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角的選擇
一
1918年,新民學(xué)會會員羅章龍將赴日本留學(xué),他的朋友、時年二十五歲的毛澤東題詩贈別,有句云:“君行我為發(fā)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稊米。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何足理。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痹娭凶T高h(yuǎn)行人能夠像鯤鵬一樣,“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成就一番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同時,勸慰他胸中要有日月常新,視宇宙如微末無比的稊米,從而忘懷得失,而不以“滄海橫流、世事紛紜”為慮。這里用了取義于《莊子》的“鯤鵬”與“太倉稊米”兩個典故。前此,唐人白居易也曾為詩:“臨高始見人寰小,對遠(yuǎn)方知色界空?;厥讌s歸朝市去,一稊米落太倉中。”
毛、白詩中的“要將宇宙看稊米”和“臨高始見人寰小”,其真理性已經(jīng)獲得了太空歸來的宇航員的證實。世界首個登上月球的美國航天員阿姆斯特朗,回到地球之后,寫了一篇回憶錄。他說:“當(dāng)我們踏上月球之路的時候,眼看著地球越來越小,第一天的時候,看著地球還像圓桌面那么大,第二天的時候,地球像籃球那么大,第三天站在月球上看地球,只有乒乓球那么大。”其實,這類景況,中國的古人也早就注意到了:所謂“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看來,這里有個眼界、視野與視角、視點的問題?!肚f子·秋水》篇說,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使兩岸和沙洲之間,遠(yuǎn)遠(yuǎn)望去,分不清是牛是馬。于是,黃河之神河伯欣然自喜,以為天下之美盡在于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卻看不到水的盡頭;這時,河伯才改變了原先得意的臉色,望著海洋,面對北海之神海若感嘆地說:“現(xiàn)在,我總算目睹了你的難以窮盡的廣大。我若是不到你這里來就糟了,將永遠(yuǎn)遭到有道之士的恥笑。”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談海,因為它受到空間拘束;夏蟲不可以語冰,因為它受到時間限制;淺薄之士不可以同他論道,因為他受到禮俗的束縛。現(xiàn)在你出乎河流,觀于大海,終于認(rèn)識到自己的鄙陋,這才可以同你談?wù)劥蟮赖臈l理?!边@段對話說明了:眼界越開闊,視野便越擴(kuò)展,那么,所見到的客觀事物的范圍,便會越加寬廣了;而隨著視點、視角的變化,客觀對象則會隨之而發(fā)生變化,人們的認(rèn)識也會有新的領(lǐng)悟,新的提高。
二
所謂大道條理,指的是莊子借北海若之口所談的,從不同立場、視角觀察客觀事物,會得出不同結(jié)論,獲取不同結(jié)果。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在莊子看來,客觀上有兩種境界:物的境界是有形的,任何人都舉目可見、揮手可觸,這樣,就能夠計量、可以權(quán)衡,從而必然產(chǎn)生層次高下、形體大小、數(shù)額多少的比較;而道的境界則異于是,它并非實體,因而是無形的,隱蔽在物的境界的背后,屬于本源性的存在。在道的境界里,一切比較、計算都泯除了,事態(tài)與物性是齊一的。
道,公正客觀,無黨無偏、無私無蔽。如同孔子所說:“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日月無私照?!痹诘赖囊暯缋?,紛紛萬物、蕓蕓眾生,都是一體平等、沒有差別的。人也好,物也好,“以道觀之”,一切等級、畛域都泯除了。一個大前提,是立足點高。猶如我們乘坐飛機(jī),剛剛起飛之際,俯視地面,舉凡村落、屋舍、河川、林巒,高低大小,歷歷分明;但當(dāng)達(dá)到一定高度之后,再向下俯視,就會發(fā)現(xiàn)種種差別盡皆模糊,以至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日常生活中,有一些是非的爭競,鬧得沸反盈天,其實,如果立足點高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太大的必要。以道觀天下,就能擺脫重重束縛,采取新的視角,破除井蛙式的“拘墟之見”,換上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
——“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p>
從一人一物看來,都把自身看得高貴,不可或缺;而把他人他物看成委瑣、卑賤,可有可無。這種視角,亦即前面所說的物的境界中的視角,是淺層次的、外在的。由于取徑甚低,不能不受到種種私見、偏見、成見的遮蔽,所以,觀察事物、認(rèn)識問題,必然缺乏應(yīng)有的客觀態(tài)度。比如“文人相輕”,這是世間常見的典型例證。依曹丕說法,文人相輕,一是因為“善于自見”,各以所長,相輕所短;一是因為“暗于自見,謂己為賢”。錢鍾書先生評論說,“善于自見”適即“暗于自見”或“不自見之患”;“善自見”而矜“所長”,與“暗自見”而夸“己賢”,事不矛盾,只是說法不同。其結(jié)果都是以己所長,輕人所短。
——“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p>
世俗的立場,是缺乏定見,隨人俯仰。《莊子·在宥》篇講:世俗之人,都喜歡別人與自己相同,而厭惡別人與自己不同。其實,也可以翻過來說:世俗之人,都習(xí)慣于自己與眾人相同,而沒有勇氣特立獨行,獨樹一幟,標(biāo)新立異。結(jié)果是,眾人說貴,自己也跟著說貴,眾人說賤,自己也跟著說賤,人云亦云,趕風(fēng)潮,隨大流,還美其名曰:“吾從眾者也?!边€有一種情況,就是世俗之人經(jīng)常通過周圍人們的反映來認(rèn)知自己,以致凡事都須看別人的眼色,毫無自己的主見。莊子提出:“舉世而譽(yù)之而不加勸(不會更加積極),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沮喪,消極)。”世俗之人所缺乏的,正是這樣一種自信力與心理定力。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睹矣?!?/p>
這里說的是,萬物的大小、差異都是相對的。關(guān)鍵在于當(dāng)相互進(jìn)行比較時,選取什么角度。從等差上看來,順著萬物大的一面而認(rèn)為它是大的,那就沒有一物不是大的了;順著萬物小的一面而認(rèn)為它是小的,那就沒有一物不是小的了。明白了天地如同一粒小米的道理,明白了毫毛如同一座山丘的道理,就可以看出萬物等差的情形了。
——“以功(用)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p>
這里說的是,有用與無用屬于價值判斷。凡是價值判斷,都取決于主觀視角,就是說,最后的結(jié)論都是相對的,而沒有一個純客觀的標(biāo)準(zhǔn)。而有用與無用,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莊子講,腳下方寸之地,供人駐足就夠了,周圍的土地并無實用價值;但是,如果把周圍的土地全都挖掉,那方寸之地還能用嗎?同樣,東、西,大、小,上、下,多、少,既彼此對立,又互為依存。所以說:“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p>
——“以趣(取向)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p>
取向、取舍,屬于價值判斷范疇,因而也是相對的,都依主觀視角的改變而改變。這里體現(xiàn)了典型的莊子的相對主義。莊子認(rèn)為,一切都是辯證的、相對的,依主觀視角而決定;萬事萬物,時刻都在變化,盈虛消長,周而復(fù)始,無時或息。因此,面對著出處進(jìn)退、辭受取舍,應(yīng)該順時應(yīng)變,一切本于自然,與道相通、相契。
三
哲學(xué)研索本身,就有一個視角或曰立足點的選擇問題,視角與立足點不同,闡釋出來的道理就判然有異。有人談到,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這個藝術(shù)形象,你如果從“目的論”的視角去看他,覺得十分荒誕;可是,若用“過程論”的視角去看他,又會覺得他很了不起;假如用世故的眼光去看他,覺得他簡直是個瘋子,實在不可理喻;而用小孩子的眼光去看他,會覺得他非常有趣,竟然是個天真的赤子。
莊子的視角,博大開闊,既不拘限于人類,更不拘限于自我,而是推及宇宙、自然?!疤斓嘏c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薄耙缘烙^之”,世間許多認(rèn)識都會隨之而變化,不要說各種社會事物、文化現(xiàn)象,就連自然界也是如此。比如,我們通常說的益鳥、害鳥,益蟲、害蟲,什么東西有營養(yǎng),什么東西對身體有害處,這些都是基于人類主觀意志的認(rèn)識;就自然來說,從天道來說,各種生物的生存價值都應(yīng)該是平等的,不存在此高彼低、此益彼害、此是彼非的差別。一切事物,“固有其所是,固有其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莊子正是基于道的立場,建立了他的“齊物”思想,從而獲致了一種超拔境界與恢弘氣象。宇宙千般,人間萬象,在莊子的視線內(nèi),物我限界一體泯除,時空阻滯化為烏有,大小不拘,久暫無礙,通天入地,變幻無窮。
把相對意義絕對化的一個典型事例,是人對自身以及人與自然的認(rèn)識。我們的地球母親,已經(jīng)有四十六億年的高壽了,在她誕生了十多億年之后,才開始有生命形成,而人類的出現(xiàn)大約只是二三百萬年前的事。人和一切生物都是自然的創(chuàng)造物,自然則是人類詩意的居所。在直立之前,人類和所有的動物共同匍匐在漫長的進(jìn)化之路上,依靠周圍世界提供必要的物質(zhì)與精神資源,生存繁衍,發(fā)展進(jìn)化,原本沒有資格以霸主自居,擺什么“龍頭老大”。可是,后來人類逐漸地把這個最基礎(chǔ)的事實、最淺顯的道理淡忘了,結(jié)果就無限制地自我膨脹,恣意攫取;聲威所及,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慘重的破壞,制造出重重疊疊的環(huán)境災(zāi)難?!疤熳髂?,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種種苦頭,人類自身今天算是嘗盡了。
莊子生活于戰(zhàn)國的亂世。作為艱難時世的產(chǎn)物,《莊子》所探究的中心課題,是如何在亂世中養(yǎng)性全生,擺脫困境,其中飽蘊(yùn)著一代哲人對其所遭遇的種種痛苦的獨特體驗。這樣,每逢災(zāi)禍頻仍的時日,那些處于“倒懸”之境的士子,窮途失意的文人,或者雖曾春風(fēng)得意、后來卻屢經(jīng)磨難而豁然省悟的“過來人”,幾度滄桑歷遍,世事從頭數(shù)來,他們都會想起《莊子》中那些警策的教示,祈望從中獲取靈魂的慰安、心理的平衡,尋找解脫的路徑。因而有人說,《莊子》是失意者的《圣經(jīng)》。它告訴人們,可以采取另一種方式活下去,可以從另一種視角看待問題、觀察事物。長期擔(dān)任過北京大學(xué)校長的蔣夢麟先生有言:“中國人在得意的時候是儒家,在失意的時候是道家。道家這種‘以退為退’、‘順應(yīng)自然’的態(tài)度,曾經(jīng)減輕了中國人在失意的時候的苦惱,也給他們帶來了不少苦中的樂趣?!币舱菫榇税?,所以,明代詩人祝允明有“醫(yī)經(jīng)士典都余策,一卷《南華》萬物平”之句。
四
人在本質(zhì)上是有限的存在,不僅要受到空間、時間的拘縛和種種社會環(huán)境、傳統(tǒng)觀念的約束,而且,很難擺脫名韁利鎖的誘惑、折磨,以及忌妒、猜疑、貪婪、驕縱、恨怨、攀比等心靈毒素的侵蝕,這樣,精神上就難免出現(xiàn)種種愁煩、般般痛苦。前賢指出,莊子齊物的思維方式與超越的視角、曠達(dá)的心態(tài),為后世讀書士子提供了一副醒心丹與解毒劑。
在莊子看來,事物是相對的,一定條件下的失去,從另一面來看卻是獲得?!白云洚愓咭曋?,肝膽楚越(肝膽之近有如楚越之遠(yuǎn))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边@種發(fā)展的、開放的思維方式,有助于防止、避免認(rèn)識上的絕對化,為“拿得起、放得下”提供一種開闊、多元、超拔的認(rèn)知視角。世俗間的般般計較、種種紛爭,置入他的價值系統(tǒng)和“以道觀之”的宏大視角之中,縱不渙然冰釋、云散煙消,也會感到淡然、釋然,不足介意了。
《逍遙游》篇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上古大椿為喻,慨嘆人生的短暫。遼西地區(qū)有一種鳥化石,是一億四千萬年前形成的;而人,即使是上壽百年,也只是這種鳥化石的一百四十萬分之一。經(jīng)過這么一比較,就會覺得那些俗世紛爭、人間齟齬,蠅頭微利、蝸角虛名,真是連“泰山一毫芒”也談不上了,鬧騰個什么勁頭?真該抓住有限的瞬間,干些有意義的事!特別是記取莊子“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之過卻(陽光掠過空隙),忽然而已”、“此身非吾有也”的警世恒言,確實有助于人們看清世事,變得清醒一些、聰明一些,從而自覺地戒貪賄、厭奢華,少往身上套幾條枷鎖。
世間萬事萬物,都處在不斷變化與流轉(zhuǎn)之中;人生的種種際遇,都是相比較而存在的,視角不同,衡量標(biāo)準(zhǔn)有異,情況、狀態(tài)就會隨之而發(fā)生變化??撮_了這個道理,逐漸養(yǎng)成以超越的眼光、曠達(dá)的心胸觀察和處理客觀事物,努力從一己的小天地中解脫出來,祛除心靈的拘縛,化解許多胸中積悶、眼底波瀾,使自己的心態(tài)平和下來。
一個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為了生存,大部分原因來源于攀比。莊子說:“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比魏稳硕疾豢赡苋?,任何人的作用都是有限度的,沒有理由無限度地期求,無限度地追逐,無限度地攀比。這種人生的有限性,構(gòu)成了知足、知止的內(nèi)在根據(jù)。老子有言:“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有見及此,就可以在現(xiàn)實物質(zhì)生活中“多做減法,少做加法”;對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能夠自覺地摒棄,而不是貪得無厭。以此來觀照客觀事物,處置人生課題,就會擺脫種種煩惱,除掉無謂糾纏,免去般般計較。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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