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還回來?!?/h1>
2002年4月30日下午,王利忠、陳師傅、劉師傅以及另外兩位工友,登上開往秦皇島的列車。
“五一”節(jié)前夕,各路列車莫不爆滿,王利忠、陳師傅、劉師傅一行五人,直到天津才挨上座位。車到天津已是凌晨,他們在座位上睡著了。
列車廣播在唐山報站喚醒了王利忠。
唐山,這個名字他并不陌生。唐山發(fā)生過大地震,唐山是河北工業(yè)重鎮(zhèn),新生的唐山如鳳凰涅槃,卻在許多方面成為河北省的翹楚,王利忠知道唐山。但是,王利忠生在大名縣的農(nóng)村,上學(xué)在邯鄲,工作在邯鄲,在此之前,他沒去過冀東,他也不知道從邯鄲去秦皇島的火車經(jīng)過唐山。
王利忠從睡夢中醒來,他從“唐山”想到“灤南”,從“灤南”想到“洼里村”的高淑珍、王國光、嚴文杰,想到在高淑珍家讀書的二十多個殘疾孩子。
他想到王國光嚴文杰在信中介紹的:“我們沒有上級撥款,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偶爾也有好心人捐助錢物,但僅僅是偶爾。我們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是媽媽做小買賣的一點收入,媽媽賺到錢的時候,我們能給孩子買肉買菜,媽媽賺不到錢的時候,我們就是米飯咸菜。米是我們自己生產(chǎn)的,不用買;咸菜是我們自己腌制的,不用買。這兩樣一年到頭有保障。但我們沒有錢,每一分錢對我們都很寶貴。”
王利忠從報紙上看到過高淑珍和王國光的照片,她們母女的形象刻在他的腦海里。
王利忠下意識地摸了摸公司給的500塊錢,那是他此行的經(jīng)費。他可以看海,他可以吃海鮮,他可以游覽北戴河、秦皇島的名勝景觀。他想到他在報紙圖片中看到的高淑珍家的殘疾孩子們,他想到王國光在第二封信中說的“確實有一些人曾經(jīng)對我們有過疑問,但來了看了,沒有人再懷疑我們。”
王利忠輕輕拍拍坐在對面酣睡沉沉的劉師傅:“師傅,我有事和您商量?!?/p>
劉師傅睡眼微開馬上又緊閉上:“什么事?”
王利忠:“我想在唐山下車?!?/p>
劉師傅:“不是去北戴河么?怎么在唐山下車?”
王利忠:“我去看看高淑珍家的殘疾孩子。”
劉師傅:“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別誤了火車。”
王利忠發(fā)覺劉師傅根本沒醒,他顧不得再作解釋,他也顧不上再找其他師傅說明情況。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包下了火車。
火車緩緩啟動,慢慢駛?cè)ァ?/p>
王利忠出了火車站臺。他看了看表,4點20分。他找到候車室,在光線較好的一排坐椅上坐下,從包里掏出一本書,認真閱讀。
5月1日,天亮了,唐山發(fā)往灤南的第一班汽車上,王利忠坐在一排1號。
客車到灤南縣城,王利忠換乘去司各莊鎮(zhèn)的汽車。
汽車到司各莊,王利忠下車,問洼里村。老鄉(xiāng)告訴他:“洼里村遠著呢,洼里村離胡各莊近一些,你應(yīng)該坐到胡各莊。”
他在司各莊車站等來下一班客車,坐到胡各莊。
胡各莊車站有幾輛“三馬子”,在農(nóng)村拉人拉貨的那種簡易機動車。
王利忠問一位“三馬子”司機:“師傅,送我到洼里村,多少錢?”
司機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洼里村,遠著呢,都是土路,跑一趟至少25塊。”
王利忠不能接受:“從唐山到灤南,從灤南到胡各莊,總計不到10塊錢,從胡各莊到洼里不能要那么多錢?!?/p>
司機把眼睛轉(zhuǎn)向一邊:“你找別的車吧。少錢我不干?!?/p>
他問了幾個“三馬子”司機,答案一致:“少錢不干。”
王利忠找到一輛三輪摩托,車主答應(yīng)10塊錢送他到洼里村。
摩托車卷起一路揚塵,經(jīng)過幾十分鐘的顛簸,王利忠到了洼里村。
王利忠問一位村民:“大叔,洼里學(xué)校在什么地方?”
“洼里已經(jīng)沒學(xué)校了,洼里學(xué)校拆了?!?/p>
王利忠修正自己的問題:“收養(yǎng)殘疾孩子的高淑珍家?!?/p>
老鄉(xiāng)告訴他向南、向東,再向南,再向東,路北,一個看上去較為顯眼的破舊院落。
王利忠東拐西拐問到高淑珍家。院門外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灤南縣司各莊鎮(zhèn)洼里村特教學(xué)校”。
王利忠敲門。
殘疾孩子們正在課間休息,趙洪剛給他打開門。
高淑珍家的院門開了,王利忠進到院里。他看到的景象是:一個女孩子,手里拿著兩塊紅磚,在地上蹭著走,磚已磨成橢圓形了,嘎嘰嘎嘰的,拉著腿;有的拄著棍,有的扶著墻,有的拄著拐,有的干脆就趴在地上。那么多殘疾孩子,那么多雙眼睛,都保持一個姿勢,都不動了,就看著他,但看他的眼神很特別,不敢正眼瞧人似的。
王利忠的心受到震撼。
他低聲給孩子們說:“我來看看你們,都別害怕?!?/p>
有兩個孩子點點頭,其中包括給他開門的侏儒男孩。
王利忠問侏儒男孩:“你們的老師呢?”
高淑珍從屋里出來。這一年高淑珍45歲,在王利忠的記憶里,高淑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農(nóng)村老太太”。
高淑珍問:“你是誰呀?”
王利忠:“您是高姨吧,我是邯鄲的,給您寫過信,我叫王利忠?!?/p>
高淑珍:“噢,知道了,姓王是吧?!?/p>
王利忠:“是?!?/p>
高淑珍:“國光和嚴老師在屋里給孩子們改作業(yè)呢,你屋里坐吧?!?/p>
王利忠隨高淑珍來到屋里。灤南的民房與邯鄲不同,邯鄲的民房是廳堂居中,左右的房間靠房梁架構(gòu),使用空間是完全相通的。有的民房為了使用方便也將廳堂與其他房間用墻隔開,但左右全用墻隔開的不多見。灤南則不然,廳堂與左右房間是用承重墻隔開的,承重墻留門,滿足各房間交通,而且正房的后墻即北墻要分別留門。這種結(jié)構(gòu)是王利忠此前不曾見過的。
高淑珍家的正房是四間,西端的兩間已經(jīng)拆掉承重墻,用柱子頂著房梁,這兩間就成了一個建筑單元。往東有門通往廳堂,廳堂往東是以高淑珍和王躍元為主、同時也安排孩子住宿的臥室。正房前有兩間西向板房,是女孩子們和嚴文杰住宿的地方。院子西南角上是豬圈、廁所。
王利忠和王國光、嚴文杰打過招呼,坐在了對面。因為有兩次書信來往,彼此并不感覺十分陌生。
王國光和嚴文杰看到了王利忠,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不胖,也不算瘦,皮膚很白,短發(fā),非常精神,一身可體的西裝,惹眼的領(lǐng)帶,嶄新的白襯衣,錚亮的黑皮鞋,談吐帶著文氣,問答暗含審慎。
王國光和嚴文杰交換了一道眼色。她們對王利忠不陌生但有距離,因為他的兩封信問了太多的問題。
王利忠剛落座,又開始了他的詢問,而且基本都是他在信中曾經(jīng)問過的問題。
他毫不隱諱地說:“起初我對這個事有懷疑?!?/p>
高淑珍將她在家里收教殘疾孩子的來龍去脈述說一遍。
王利忠提出一個要求:“高姨,能拿出您的辦學(xué)執(zhí)照讓我看看嗎?”
高淑珍愉快地回答:“能啊,就在這里?!?/p>
高淑珍起身,從桌子里的抽屜里取出辦學(xué)執(zhí)照,遞給王利忠。
王利忠一字一字審看了執(zhí)照的正文,一字一字辨認了發(fā)證單位,尤其是發(fā)證單位的公章,他看了又看。
根據(jù)報紙上的報道,參照王國光、嚴文杰的回信,對照面前看到的這一切,他終于認定高淑珍辦學(xué)的動機是無私的,高淑珍辦學(xué)的過程是艱難的,高淑珍辦學(xué)的程序是合法的。
院門開了,田老師的老伴進來。
高淑珍和王國光、嚴文杰一同迎出去。
田老師的老伴:“高淑珍同志,很對不起,我老伴這幾天身體不太好,不能來給孩子們上課,她讓我來給您請個假并表示歉意?!?/p>
高淑珍:“田老師怎么不舒服?”
田老師的老伴:“她是老毛病了,胃不好?!?/p>
高淑珍:“忙過了這幾天,我去看望田老師?!?/p>
田老師的老伴:“不勞累您,淑珍同志,您能把這些殘疾孩子安頓好,就是大功大德了?!?/p>
張杰,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看上去和嚴文杰一樣高了,他行動不便,關(guān)節(jié)僵硬,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他漲紅著臉,難為情地小聲對嚴文杰說:“姐,我想解手。”
嚴文杰對張杰點點頭,并愛撫地輕輕拍拍他的頭,領(lǐng)著他到院子的西南角上,廁所和豬圈之間的僻靜處。他們面對著西墻,嚴文杰給張杰解開腰帶,退下褲子。她緊貼著站在張杰身后,幫著張杰往后仰,往下沉,然后熟練地托住張杰的雙腿,她也蹲下,幫助張杰靠她雙手的托撐形成大便的姿勢。
張麗萍來到高淑珍面前,小聲說:“高媽媽,王薇不舒服。”
高淑珍聞聲轉(zhuǎn)身進屋,抱起連連咳嗽的王薇,用自己的額頭試了試王薇的額頭,然后抱著王薇出來:“國光,快去叫王大夫?!?/p>
嚴文杰:“姨,讓我先看看。”
高淑珍:“好,好,我咋忘了小嚴兒是衛(wèi)校畢業(yè)呢。”
王國光換下嚴文杰。
嚴文杰拿出體溫計,熟練地給王薇測量體溫,她看了王薇的舌苔,然后貼在王薇胸前凝神諦聽。
嚴文杰看看手表,然后取出體溫計,熟練地看了結(jié)果:“37度9,看情況是感冒引起上呼吸道發(fā)炎,打點滴吧?!?/p>
高淑珍:“馬上去醫(yī)院打點滴。”
嚴文杰:“高姨,我學(xué)的是護理專業(yè),我還沒有考職業(yè)醫(yī)師證,我不能開藥,但扎針沒問題,畢竟實習(xí)了一年多。我?guī)蹀比ネ醮蠓蚣依?,讓王大夫給開藥,回到家里我給王薇點滴?!?/p>
高淑珍搜遍衣兜,掏出所有的錢給嚴文杰,但看上去不到200塊。
嚴文杰沒接高淑珍的錢:“我兜里有,這一次我媽給的多。您的錢留著明天買菜用吧?!?/p>
王利忠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我這里有錢?!?/p>
嚴文杰:“謝謝,不用,我有?!彼е蹀蓖庾?。嚴文杰個子不高,力量不大。王薇是個十二三歲的大胖娃娃。嚴文杰抱著王薇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王利忠隨著高淑珍回到屋里。
他讓高淑珍帶著,把各個房間看了一遍。西屋有炕,東屋有炕,板房有炕。凡能砌炕的地方都砌了炕。每個炕上都擺滿了棉被和孩子們的衣服。家里沒有值錢的東西,有一臺二十幾英寸的黑白電視,院里有兩輛自行車,一輛奇舊無比,一輛嶄新。這是高淑珍家最值錢的物件。再看看高淑珍的衣服,都是又破又舊,但干凈整潔。
王利忠忍不住問:“高姨,咱們到底是學(xué)校呢,還是民間慈善機構(gòu)呢?”
高淑珍:“學(xué)校,門口有牌子,灤南縣司各莊鎮(zhèn)洼里村特教學(xué)校?!?/p>
王利忠問:“學(xué)校為什么不收生活費呢?可以不收學(xué)費,學(xué)生自己吃飯的錢總應(yīng)該交吧?”
高淑珍:“這些孩子沒有富家子弟,有錢人家不會把孩子送我家來,人家可以去上特教學(xué)校,人家有錢。凡是送我這兒來的,都是窮人中的窮人,長年給孩子看病,窮得一貧如洗,你要他一個月交5塊錢,有些家長就會把孩子領(lǐng)回去?!?/p>
王利忠不理解:“孩子在家也要吃飯哪?!?/p>
高淑珍:“那是另一回事,交錢又是一回事。國光在信上跟你說了么?我做著小生意呢,我寧可賺好人的錢,也不讓這些可憐孩子失學(xué),我不要他們家長的錢,為了這些孩子能在這兒學(xué)下去。”
王利忠鼓足勇氣問了一個疑惑好久的問題:“這些孩子上學(xué)還有用嗎?”
高淑珍:“這個時代不同過去,過去大多數(shù)人都不識字,識字的是少數(shù),不識字的人是多數(shù),不識字的人也沒有感覺到太多的艱難?,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人人都識字,健全人不識字就像殘疾人,殘疾人不識字就是廢人。這殘疾人要是把文化學(xué)好了,就比那沒文化的健全人還走得開?!?/p>
王利忠心里豁然一亮,他沒想到高淑珍有這樣深刻的思考。
王利忠又問:“這些孩子們愛學(xué)習(xí)嗎?”
高淑珍:“你到教室去看吧,我的這些孩子不盼考大學(xué),不盼出國留洋,可他們盼著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他們是為生存掙扎。”
王利忠點點頭。
高淑珍補充說:“我也在為生存掙扎?!?/p>
王利忠坦誠地對高淑珍說:“高姨,幾個月來,我一直誤認為這些孩子或者有撥款,或者是企業(yè)家足額資助。現(xiàn)在來了,看到了,我特別自責(zé),特別愧疚。我太低俗了。”
高淑珍:“好多人都會有這種想法。這有啥可自責(zé)的?”
王利忠:“國光和嚴老師可以在這里教書,高姨可以這樣起早貪黑給孩子奉獻。我倒好,還懷疑您辦學(xué)的初衷呢?!?/p>
高淑珍:“初衷?我的初衷還真不能往高處說。當(dāng)初就是為了哄我那可憐的兒子不哭,才說在家里給他辦學(xué)校。沒成想我兒子不依不饒,不辦不行。既然是學(xué)校,總不能就我兒子自己,總是要有幾個作伴的,所以才從鄰村請幾個孩子來給我兒子作伴。唐山的電視上一講,我招架不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我不能見死不救啊,來了,不能收的就勸走,能收的就收下吧,反正是窮了,反正是豁出去了?!?/p>
王利忠:“高姨,我能不能在這里住幾天,我雖然不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但總能幫助教學(xué)。”
高淑珍:“歡迎你啊。你們城里人見識多,你給我這些孩子們說說城里的事,讓我的孩子們開開眼界,長長見識?!?/p>
王利忠留在高淑珍家。
王利忠會唱歌。田老師不能來給孩子們上音樂課,王利忠就擔(dān)起了音樂課教學(xué)的任務(wù)。他的歌不如田老師唱的好,但比起王國光和嚴文杰來,還是有明顯的優(yōu)勢。王利忠來了,高淑珍的殘疾兒童學(xué)校又有了歌聲。
王利忠的音樂課上,張杰漲紅了臉,舉手提出他的要求:“我要和嚴姐說話?!?/p>
王利忠問張杰:“什么事?能告訴我嗎?”
張杰搖搖頭。
王利忠讓趙洪剛?cè)フ垏牢慕堋?/p>
嚴文杰疾步走到張杰面前,她和他對視了一下,她明白了張杰的要求。她拉著張杰的手往外走。
王利忠下課了,他到院里,看到嚴文杰托著張杰拉大便。嚴文杰畢竟力量不足,她托著這么大的男孩子大便,太吃力了。王利忠湊過去:“嚴老師,我來幫張杰。”
嚴文杰:“我來吧,你還不夠?qū)I(yè)?!?/p>
王利忠誠心誠意伸手要接替嚴文杰。
張杰難為情地說:“換了姐姐,我拉不出來?!?/p>
王利忠只好作罷。
王薇在李亞攙扶下來到嚴文杰近前:“姐,我也要大便?!?/p>
嚴文杰:“國光姐姐呢?”
張亞:“國光姐姐給尹小彬換褲子呢,尹小彬拉了一褲子?!?/p>
嚴文杰對王利忠:“王利忠,給你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你把著王薇解手?!?/p>
王利忠一邊答應(yīng)一邊行動。他在嚴文杰左側(cè),仿照嚴文杰的姿勢,托著王薇解手。
一位穿工裝的男士推門進來,手里拿著賬單:“高校長呢?”
嚴文杰回答:“高校長做買賣還沒回來?!?/p>
男士:“明天高校長在家嗎?”
嚴文杰:“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告高姨?!?/p>
男士:“你家的煤氣費該交了?!?/p>
嚴文杰:“多少錢?”
男士看了一眼手中的賬單:“89塊?!?/p>
嚴文杰:“我兜里有47塊,我先給你40塊,過了這個星期天,給你結(jié)清?!?/p>
男士:“也行。你家真是的,這么多人,用煤氣這么多,付款不積極,老是拖拖拉拉的?!?/p>
王利忠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拿走吧,剩余的轉(zhuǎn)入下一次?!?/p>
嚴文杰:“謝謝你,利忠,過幾天我給你,不能讓你破費?!?/p>
王利忠:“嚴老師瞧我不起?你們奉獻這么多,我這算什么?”
嚴文杰:“我在這里安營扎寨了,這里是我的家,你是過路的神仙,臨時歇歇腳。”
王利忠:“嚴老師,我來之前懷疑過這個學(xué)校,我覺得這事是不是假的啊,從哪能找來這么多殘疾孩子啊,或者是不是她收學(xué)費或者上面有各級部門撥款,有經(jīng)濟來源,靠這個發(fā)財致富,肯定得有什么動機的。我是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來的,結(jié)果來了之后,看到這種情況,你們對孩子們所有的付出,都是自愿的,都是義務(wù)的,我很受震撼。我跟你們比,我自責(zé),感覺自己太低俗了?!?/p>
嚴文杰:“你這城里的小白臉兒,西裝革履的,能在我們這里待一半天,就很不容易,沒想到住了這么久,三天了吧?”
王利忠:“這三天,在這里體會的快樂,與以前同朋友玩耍的快樂完全不同,現(xiàn)在是一種內(nèi)心得到升華的幸福和喜悅。我覺得這種心靈的回報是最好的獎賞。這幾天我的靈魂經(jīng)受了一次沖刷和重塑?!?/p>
嚴文杰:“這么快就有這種感受?”
王利忠:“是,很強烈?!?/p>
嚴文杰:“你不會陷進來吧?”
王利忠:“希望我有這個緣分。嚴老師,你是怎么來的?”
嚴文杰:“都一樣。我聽姨媽說了高姨的事跡,也是不敢相信,我就借送萍萍的機會來看看,我看了高姨和國光她們的善行和艱難,我很受震撼,工作我不找了,我就來這里當(dāng)志愿者。”
王利忠:“多久了?”
嚴文杰:“剛好一年?!?/p>
王利忠:“有何感想?”
嚴文杰:“我不羨慕富人,我不羨慕貴人,我羨慕善人。感謝老天給我一個做善人善事的機會,我珍惜,我慶幸。”
王利忠鄭重點頭:“是,是。見到你們,我心里亮起一片明燭?!?/p>
嚴文杰:“人人都有善心,只是有的在燃燒,有的在沉寂?!?/p>
王利忠:“高姨對我的表現(xiàn)還滿意吧?”
嚴文杰:“我聽到高姨為你說了三句話?!?/p>
王利忠:“哪三句?”
嚴文杰:“第一天,高姨說:‘小伙子大老遠來了,愿意在這兒玩玩,就讓他玩玩吧?!诙欤咭陶f:‘沒想到這城里的小伙兒還行。’今天早晨,高姨出門的時候,給你蓋了被子,出來給我說:‘中,這小伙中。’”
王利忠:“我會再接再厲。”
嚴文杰:“該走了吧?7天長假,今天是第三天了吧?”
王利忠:“我是實習(xí)生,車間里有我沒我一樣干,這邊卻是急需人手,我想給師傅打個電話請個假,我在這里做兩個禮拜的志愿者,你看行嗎?”
嚴文杰:“只要你樂意,咋能不行呢?”
當(dāng)天下午,王利忠從村里借來木工工具,用高淑珍家的一個方凳改做一個坐便器。
王國光邊看邊贊嘆:“小白臉兒,你還真有兩下子?!?/p>
王利忠:“我是學(xué)技工的,能修軸承,能修車床,做這點事還算本事?”
王國光:“我們怎么就沒想到呢?你說我們這腦子,其實就是木頭疙瘩。”
王利忠:“你想到的是大事,是把這么多殘疾孩子接到家里來施以教育。”
王國光:“當(dāng)初是為了我弟弟,要不是我弟弟有殘疾,我們也想不到辦這個學(xué)?!?/p>
王利忠:“我給師傅打了電話,請了假,我在這兒做兩個禮拜的志愿服務(wù)。歡迎嗎?”
王國光:“太歡迎了!你給孩子講城里的事,講電腦,講互聯(lián)網(wǎng),教孩子唱歌,孩子可喜歡你了?!?/p>
王利忠:“也不盡然,趙洪剛本來一直很喜歡我,可是,剛才一堂課,他明顯不高興,不看我。”
王國光:“你夸別的孩子長得高了吧?”
王利忠:“是啊,我夸張杰長得高,有力量?!?/p>
王國光:“洪剛是侏儒,我們不能在他面前夸別的孩子長得高。張杰長得高,但是行動不便,我們不能在張杰面前夸別的孩子跑得快。咱們說的無意,孩子們的心特別敏感?!?/p>
王利忠:“我錯了,我錯了,難怪張杰怎么不讓我抱著他大小便,我確實夸趙洪剛跑得快呢。”
王國光:“孩子的心很脆弱,咱們要時時注意。”
王利忠:“還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你告訴我。”
王國光:“不要說殘疾人多么可憐,這些孩子不愛聽這樣的話?!?/p>
王利忠:“好,我記住。”
王國光:“你在西屋那個炕上住,你就要注意孩子們夜里大小便,你不能只管自己睡。那幾個孩子都是自理能理比較好的,但你不叫,他不醒,那就會尿炕。這兩個晚上,那個炕上的孩子尿炕的多了,他們不敢給你說。”
王利忠:“?。拷裢砭透淖冞@種被動局面?!?/p>
傍晚,王利忠從外邊買來一卷塑料薄膜,給孩子們鋪在褥子上面、床單下面。
王利忠后來曾說:“剛開始來的時候,有一個過程不太習(xí)慣,邯鄲那邊以面食為主,灤南卻是以大米為主。剛來的時候睡大炕,我從小在邯鄲長大的,那邊也沒有這樣的炕,來了之后睡炕感覺不舒服,每天晚上也睡不好,但是過了十天半月之后,也就習(xí)慣了。還有一個問題是農(nóng)村的旱廁,一進去,尤其是我來那會兒,五一剛過,夏天,蒼蠅亂舞,也是很難受的一件事情,但是畢竟堅持下來了。我想孩子們能,我也能。呵呵?!?/p>
唐山電視臺來采訪,內(nèi)容為“特教學(xué)校的一天”,學(xué)生們一如往常,記者們自由拍攝。
記者組織學(xué)生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劉爽給高淑珍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劉爽一邊唱一邊哭,看表演的鄉(xiāng)親們都跟著流淚,高淑珍也哭。
王利忠流下了眼淚。
王利忠的假期結(jié)束了。他悄悄整理好行包,悄悄和嚴文杰、王國光道別。他不想驚動孩子們。
早晨,當(dāng)王利忠背著行包,由高淑珍、王國光、嚴文杰為他送行,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趙洪剛從教室里跑了出來。
王志坡一瘸一拐地回到教室,在一個小紙片上寫下家里的電話,然后一瘸一拐地追過來:“哥,這是我家的電話,您想我了,就給我打電話?!蓖踔酒卵酆瑴I花。
王利忠接過王志坡的電話號碼,看了一遍,裝在貼身的衣袋里。
趙洪剛問:“哥,你干啥去?”
王利忠解釋說:“在這兒跟你們待很長時間了,我要回邯鄲上班去?!?/p>
趙洪剛:“哥,那你走了誰教我們唱歌哪?”
近20天來,王利忠和這些孩子們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炕上睡覺,晚上給他們講外面的事,已經(jīng)感情挺深了。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班殘疾孩子,包括平時行動相當(dāng)困難的孩子們,不知怎么都涌到了王利忠面前。孩子們摟的摟抱的抱,有的扯著他的衣服,有的扯著他的包:“哥你別走,別走?!?/p>
王利忠看著他們,也不知是心軟還是激動:“哥還回來。”
晚上,王利忠回到邯鄲家里。父母姐妹弟弟為他接風(fēng)。他像著了魔,一直在講高淑珍、王國光、嚴文杰和那一幫孩子們。
爸爸坐在他對面,起身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xù)聽他講。
王利忠激情滿懷:“爸,媽,我要去高姨家當(dāng)志愿者。”
父親似懂未懂:“什么是志愿者?”
王利忠:“就是義務(wù)為有困難的人提供服務(wù)?!?/p>
父親:“你不是已經(jīng)去了么?”
王利忠:“這才二十天,太短了,我想做兩年?!?/p>
母親:“家,還要么?”
王利忠:“做兩年我就回來?!?/p>
父親:“養(yǎng)你二十多年,你沒給家做一分錢的貢獻,剛畢業(yè)還沒工作半年,又要去當(dāng)志愿者。我不能同意?!?/p>
母親:“我也不同意,這二十天你不在家,我吃不好睡不好。我不讓你去當(dāng)啥志愿者,你在家就好。你看看,出去這二十天,又黑又瘦。”
王利忠的大姐:“利忠,不是姐說你,小琴那邊,時不時傳話來問你的情況,你該替人家想一想了。當(dāng)然也該替爹媽想一想了。做志愿者是好事,可是家也不能不要啊?!?/p>
王利忠:“高姨全家都在為那幾十個殘疾孩子辛苦奉獻,王國光已經(jīng)教孩子們?nèi)甓嗔?,嚴文杰已?jīng)在那里工作了一年,我比她們的條件好一些,咱家也比高姨家的條件好一些,那些殘疾孩子太可憐,我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p>
父親:“當(dāng)年抗美援朝,村里人爭著當(dāng)志愿軍,咱一個村就報名20多個,如果是國家號召抗日,我也會鼓勵你去,那是愛國。你現(xiàn)在當(dāng)志愿者,你幫一家一戶解決困難,不能說不高尚,但自己家的日子還得過,不能扔了自己的家去幫別人的家?!?/p>
王利忠:“全國幾百萬青年做志愿者,他們就沒有爹媽?他們就沒有家庭?他們的家庭都像咱家這樣反對?”
全家人默然無語。
夜里,王利忠又回到了屬于他的舒適的小屋里。二十天來,他和那些殘疾孩子同吃同住。同吃就是一種考驗,同住則是一種挑戰(zhàn)。現(xiàn)在回到了他的舒適的生活空間,回到了爹媽身邊,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在放松的同時,他感到一種莫大的失落。他開始想念高姨,想念王國光和嚴文杰,想念那班孩子們。
白天由火車轉(zhuǎn)汽車,一路顛簸,他有些疲累。他躺在床上,睡入夢鄉(xiāng)。
王利忠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他挎著行包,從高淑珍家往外走,那一班孩子拉著手堵住高淑珍家的外門,不讓他走。有的抱著他的腿,有的扯著他的衣襟,有的揪著他的包:“哥,不讓你走?!薄案?,你不走?!薄案?,教我們唱歌。”夢中,他看見,有幾個孩子已是淚花滿面。
他和殘疾孩子們摟抱在一起:“哥不走了,哥就在這兒待著,我就教你們。你們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們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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