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匠的晚年生活
老鐵匠鐵倔頭打鐵已經(jīng)大半輩子了,他那蒼老的肺葉被煙熏嗆得僵硬、失去彈性,再也沒有多余的地方供他鼓勁時換氣。那副原來小城人都熟悉的錚錚骨骼卯臼,也讓生活的風(fēng)雨剝蝕得單薄、消瘦,走起路來咯咯吱吱,保不準(zhǔn)哪一天摔倒再也站不起來。還有,路過鋪子時飄出來洪亮、脆響的問候聲也小了下去。
“真該歇歇啦?!泵看稳』顑旱娜丝偸沁@樣規(guī)勸,連連稱道活計做得保險牢靠?!霸捰终f回來,你老歇了手,可沒有人做這樣的好活了?!?/p>
老鐵匠很高興,一絲不易覺察的天真紅暈慢慢浸上瘦骨嶙峋的臉龐。這個時候他也與來人品一鍋老旱煙、喝一壺釅茶或者獨(dú)自享受平生這兩大愛好,眼睛微瞇,一絲微光從黝黑的鋪子里投向外面的世界,思緒紛紛揚(yáng)揚(yáng),飛向遙遠(yuǎn)的過去。沒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生活的考驗和艱辛已經(jīng)一一越過了,如今終于邁上了一條平坦舒服的大道:他有了足夠的積蓄,管保剩下的時間吃香的、喝辣的。
人愈老愈纏綿多思,老鐵匠總想自己壘一個窩,過過“家”的日子。他這輩子沒娶過,戀愛也只是短暫的一瞬,就這么恍惚的眨眼間,卻在心里深深埋藏了幾十年。不順心的時候,想一想宛若痛飲一杯陳年老窖,所有的頹唐和怯懦都一掃而光。也許這個小城的哪個旮旯,也有一個孤單的老太婆,需要照顧和攙扶。他會毫不猶豫地牽起她的手,蹣跚地走進(jìn)蒼茫的暮色。
老鐵匠這么想著,突然受到了干擾。他收回目光,看到面前站著一位年輕警察。他身材魁偉、朝氣蓬勃,那種精神勁兒讓老鐵匠驚羨得目瞪口呆:這可真是人們所說的青春啊!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這個警察是這一片的片警,經(jīng)常來。要不是……唉,我也有這么個帥兒子,他突然對警察有一種特殊的好感。
“你看我心里了?”老鐵匠不好意思地問,“瞧,我剛才正想伴兒呢。”
警察毫無思想準(zhǔn)備,被老鐵匠的直率弄得滿臉通紅。這個老頭怪怪的,喜歡和他拉話,看他的眼神比父親看他還熱烈。他知道老鐵匠一輩子沒娶,而他則剛剛從未婚妻溫馨的小屋出來。世界就是這樣博大豐富,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按著不同的軌跡運(yùn)行。他的軌跡隨心著意,一直還沒有遇到多大的挫折和困難,不知道有一天經(jīng)歷了生活九九八十一難,自己還會不會像老鐵匠這樣豁達(dá)、樂觀。他終于接手了工作以來獨(dú)立承辦的第一個案件,多么希望自己順利偵破,當(dāng)做一件生日賀禮,獻(xiàn)給未婚妻十八歲花季生日??!而能否破案,老頭是關(guān)鍵?,F(xiàn)場唯一的線索,可能是老頭老早前打的防身小刀。
“這把刀——”警察從自己的手提包中,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小刀,遞給老鐵匠,“是您打的嗎?”
老鐵匠接過來看了看,肯定地說:“是我打的,咋啦?”
“發(fā)了一件案子,”警察盡量說得平淡些,以免嚇著了老鐵匠,“現(xiàn)場只留下這把刀子。”
“大嗎????”老鐵匠顯然著急了,他一邊問一邊仔細(xì)地看小刀。這種刀子是他很早的時候為人們打的防身刀,曾風(fēng)靡一時。他打的刀子都編著編號。這一把是“六六六”號。老鐵匠猛地一怔,記憶的閘門驟然決堤:亮妞兒朝他走來,端莊的臉龐,會說話的眼睛,明亮的大嗓門兒,還有拉風(fēng)箱時常常刷他臉龐的齊腰長辮……
“你一共打了多少把?”警察不想說這個案子的性質(zhì),他覺得刀子老鐵匠十分熟悉,這或許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愿老鐵匠會幫他。警察急切的聲音把老鐵匠從回憶中拉回來。
“一千多把。”
“一千多把?!”警察驚得差點(diǎn)跳起來。“這可真難辦了,瞧,我還準(zhǔn)備將破案作為未婚妻的生日禮物呢!”
老鐵匠專注地看著年輕警察,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么自信和坦率啊。警察年輕、精神,好像一顆太陽,灼燒得他不斷萎蔫下去,但他一點(diǎn)也不嫉妒。從耀眼的太陽光里,他似乎看到了年輕的自己。
“你一定會破的?!崩翔F匠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我會盡心的,到時候可得給杯酒喝啊!”
“謝大伯?!?/p>
警察一把握住老鐵匠的大手,感動地?fù)u著。老鐵匠干瘦的雙手在年輕人溫?zé)?、光滑的手中靜靜地待著,一股從未有過的纏綿情感波及全身,熱淚在眼眶中滾動。警察走的時候,老鐵匠一直送到門外,看那寬闊的背影消失在明亮的陽光里。見面是短暫的,沒有陌生和隔閡,使他感受到了父子般的溫情。
回到家里,老鐵匠寫了幾十張高價收購小刀的海報,沿小城熱鬧街巷一路貼出去。人們將信將疑,有好事者翻箱倒柜拿去胡亂要價,竟如愿以償。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掀起了一股尋找小刀的熱潮。有的人說小刀時間長了,本身具有文物價值;也有人說老鐵匠老年犯暈,想集全自己的作品,辦個展覽什么的沽名釣譽(yù)。不管怎么說,小刀源源不斷地像長江的鱘魚遷徙一樣,匯聚到老鐵匠的鋪子里。自己的積蓄雪一樣迅速化掉。他仔細(xì)翻看散發(fā)著霉變、腐爛難聞氣味的小刀,極力辨認(rèn)號碼,一件件陳年往事,隨著號碼向他涌來,他又把自己的人生翻動了一遍。這一刻,他深深感謝警察,有些往事若不是號碼提及,他那衰退的記憶恐怕再也想不起。比如有不少是給游擊隊員打的,其中還有一個游擊隊長和他的關(guān)系不一般,可他犧牲了。有一次,來了一個神秘的人物,一下子預(yù)訂了幾十把,要特殊的鋼火。后來他知道開一個歷史上很重要的會議,現(xiàn)在說是改變國家命運(yùn)的會議,那些刀子都給了大人物防身。胡宗南進(jìn)攻延安時,他被囚禁了。因為他的小刀晝伏夜出讓胡宗南吃盡了苦頭。這一輩子,他還做了很有價值的事。激動與高興之余,夾雜著復(fù)雜憂郁的感情。亮妞兒拿的那把刀還沒有人過問,案子一點(diǎn)線索也沒有,而另外遺落在社會上的小刀,還可能出案子。他的一生清白無辜,可不能在結(jié)束人生的時刻落個罵名。于是他再次提高收購價格。
“人算不如天算哪,”老鐵匠自言自語。他每天坐在門外的太陽光里,等待賣刀的人。也許自己當(dāng)初就不該收錢。錢從哪里來又回到哪里了,而且還是加倍地回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四回。人赤身來又赤身回去。老頭沒事的時候,思想的蝸牛就這樣慢慢蠕動。
“真是鐵倔頭啊——”一位老太婆手搭涼棚站在門前,顫抖但清脆的大嗓門兒把老鐵匠從頹廢和失望中拽回來。
“亮妞兒!”他蹭地跳起來,像狐貍一樣靈敏。這樣的姿勢準(zhǔn)備了大半輩子,沒想到還真等到了,世界真是太小啦,“你怎么——”
“我看到這個,”亮妞兒鴨子似的搖晃著攤開海報。她也很老了,但在老鐵匠眼里,還那么年輕,如同一輪旭日,只不過這旭日不再那么遙遠(yuǎn)?!斑€真是你啊,我還當(dāng)你都變泥土了呢?真好啊,我們又見面了?!?/p>
亮妞兒嗚嗚地哭了,聲音還是那么大,弄得鄰居的門開開合合的。老鐵匠也眼淚巴巴,挺直咯吱的腰桿讓她結(jié)實靠住。他像個新郎一樣羞澀忸怩,亮妞兒身上淡淡的溫暖傳過來,而他劇烈的咚咚心跳也送過去……這種感覺真好哇。
“還記得你送我防身的那把刀嗎?”亮妞兒終于平靜下來。
“那還能忘,號碼是……”老鐵匠剛想說,突然想起了案子,他不知道是不是亮妞兒——這可真不敢想啊。
“得,還說記得,”亮妞兒布滿密紋的嘴唇,嗔怒地噘成一個包子口,“你真忘啦?是‘六六六’號,我出嫁那一天,你特意差人送來的禮物啊,那時候,我們多么好啊?!绷伶盒诵酶觳补胀绷送崩翔F匠,啟閘門似的,“我常到你鋪子來玩,我拉風(fēng)箱,你打鐵,我們用眼睛說話……”
“我們倆好得很?!崩翔F匠仿佛回到了過去。兩人在鋪子里隔三岔五相會。
“可不,你騷情得很,老給我說不正經(jīng)話?!绷伶男Φ卣f,“記得有幾次,你伸腿絆我,趁勢抱著我——”
“你不也老拿你那雙單鳳眼撩我?!崩翔F匠還以為亮妞對自己的小把戲蒙在鼓里,被揭穿后,既羞澀又高興,“你拉風(fēng)箱故意把長辮子刷到我的臉上……”
“我想跟你呢——”亮妞還沉浸在過去。
“可你嫁給了闊少!”老鐵匠悻悻地打斷亮妞兒的話。
“我拿不住哇?!绷伶赫f,“甭提啦,過門沒多久,老頭子就得病死啦,留下個孽種好不容易拉扯大,又成了敗家子,家產(chǎn)都給糟蹋完了,我靠撿破爛打發(fā)日子……”
“那把刀子呢?”老鐵匠問。
“該死的孽種拿走啦,”亮妞兒嘆了口氣,“孽種不管我,找警察,他們說管不著,只有什么道德法庭才管,你知道那是什么?”
“眾人罵唄?!?/p>
“警察真不負(fù)責(zé)啊,”亮妞兒認(rèn)真地說,“老娘打罵改不了,眾人罵有啥用???”
“這回警察管定了!”
“我有希望了?”
“不是警察?!?/p>
“那誰還管我?”
“你還能拉風(fēng)箱桿子?”老鐵匠一把扶起亮妞兒,銳利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我可還能掄大錘?”
“看你那眼光毒得能吃人,”亮妞兒抖了抖白發(fā),立馬站直,“甭說拉風(fēng)箱桿子,我還想幫你掄大錘呢???”
“別吹牛,試試去!”
“哎!”亮妞兒把自己的手塞進(jìn)老鐵匠的胳膊彎,用力地挽起來,“沒想到吧,咱們老不死了還這么好啊!”
“我愛你?!崩翔F匠突然自言自語地說,立刻羞得亮妞兒滿臉通紅,裝著沒聽見似的問,“你說啥?再說一遍?!?/p>
老鐵匠停住腳說,“我是說年輕警察見到他的對象一定會說這句話?!?/p>
“噢——”亮妞兒挽著老鐵匠繼續(xù)朝前走,“可不,一定還得啃一口。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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