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壞孩子

在淮河村，木頭是個特別的孩子。木頭一天到晚都孤寡寡的一個人，冷冷的，和誰也不多說話，他娘大翠也不例外。后來有人就說，木頭這孩子真是個木頭。

木頭的爹死的早。木頭的爹原是村里炕煙葉的，后來村里不興種煙葉了，木頭的爹就成了村里的飼養(yǎng)員，養(yǎng)了十幾頭豬。那年夏天，淮河起水，沖跨了豬圈，有六七頭豬鳧著水就跑了。退水后，木頭的爹就四處打聽尋找那六七頭豬，結(jié)果就再也沒有回來。后來有人猜測他死了。再后來有人抬回了尸體，證實了這種猜測。

木頭出生后，就沒見過他爹。

木頭和他娘大翠就一直住在村東頭那片廢棄的煙炕屋里。

在木頭五歲那年，木頭發(fā)現(xiàn)他娘大翠跟他最討厭的光棍牛欄好上了，木頭就恨他娘恨得要死。光棍牛欄樣子丑，凸凹不平的痢疾頭上沒一根毛，左眼皮上還有一刀疤，像縫補在上面的破補丁。那夜，當大翠和牛欄的身體像影子一樣重疊在一起的時候，木頭就被驚醒了。木頭端坐在床沿上，像觀看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斗。木頭憋憤得滿臉通紅。

木頭最終大聲罵了一句，操你媽的牛欄，你是個大壞蛋。

木頭隨即就挨了他娘大翠一巴掌。

那一刻，木頭覺得他娘是世界上最壞的女人。

到木頭十三歲那年，在那簡陋的煙炕屋里，原來只有木頭一人睡的那張大床，一到夜晚便黑壓壓的睡滿了八個孩子，打鼾的打鼾，磨牙的磨牙。木頭知道，他們都是他娘大翠和壞蛋牛欄生的孩子，他們都是壞孩子。木頭憎恨他們。

在一個清冷的夜里，木頭在那許多奇怪的聲響里睡著了又醒了。木頭再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木頭就聽見在他娘和牛欄的那間屋里，黑著燈，卻有竊竊私語。

牛欄說，今天有一只老母雞跑到咱煙炕里了，我把它弄住了。

大翠說，別是誰家的雞偷偷跑出來了咧。

牛欄說，真是，管它誰家的，只要進了咱煙炕就是咱家的。

大翠說，雞你塞騰到哪了？可千萬別讓它叫了，真要是叫出聲來，可有你好瞧，誰都知道咱是買不起那玩意兒的。

牛欄說，我沒那傻咧，當時逮住就一擰脖子，只一下就玩兒完了，你就等著開開葷吧。

大翠嘻嘻地笑。隨后，就是木床歡快的吱扭聲。

木頭只覺得頭戴了緊箍咒一樣的痛。

第二天一大早，木頭就被激烈的吵嘴聲吵醒了。床上橫七豎八的孩子也早沒了蹤影，都奔到窗臺、門口看熱鬧去了。木頭冷著臉，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靜靜地聽。

保山媳婦說，你告訴我，不是你還會是誰？你看著我拎著雞回來，你看著我的雞還問東問西的，我把雞關(guān)在籠子里，除了我家里人只有你知道，你說說，除了你還能是誰？

寡婦李姨說，不是我，誰拿走的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寡婦李姨反反復復地重復著這幾句話。寡婦李姨沒有孩子，以前都不太愛說話，即使說也是小聲小氣的，平常見人只是笑笑而已。木頭覺得，寡婦李姨這樣的，才是他親娘。

保山媳婦說，我男人還住在醫(yī)院里，我托親戚借錢買了一只雞，可還沒吃呢，就被她給偷跑了，你說這和病人搶吃東西的，還有良心嗎？

人群里立刻嗡嗡的響，好像大家都被保山媳婦的情緒感染了，都有些激憤。

寡婦李姨仍舊重復著一句話，說，不是我，誰偷走的我真不知道，真的不是我。

保山媳婦說，誰不知道，你手腳最不干凈了，如果不是你，會是誰？說咧？

寡婦李姨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寡婦李姨哭了，濕成了一團泥。

就在這天晚上，村里傳出寡婦李姨死了。是上吊死的。木頭聽到這個消息，木頭靜靜地哭了。木頭覺得，寡婦李姨用死來澄清和一只雞的關(guān)系，不值得。木頭憎恨那些始終不相信寡婦李姨的人。

木頭這一夜都沒睡。

就在半夜，木頭又聽見在他娘和牛欄的那間屋里，黑著燈，卻有人在說著話。木頭知道，又是他娘和牛欄在竊竊私語。

牛欄說，寡婦李姨是不是被我們害死了？

大翠說，你咋能這樣說呢？寡婦李姨是偷人家的，我們是撿的，就不是一回事，咋胡摻乎啥呀。

牛欄說，咋也沒想到寡婦李姨會去上吊自殺。

大翠說，上吊咋了？偷了人東西還有臉活呀？

木頭實在聽不下去，木頭就破門而入。木頭大罵，操你媽的牛欄，你害死了寡婦李姨，你是個大壞蛋。罵完后木頭就直喘氣，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一張臉紅紫的像夸張的茄子。

第三天早上，牛欄聲色俱厲地望著木頭，喝道，這事誰都不許說，聽到?jīng)]？說完就是一巴掌，讓木頭的腦海中立刻泛起血淋淋的情景。

第三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大翠聲色俱厲地望著木頭，喝道，你敢說出去就撕爛你的嘴，再用縫棉被的針給你一針針縫上。木頭沒說話。木頭望著其他七個孩子把飯菜搶得一干二凈，就滋生了吃一生最后一頓飯的悲壯。

第四天早上，大翠和牛欄一開房門，大翠和牛欄當場都昏死過去了。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所有的孩子都死了，一個個都吊在房梁上，高高的懸著，像一群沒有生機的風鈴。

第四天晚上，牛欄上吊了，大翠瘋了。更令人寒心的是，瘋了的大翠，披頭散發(fā)，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逢人就說，他們都是壞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