”

段映梅翻一張剪紙介紹一張：《豬吃白菜》《雞戲牡丹》……老鼠生肖她找不到，自言自語說：“鉸得多得很，死到哪里去了？”說完夸耀自己，說：“小伙子，我的剪紙沒有你彈嫌的，你看我鉸得光堂不光堂？”我回答：“光，毛刺少。”她拿起一幅團(tuán)花說：“《鸕鶿纏蓮》沒有毛刺吧？有人鉸得毛糙，因為他們不會磨剪刀我會磨，剪兩張就要磨一磨?！蔽倚χf：“您還有這訣竅，我以為您是刻的呢！”

段映梅沉下臉認(rèn)真說：“小伙子，我不刻，畫都不畫，想起來就剪?！?/p>

我好奇地問：“您一生就這么剪，剪多少呀？”段映梅回答：“1000多張呢！小伙子你信不信？”我說：“我相信您是高產(chǎn)的藝術(shù)家?！倍斡趁分t虛地說：“高產(chǎn)不高產(chǎn)一共鉸著，心里愛啥鉸個啥，死了就是精品了，所以小伙子要買就買我古老的?！蔽艺f：“我就是沖著您的古老剪紙來的?！?/p>

段映梅拿出一幅剪紙說：“石頭出蘭花這是古老的，你拿上，文化站人說好，我也說不來。鞋子里的花黑了說不來，穿起來沒有花?！彼f完又笑了。

老鼠娶親

一幅《老鼠嫁女》的剪紙被段映梅翻出來讓我看。轎里坐著的鼠新娘、吹號的、打鑼的、敲鼓的、響炮的，一群手舞足蹈的老鼠烘托出娶親的熱鬧場面，剪得十分到位。段映梅告訴我這幅剪紙她剪了十幾張，文化館就拿去了8張。

段映梅翻到《嫦娥奔月》剪紙，用“婀娜多姿”這個詞形容嫦娥。問我：“我剪的玉兔乖不？”我說：“人物剪紙不好剪，尤其神態(tài)不好把握。您剪得很棒！”段映梅自夸說：“我人物剪紙一把抓。”

嫦娥

我欣賞段映梅剪的《生命樹》，說：“樹上爬著、吊著的猴子頑皮有靈性。”她聽我這么說，說：“你喜歡就拿上。”讓我從夾子里取出來，這幅剪紙構(gòu)圖干凈利落，我認(rèn)為與她的《瓶花》《干枝梅》都是上乘之作。

老鼠生肖還沒有找到，段映梅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對我說：“一對年輕人讓我鉸他們的屬相。男娃屬雞，女娃屬老鼠，男娃讓我把老鼠剪到雞的脊背上。我說那不行，陰盛陽衰哩！”說完又笑了起來。

我們說著話，一頁一頁翻看她的剪紙冊，段映梅突然高興喊：“這不是老鼠嗎？它這個大（爹）把人找得累的，《老鼠啃葡萄》這下夠了，十二生肖全了，把我尋得掙的?！?/p>

●　真錢假錢

生命樹

我詢問段映梅有沒有剪的小窗花？

她回答：“我掙死掙活鉸大歪，你要小歪，我碎歪都送人了，賣不出錢鉸的少。”

我同老藝人開玩笑：“窗花窗花本來是小歪，您為了賣錢剪大歪，桌子大的剪紙叫窗花嗎？”沒有等她回答，我喊：“結(jié)賬，沒有不要了！”

段映梅招呼親家算賬。親家推辭說：“我是個外行，吆牛耕地能行，看花算賬不行?！倍斡趁氛f：“看把你揍作（謙虛）的?！?/p>

段映梅叫親家來，是給自己壯膽提防我有不軌行為。親家不買她的賬，段映梅感覺很沒有面子，自己找臺階下說：“叫你來看，你揍做的。”親家為難說：“我對這懂都不懂，怎么看？”

干枝梅

我對段映梅說：“您給別人怎么算，給我也怎么算?！倍斡趁坊謴?fù)了主人身份，對我說這張剪紙多少錢，那張剪紙多少錢。我遞給她錢，段映梅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把好錢給我，不要把假錢給我?！?/p>

我笑著逗她說：“您把眼睛睜大，我給您的是假錢?！闭f完我后悔了，我知道老人心里擔(dān)心才這么說的。

段映梅讓她親家看真假。我解釋說是真的，不哄她。她讓我把舊一些的錢給她。她親家提醒段映梅：“爛歪也有假的，我家就有一張。”段映梅驚訝問：“爛歪，過的手多，也有假？”我真的后悔剛才跟老人開玩笑了。

我讓段映梅一張一張對著燈光看錢上的水印和圖像。段映梅回答：“顯著呢！好著呢！”

蓮生子

段應(yīng)梅

她手里捏著錢試探性問我：“你不哄我吧？”我說：“哄您？怎么能呢？我哄您老人家？……跑到您家里哄您？怎么出您家的門？以后還見不見您？”

段映梅心里踏實了一點說：“你這小伙子說得對，老婆子不能哄，哄，遭罪。”

她依舊不放心，一張張揉著看錢，聽錢的響聲，說這張聲音大一點，那張聲音小一點，讓我一張一張換后，又一張一張對著昏暗的燈光看錢上的圖案。段映梅警惕、不信任我，讓我很難堪，感覺拜訪的時間真的不對。

親家對段映梅說：“錢都好著哩，我看過了?！?/p>

段映梅察覺自己的失態(tài)說：“我一共使喚錢，我沒有瓜的（傻的）不認(rèn)得錢！”

段映梅沒有打消顧慮，我不想這么不被人信任地就走了，說：“再叫人看一下吧！”段映梅笑著說：“我臊死人了，一共賣東西，怎么能不認(rèn)識錢？”我說：“天黑了，您老看好了，我就走了?！?/p>

我轉(zhuǎn)身出了窯洞。段映梅看到我?guī)Ыo她的禮物不好意思地說：“還給我買禮當(dāng)，小伙子不要記怪我，有人給過我假錢，我害怕又收到了假錢?！?/p>

走出段映梅的家，我懷疑給老藝人的錢會不會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