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漢字造型的認知框架
一、漢字意象結構化的基本途徑
漢代的文字學家許慎認為,在倉頡造字之前,古人已經(jīng)“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開始了象征符號的創(chuàng)造。到了黃帝的時代,“倉頡見鳥獸蹄箌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其方式是“依類象形,故謂之文”(《說文解字敘》)??梢?,“觀物取象”,即從客觀物象中提取主觀意象,并通過方塊漢字的結構化將意象表達為一種文(紋)理,這是漢字建構的基本方式。
漢字的起源和發(fā)展已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與此同時,古代漢民族很早就形成了“物生有兩”、“二氣感應”、“剛柔相摩”、“一陰一陽謂之道”的樸素辯證思想。與漢字具有異曲同工之效的《周易》中的卦爻,實為這種辯證思維的最集中的體現(xiàn)?!吨芤住吠ㄟ^象征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現(xiàn)象的八卦形式推測自然和社會的變化,以陰陽兩種勢力的相互作用作為產(chǎn)生萬物的根源。它的所謂“吉”卦,多為上下兩卦具有交感性質(zhì)的;所謂“兇”卦,多為上下兩卦不具有交感性質(zhì)的。如《泰》卦的象是地在上,天在下,象征著陰氣上升,陽氣下降,天地交感變化,因而是吉卦。而《否》卦的象是天在上,地在下,沒有交感易位的變化,沒有發(fā)展的前途,因而是兇卦?!皠側嵯嗤?,變在其中”,是古人樸素的宇宙觀和形象的辯證法。《老子》亦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边@里所說的“一”即太極、終極,太極生兩儀,從而演化萬物。這里的“二”,實質(zhì)就是“一”,然而它是一種不斷運動、變化的相對的過程。西方哲學也講究“一”,然而由“一”生出來的不是負陰抱陽、陰陽相輔的動態(tài)和諧之“二”,而是另外一個作為從屬的“一”,以此構成不和諧的“二元”:神統(tǒng)治人,本質(zhì)統(tǒng)治現(xiàn)象,理念統(tǒng)治實在,理性統(tǒng)治感性。在中國古代哲學中,萬物都是對立物的變幻,都具有“交感”的性質(zhì),相互對立而又相互滲透、互存互補,相輔相成。無論是男女、日月,還是天地、陰陽,都是在渾然一體中往復變化,就像太極圖中黑白二色共處于一個圓球之中。古人云:“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張載《正蒙·乾稱》)“凡天下之事,一不能化,惟兩而后能化?!?《朱子語類》卷九十八)“天下之變?nèi)f,而要歸于兩端,兩端歸于一致。”(《老子衍》)“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張載《正蒙·太和》)總之,“其陰陽兩端循環(huán)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張載《正蒙·太和》)這種辯證的思想在漢字構形中的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漢字的二合建構。
二、漢字意象的內(nèi)在邏輯
古漢字是以象形為基礎的。所謂象形,以許慎的說法,就是“畫成其物,隨體詰詘”。然而人事紛繁,要求每一個字符“畫成其物”是非常困難的。在古漢字中,其正能獨立地描繪事物的字形不多,如“山”“止(趾)”“門”“人”“象”“女”等。大部分象形字,或是畫部分以代全體,如“羊”和“?!碑嬵^角,“木”畫枝干,“車”畫車廂和輪,“馬”畫頭和鬃,“虎”畫口和牙,“隹(短尾鳥)”畫頭和翼。難以取特點的只得截取一小部分,如“網(wǎng)”和“呂(脊椎)”?;蚴钱嬎镆砸r托,如“瓜”畫瓜蔓,“須”畫頭顱面頰,“齒”畫口,“眉”畫目,“州”畫水流,“血”畫盛血之盤,“侯(箭靶)”畫箭,“牢”畫羊。至于動作行為,只能或突出活動的生物器官,如“見”以目象,“聞”以口、耳象,“祝”以屈體之人仰天之口象,“企”以足尖著地象,“拱”以雙手象,“鳴”以鳥嘴象,“臭”以狗鼻象;或突出活動的環(huán)境,如“集”以木作背景,“陟”以山作背景,“徙”以路作背景,“盥”以盆作背景,“涉”以水作背景,“出”以居室作背景;或突出活動參與的各方,如“牧”以持鞭之手和牛合成,“逐”以人足和豕合成,“采”以手和樹上之果合成,“藝”以人和樹苗合成,“食”以口和食器合成,“射”以手和弓箭合成。
從以上這些例子可以看出,象形漢字在表意的過程中,為了克服“畫成其物”的局限,早已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對事象進行分析,根據(jù)事象的特點和意義要素的組合,設計漢字的結構。每一個字的構形,都是造字者看待事象的一種樣式,或者說造字者對事象內(nèi)在邏輯的一種理解。而這種樣式和理解,基本上是以二合為基礎的。也就是說,象形漢字的孳乳,是一個由“一”到“二”的過程,由單體到合體的過程,由簡單象形到會意象形的過程。而會意,正是漢民族辯證思維的一種原始運作。
會意字的基本形式是兩個(少數(shù)是兩個以上)象形符號的組合。例如“走”字的古文以一走動之人和一足會意;“武”字的古文以一戈和一足會意;“步”字的古文以雙足會意;“即”的古文以一人一食器會意(《說文》:“就食也”);“從”的古文以二人相隨會意;“北”的古文以二人相背會意(《說文》:“乖也”);“刑”的古文以人和牢獄會意;“并”的古文以二人并立會意;“陷”的古文以人和陷阱會意;“舀”的古文以手和穴會意;“旦”的古文以半升之日和全升之日會意;“宿”的古文以人和席子會意;“得”的古文以手和貝會意;“族”的古文以人和軍旗會意;“奚”的古文以繩索和奴隸會意(《周禮注》:“女婦也”);“獲”的古文以手和鳥會意;“競”的古文以二人競逐會意;“腰”的古文以雙手叉腰會意;“戒”的古文以雙手持戈會意??梢哉f,二合是漢字意義結構的基本框架。
除了以相互對待的形象符號會意之外,漢字的孳乳還采取一種較為理性的解釋性的二合結構。例如:山高合為“嵩”,少力合為“劣”,大長合為“套”,小土合成“塵”(“塵”的異體),山石合成“巖”(“砶”),入米合成“糴”,出米合成“糶”,小大合為“尖”(上小下大),上下合為“卡”(不上不下)。在這些字中,字符的意義代替了形符的意義。其結構依然是二合的。造字者對漢字所指稱的事象均作了二元的析解,從而產(chǎn)生了事象的樸素的原邏輯。
甲骨文
然而,無論是以形象符號會意還是以字符會意,漢字的孳乳都不能停留在會意上。許多抽象的事物難以造象,許多具體的事物也難以刻畫。于是,為了適應記錄語言、表達語詞概念的需要,假借字應運而生。假借字并不造新字,然而其功用獨步一時。古人云:“天下之事無窮,造字之初,茍無假借一例,則逐事而為之字,而字有不可勝造之數(shù),此必窮之數(shù)也,故依聲而托以事焉。視之不必是其象,而言之則其聲也;聞之足以相喻,用之可以不盡。是假借可救造字之窮而通其變?!?孫詒讓《與王子壯論假借書》)根據(jù)對《殷契粹編》用字的統(tǒng)計,在全書20 856個字中,假借字有12 701個,約占總用字數(shù)的61%。毫無疑問,假借使象形漢字的表詞功能大大增強,并且使象形漢字和語言中的詞建立起穩(wěn)定的關系,更使按語句順序記錄話語成為可能??梢哉f,自假借大量使用以后,漢字真正跨入了音節(jié)表意文字的階段。當然,從字形結構本身來說,假借依存的漢字構形的原邏輯框架并沒有改變。正如孫常敘所言:“假借寫詞法在從圖畫文字到表意文字的質(zhì)變過程中是一個關鍵。這不意味著它是孤立地發(fā)揮作用的。首先,假借是憑借形象寫詞而存在的。它可以根據(jù)被描畫事物的名稱,以同音詞關系,就其在所寫詞句中的地位和關系,想出所寫的詞來。沒有形象寫詞,就沒有假借寫詞的可能,因此,假借寫詞它不能離形象寫詞而存在。其次,突破圖畫文字樊籬,是書寫形式擺脫語意圖解向有聲語言組織就范的過程。這時,假借寫詞是和它依之存在的形象寫詞同時活動,互相作用,組成一個整體力量而橫決先期文字區(qū)宇的。沒有象形、象事、象意等寫詞法的同時確立,光靠假借,在當時是不能成功的?!?sup>[39]
然而,假借字一多,必然產(chǎn)生一形多義、一字多詞的現(xiàn)象。漢語的同音詞多,在選用假借字形時,音同音近的字形都可能入選,于是又出現(xiàn)一義多形,一詞多字的現(xiàn)象。這些都使語言表達含糊混淆。為此,就要增強假借字的區(qū)別性。這種區(qū)別,是建立在對漢字音義關系的辯證認識的基礎上。象形漢字在使用中的含混是與它的表詞相聯(lián)系的。象形漢字的形式本身是傳達意義的,可是詞卻是一個音義結合體,具有二重性。假借字反其道而行之,其形式僅僅傳達聲音,同樣無法適應詞的音義二重性。古代漢民族的造字者認識到,僅僅有意義結構上的辯證二合觀點,并不能滿足漢字表達的功能;只有在意義關系上貫徹辯證二合的觀點,才能從根本上完善漢字結構的表達功能。具體來說,就是需要為一形表多詞的字加注形符以義別之,或加注音符以聲別之。換句話說,就是在字義混同時標音,在字音混同時標義,使大部分漢字都能在音義兩方面站住腳,以二合求統(tǒng)一。正是這種成熟的辯證思維,使?jié)h字構形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充分發(fā)展階段。
即以“齊”字為例?!墩撜Z·鄉(xiāng)黨》“齊必變食”,《集韻》言:“隸作齋?!薄墩撜Z·鄉(xiāng)黨》“攝齊升堂”,《經(jīng)典釋文》作:“齊,本又作(衣下縫)?!薄蹲髠鳌でf公六年》“后君噬齊”,杜預注曰:“若嚙腹齊,喻不可及。后作臍?!薄抖Y記·王藻》“趨以采齊”,《經(jīng)典釋文》作:“齊,依注作薺?!薄抖Y記·樂記》“地氣上升”,注曰:“齊讀為躋(升騰)?!薄吨芏Y·天官·醢人》“以五齊、七醢……實之”,注曰:“齊當為齏?!薄稜栄拧め屜x》“,蠐螬”,《經(jīng)典釋文》作:“蠐,本又作齊?!薄抖Y記·祭統(tǒng)》“君執(zhí)鸞刀羞齊”,《經(jīng)典釋文》作:“齊,本亦作嚌?!币陨淆S、、臍、薺、齏、蠐、嚌諸字都是“齊”字假借后加形旁加以區(qū)別而造成的形聲字。顯然,形聲二合構形是一種完善的表詞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說,形聲之前的二合結構都僅僅是意之合,對形聲結合來說它們還是“獨體”,只有形聲才具備了科學的合體表詞手段。所以段玉裁在注釋《說文解字》“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時云:“以事為名,謂半義也;取譬相成,謂半聲也。江河二字,以水為名,譬其聲為工、可,因取工、可之聲而成其名。其別于指事、象形者,指事、象形獨體,形聲合體?!?/p>
“合體”與“獨體”的區(qū)別,不僅在于合體表詞方法的完備,而且在于合體思維方法的成熟。在形聲表詞之前,雖然以意義符號結合表詞的方式多以二合分析事象,組合事象,但也并不排除三合甚至多合的現(xiàn)象。例如三人為“眾”,多木為“森”,木上三口為“喿”(《說文解字》:“鳥群鳴也”),手持火在室內(nèi)搜尋為“叜”,手持器械在室內(nèi)毆人為“寇”,日月而空為“曌”,兩手分為“掰”,等等。而在形聲字中,二合的思維已經(jīng)成熟,詞的意義二重性為漢字的二合構形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一形一聲成為形聲字固定的結構模式。一個字不可能有兩個形符,也不可能有兩個聲符。有些字看似多合,實質(zhì)上仍是二合。如“寶”字,甲骨文像房子里有貝和玉,是個會意字。后加注音符“缶”,作“寶”。從表面上看有三形一聲,實質(zhì)仍是一形一聲。又如“碧”字,《說文解字》釋為“從玉、石,白聲”,實質(zhì)是“石”形“珀”聲。正因為形聲結構在表詞方法和思維方法上都趨向完善,所以以形聲構形的字逐漸成為漢字的主流。
從具體的形符的構字量來看,甲骨文中只有六十余個形符,其中能造字五個以上的只有“人”、“女”、“止”、“口”、“示”、“木”、“水”、“日”、“火”、“雨”、“犬”、“佳”等十四個形符。而缺乏孳生能力,只有一個字形的形符有二十余個。而到了兩周和戰(zhàn)國時期,形符的孳生能力普遍增強了。例如“土”旁在殷商甲骨文中只有一個字,而在西周時已有10個字,戰(zhàn)國時增加到32個字?!柏悺迸栽谝笊虝r只有一個字,西周和戰(zhàn)國時已增至19和18個字?!叭狻迸栽谝笊虝r只有一個字,西周時已增至10個字,戰(zhàn)國時又增至25個字?!靶摹迸栽谝笊虝r只有一個字,西周時已有27個字,戰(zhàn)國時增至65個字。許多形符在殷商時尚未出現(xiàn),后世不但出現(xiàn)而且有很強的造字能力。例如“竹”旁在西周時有10個字,戰(zhàn)國時增至21個字?!敖稹迸栽谖髦軙r出現(xiàn)30個字,戰(zhàn)國時增至42個字。“邑”旁在西周時出現(xiàn)21個字,戰(zhàn)國時增至89個字?!梆凇迸栽谖髦軙r出現(xiàn)5個字,戰(zhàn)國時增至29個字?!把浴迸栽谖髦軙r出現(xiàn)28個字,戰(zhàn)國時增至42個字。這些形聲字的激增,一方面是由于社會發(fā)展的需要,例如“貝”旁字之于商業(yè)交換的增多,“金”旁字之于金屬的廣泛使用,“邑”旁字之于城市的增加等;另一方面形聲二合結構在表詞上的優(yōu)勢適應了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從整個漢字系統(tǒng)來看,甲骨文中的形聲字約占全部字數(shù)的20%,后世的形聲字則已占全部字數(shù)的90%了。
值得注意的是,形聲字的二合結構并不是音義矛盾的雙方平分秋色。從表面上看,形聲字結構或是左形右聲(如論、校),或是右形左聲(如期、胡),或是上形下聲(如箕、藥),或是上聲下形(如基、盲),或是內(nèi)形外聲(如問、辯),或是內(nèi)聲外形(如固、裹),但實際上,形符是附屬于聲符的。因為形聲字發(fā)展的主要動力是為了區(qū)別大量使用的假借字,這些假借用字正是以其聲音表意的。后來加上形符只是為了給聲音所表之義加注標記。形符的這種輔助性質(zhì)使歷代解釋字義的語文學家將字義的根據(jù)更多地放在聲符上。宋代文字學家王圣美認為:“古之字皆從右文。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木類,其左皆從木。所謂‘右文’者,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歹之小者曰殘,貝之小者曰賤。如此之類,皆以戔為義也。”(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宋代的其他學者也指出:“青字有精明之義,放日之無障蔽者為晴,水之無溷濁者為清,目之能明見者為睛,米之去粗皮者為精?!?張世南《游宦紀聞》)“盧者,字母也。加金則為,加目則為,加黑則為。凡省文者,省其所加之偏旁,但字母則眾義該矣。亦如田者字母也,或為畋獵之畋,或為佃田之佃,若用省文,惟以田字該之。他皆類此。”(王觀國《學林》卷五)清代的訓詁學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凡聲同、聲近、聲轉(zhuǎn)之字,其義多存乎聲?!?郝懿行《爾雅義疏》)“學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義。治經(jīng)莫重于得義,得義莫切于得音?!?段玉裁《廣雅疏證序》)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論述更為深入:“聲與義同原,故諧聲之偏旁多與字義相近。此會意形聲兩兼之字致多也?!墩f文》或稱其會意,略其形聲;或稱其形聲,略其會意。雖則省文,實欲互見。不知此,則聲與義隔?!薄胺餐暥嗤x?!?/p>
形聲二合結構中聲符的主體地位從字形本身也可以看出來。首先,由于形聲字中因形近而分化的字少,因同源音近而分化的字占大多數(shù),因而形聲字的聲符的形體較形符穩(wěn)定得多。形符由于僅起一個標記意義的輔助作用,帶有很大的隨意性,缺乏系統(tǒng)性和邏輯性。同一形符往往不是同一類東西,如“犬”旁的“狻”、“狐”、“猴”、“豬”不是同類,“蟲”旁的“蛟”(龍類)、“羛”(鼠類)、“”(鳥類)、“虹”(天象類)、“譐”(猿類)也令人不得其解。“竹”旁之于“笑”,“車”旁之于“較”,“蟲”旁之于“雖”“蠻”“閩”,“水”旁之于“演”,也都存在這樣的問題。同一字的形符還常常有異體,這更增加了隨意性。例如“逼”與“翨”,“”與“秣”,“氓”與“筈”,“挽”與“”,“盤”、“?”與“鎜”,“鏝”、“?”與“墁”。反過來,同一類事物往往有多種形符。例如與手有關的形符有“寸”、“爪”、“殳”、“攴”、“手”、“又”、“聿”、“”等十幾種,與眼有關的形符有“目”、“見”、“瞿”、“”、“苜”等多種,與口有關的形符有“口”、“”、“品”、“只”、“言”、“曰”、“號”等多種,與行走有關的形符有“足”、“行”、“廴”、“彳”、“步”、“走”、“”、“”、“尢”等多種。許多形符屬“同義反復”,如“火”、“炎”、“焱”,“蟲”、“”、“蟲”,“”、“”、“”,“隹”、“釾”、“髇”,“山”、“磆”,“木”、“林”等等。同是表示豬,“豬”從“犬”,“豭”從“豕”,“豚”從“肉”,“彘”從“”。同是表示親屬關系,“姑”“癙”從“女”,“舅”“甥”從“男”;“伯”“仲”從“人”,“孟”“季”從“子”。
其次,形聲字的主體——聲符的形體是穩(wěn)定的,而形符常常要變形,顯示出強烈的對聲符的依從性。較小的變形如“土”旁,作聲符時不變(如“杜”“肚”“吐”),作形符時則傾斜(如“堤”“坊”“地”)。又如“羊”旁,作聲符時不變(如“洋”“詳”“佯”),作形符時也傾斜(如“”“羚”“砄”)。較大的變形如“足”旁,作聲符時不變(如“促”“齪”“”),作形符時則變形(如“跑”“跳”“躍”)。又如“邑”旁,作聲符時不變(如“發(fā)”“挹”“扈”),作形符時則變形(如“都”“邦”“郊”)。又如“阜”旁,作聲符時不變,(如“埠”),作形符時則變形(如“隊”“限”“降”)。許多漢字一旦作為形符進入形聲結構,都變形了,諸如“犭”之于“犬”,“氵”之于“水”,“亻”之于“人”,“”之于“牛”,“丬”之于“爿”,“纟”之于“糸”,“衤”之于“衣”,“礻”之于“示”,“刂”之于“刀”,“扌”之于“手”,“”之于“爪”,“忄”之于“心”等等。在隸書和楷書里,形聲字的聲符一般都不變形,而形符則往往變形。這充分說明形聲字的二合結構是以聲為主的。這是文字的表詞功能決定的。當然,這并不是說形符不重要,恰恰相反,正是形符為形聲字的大量孳生提供了可能。形聲字是文字在求表達的同時又求區(qū)別的產(chǎn)物。沒有表達(記錄詞音)固然沒有文字的基礎,而沒有區(qū)別又不可能有有效的表達。這就是形聲結構的辯證法。有意思的是這種相互關系在不少形聲字中會相互轉(zhuǎn)化,即起表達作用的是形旁,起區(qū)別作用的是聲旁。例如“雞”的古文字形與“鳥”相混,就加“奚”聲;“鳳”的古文字形與“鳥”相混,就加“凡”聲;“弦”的古形與“弓”近,就加“玄”聲,“齒”的古形與“臼”近,就加“止”聲。中國古代的陰陽轉(zhuǎn)化,相輔相成的辯證思維方法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三、漢字構形的結構平衡
與漢字,尤其是漢字的主體形聲字的構形的辯證思維相聯(lián)系的還有漢字書寫形式的結構平衡。
結構平衡,是漢民族文化表現(xiàn)形式的一個顯著特征。中國古代的建筑,在平面布局上總是有一條中軸線。沿著軸線展開格局,并在軸線上布置最重要、最高大的建筑,因而主次分明,平衡對稱。大至宮殿,小至四合院,都是嚴格的軸線對稱的格局,遵循比例和等差,中國的語言也是如此。漢語的音節(jié)由聲母和韻母組成對立的平衡,韻母內(nèi)部韻頭有開合、洪細的對立,韻尾有陰聲韻、陽聲韻的對立。漢語的聲調(diào)既有高(平、上)低(去、入)的對立,又有平(平)仄(上、去、入)的對立,還有舒(平、上、去)促(入)的對立。因而漢語的音律具有整體的平衡美。漢語的詞匯以雙音節(jié)為主,漢語的成語類固定結構以四音節(jié)為主,漢語的句法也講究平行結構。這樣一種運思方式反映在漢字構形上,必然也注重結構平衡。
從聲符和形符的相互制約來看,漢字結構中形符的位置往往受聲符形狀的制約。聲符細長狀,形符就在橫軸上相配,成左右結構。如“販”、“財”、“炕”、“炒”、“婚”、“娟”、“綈”、“經(jīng)”等。聲符橫闊狀,形符就在縱軸上相配,成上下結構。如“貸”、“賞”、“煎”、“烈”、“娶”、“婆”、“絮”、“緊”。在有些形聲字中,聲符的位置也受形符形狀的制約。形符細長狀,聲符就在橫軸上相配,如“訟”、“頌”、“訌”、“項”;形符橫闊狀,聲符就在縱軸上相配,如“翁”、“甕”、“貢”、“空”。同是一個聲符“同”,因形符的不同形狀就會有“銅”、“筒”、“迥”“蘙”四種組配。同是一個聲符“今”,因形符的不同形狀也會有“貪”、“岑”、“蚙”、“妗”四種組配。形符和聲符的相互制約,不僅會產(chǎn)生位置變化,而且會產(chǎn)生形態(tài)變化。例如“心”作形符,在縱軸為“恕”、“慕”,在橫軸為“愉”;“手”作形符,在縱軸為“掌”、“奉”,在橫軸為“拉”;“水”作形符,在縱軸為“漿”、“泰”、“益”,在橫軸為“江”;“火”作形符,在縱軸為“煎”、“熒”、“光”,在橫軸為“煌”;“羊”作聲符,在縱軸為“恙”,在橫軸為“祥”“翔”;“肉”作聲符,在縱軸為“育”、“”,在橫軸為“朒”;“之”作聲符,在縱軸為“芝”、“寺”、“蚩”;“來”作聲符,在縱軸為“萊”、“賚”、“麥”。
從筆畫繁簡與面積比例來看,為了保持方塊漢字的結構平衡,二合的兩部分在面積上并不平分秋色。除了一些筆畫大致相等的字符相合(如“打”、“撲”、“什”、“村”、“列”、“切”、“北”等)之外,筆畫繁簡相合的字其筆畫多的字符必然增加面積以求平衡,如“拋”、“憾”、“捧”、“擱”、“擺”、“海”、“浦”、“溯”、“徊”、“待”、“懈”、“憤”等等。這些字的筆畫多的字符約占方塊內(nèi)面積的三分之二。凡是三個相同字符組成的字,為了結構平衡,必然不取橫排形,也不取倒品字形,而取品字形,如“鑫”、“森”、“淼”、“?!钡?。品字形難以寫得方而平衡,所以一些品字結構的字又被更為平衡的左右結構所代替。如“鮮”代替了“”,“奸”代替了“癚”,“砄”代替了“羴”,“渺”代替了“淼”,“粗”代替了“?”。為了保持結構的平衡,一些字還將筆畫甚繁的字符拆卸開,將拆下的一部分移到筆畫少的一邊去。如“雜”字,《說文解字》釋為“從衣,集聲”。段玉裁注云:“此篆蓋本從衣雧,故篆者以木移左衣下作,久之改髇為隹,而仍作雜也?!薄澳尽币频健耙隆毕抡浅鲇谄胶獾男枰S秩纭敖弊?,從土瞗聲,二合的兩部分繁簡差異很大。為了結構平衡,便將“土”旁寫在“弓”里。
無論是聲符還是形符,當它因筆畫太多而有可能影響方塊字的結構平衡的時候,它都可能被變形處理,甚至被省去部分。對于大量在假借字的基礎上增加形符的形聲字來說,所加形符往往是簡單的,于是作為聲符的原假借字形就顯得過繁而不和諧,人們就對聲符作簡化:
一是將字符重疊的聲符簡化為一個字符。例如:“鮮”的“羊”聲是從“羴”簡化而來,“融”的“蟲”聲是從“蟲”簡化而來,“襲”的“龍”聲是從“”簡化而來,“詈”的“言”聲是從“”簡化而來。
二是將兩個字符組成的聲符刪去一個。例如:“睵”的聲符“”,是從“”簡化而來,“茸”的聲符“耳”是從“聰”簡化而來,“噸”的聲符“屯”是從“頓”簡化而來,“盤”的聲符“舟”是從“般”簡化而來,“疫”的聲符“殳”是從“役”簡化而來,“貌”的聲符“豸”是從“豹”簡化而來,“”的聲符“勺”是從“的”簡化而來,“炊”的聲符“欠”是從“吹”簡化而來。
三是將作聲符的字符刪去一半或一部分。例如:“標”的聲符“示”是從“票”簡化而來,“陽”的聲符“日”是從“易”簡化而來,“時”的聲符“寸”是從“寺”簡化而來,“券”的聲符“”是從“卷”簡化而來,“癤”的聲符“卩”是從“節(jié)”簡化而來,“麇”的聲符“禾”是從“穂”簡化而來,“”的聲符“”是從“微”簡化而來,“汩”的聲符“曰”是從“冥”簡化而來。
四是將作聲符的字符省去部分筆畫。例如:“嵇”的聲符“”是從“稽”簡化而來,“訇”的聲符“勹”是從“勻”簡化而來,“”的聲符“”是從“鞠”簡化而來。
對于一些因形近而加注聲符的字,所加聲符往往是簡單的,這時也可能對原有字形加以簡化。例如:“星”字的形符“日”是從“晶”簡化而來,“瓢”的形符“瓜”是從“瓠”簡化而來,“屨”的形符“”是從“履”簡化而來,“虻”的形符“蟲”是從“”簡化而來,“齡”的形符“齒”是從“齒”簡化而來。這種種簡化顯然都是為平衡結構而設計的。
免責聲明:以上內(nèi)容源自網(wǎng)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創(chuàng)版權請告知,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