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出　吹臺避暑[1]

【西地錦】（劉上）西地涼州無暑，有中天冰雪樓居。一時勝事夸河朔[2]，看他小飲如無。

［一落索］畫戟垂楊吹幕府，臺館新成，燕雀窺檐語[3]。珠簾暮，涼州唱徹人無暑[4]。參佐風流時一聚，閑學如才鸚鵡。雨洗燕支路[5]，且須高宴凝歌舞。俺劉公濟鎮(zhèn)守關西，李君虞參吾軍事，可謂翩翩記室。且喜征塵路凈，避暑筵開。近報得河西納款[6]，早則喜也?。▋茸鳂方椤Ｉ希?/span>

【番卜算】六月罷西征，燕幙風微度。雅歌金管按投壺[7]，將軍多禮數(shù)。

（相見介，劉）避暑新成百尺臺，（生）軍中高宴管弦催。（劉）知君不少登樓賦[8]，（生）正爾初逢袁紹杯[9]。（劉）參軍，俺二人以八拜之交，同三軍之事，西事匆匆，未遑高宴。今茲天氣炎暑，小飲涼臺。左右看酒！（堂候上）臺高欲下陰山雪，晝永堪銷沉水香[10]。酒到。

【惜奴嬌】（劉）萬里長驅，喜軍中高宴，正屬吾徒。邊塵靜，日永放衙休務[11]。正午，槐展油幢[12]，苔臥沉槍[13]，花催羯鼓[14]。難度。六月里染征云，怎不向吹臺歌呼。

【前腔】（生）男兒坐擁銅符[15]，喜繡旗風偃，畫棨云舒[16]。涼州路，日遠炎蒸不住。正爾，羽扇綸巾[17]，據(jù)床清嘯[18]，圍棋賭墅[19]。凝佇?？囱鄬嬳ビ南鉡20]，時裊碧窗煙霧。

（卒捧酒甕上）水色清浮竹葉，霧華香沁葡萄[21]。稟老爺，酒泉郡獻大河西國萄葡酒。（劉）此酒參軍之功也。堂候行酒！

【斗寶蟾】香浮頓遜醍醐[22]。鎮(zhèn)葡萄亂潰，鴨頭新綠[23]。也索向酒泉移封，把涼州換取。（生）清醑[24]。想一年風色阻，千日凍花敷。暈珍珠，醡盡酸甜，留下水晶天乳[25]。

（卒捧瓜上）北斗高如南斗，西瓜大似東瓜。稟老爺，瓜州獻小河西國鎮(zhèn)心瓜。（劉）此亦參軍之功也。堂候進瓜！

【前腔】清虛冰井沉余[26]。等半輪青破，一襟涼貯。鎮(zhèn)紫瓤浮動，素津流注。（生）冰筯[27]。甘垂承掌露[28]，寒濺泣盤珠[29]。沁肌膚，迸玉綻紅，跳顯出個人風度。

（劉）好上望京樓一望也[30]。（生）望京有甚好處？

【錦衣香】（劉）關樹鋪，濃陰護。水萍紆，微風度。飛樓外，望京何處？（生）怕乘鸞煙去鳳臺孤，邊聲似楚[31]，云影留吳[32]。據(jù)胡床三弄，影扶疏嘯欹樓柱。聽胡笳悲切訴，似訴年光流欲去。正繞鵲休枝[33]，驚蟬墜露。

【漿水令】（合）家何在，畫屏煙樹。人一天，關山夢余。砑光杯影醉蟾蜍[34]。便待敲殘玉唾[35]，擊碎珊瑚[36]。心未愜，鬢先素，慢尋河影斷長安路[37]。樽俎內[38]，樽俎內，風云才聚。旗門外，旗門外，河漢星疏。

【尾聲】（劉）參軍呵，和咱沉李浮瓜興不俗[39]，你要受降城也[40]，早則秋風別哨關南路[41]。則怕你要喻檄還朝賦子虛[42]。

（生）下官感公侯知遇，口占一詩。（劉笑介）請教。（生吟介）

日日醉涼州，笙歌卒未休。

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43]。

注釋：

[1]吹臺：相傳為春秋時師曠吹樂之臺，漢梁孝王增筑，常案歌吹（考查、研究音樂）于此，也叫吹臺。后來有姓繁的人住在臺側，因此也叫繁臺。五代時梁高祖曾在此講武，所以又叫講武臺。今稱古吹臺。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東南。三國魏阮籍《詠懷》詩之三十一：“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這里所說的吹臺只是指飲宴、歌吹的場所，并非實指。

[2]河朔：泛指黃河以北的地方?，F(xiàn)在他鎮(zhèn)守關西。歷史上劉濟本為幽州節(jié)度史，且二十九出劉公濟說“承天子命拜朔方河西二道節(jié)鎮(zhèn)，近移軍玉門關外”。所以這里可以說“夸河朔”。見本書第十九出注[11]。

[3]燕雀窺檐語：宋周邦彥詞［蘇幕遮］（燎沉香）：“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span>

[4]涼州唱徹人無暑：唱完《涼州》曲人也不感到熱。涼州，樂曲名。見本書第二十九出注[69]。徹，完，結束。

[5]雨洗燕支路：燕支路被大雨沖洗。燕支路，不詳所指。匈奴境內有燕支山，也叫焉支山，不知是否與此有關。見《太平御覽》七一九《西河舊事》。

[6]納款：歸順，降服。南朝齊王融《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故選將開邊，勞來安集，加以納款通和，布德修禮?！?/span>

[7]雅歌金管按投壺：歌《詩經》中的雅詩，并舉行投壺的游戲。雅歌，指《詩經》中的《雅》詩。投壺，參見本書第二十九出注[25]?！逗鬂h書·祭遵傳》：“遵為將軍，取士皆用儒術，對酒設樂，必雅歌投壺?！?/span>

[8]登樓賦：王粲所作。見本書第二十九出注[55]。李益遠赴塞外、登樓飲宴、躊躇滿志的情形，與王粲作此賦的情景相似。

[9]袁紹杯：指袁紹在酒宴上以隆重的禮節(jié)招待大學者鄭玄?！逗鬂h書·鄭玄傳》：“袁紹總兵冀州，遣使要（邀）玄，大會賓客。玄最后至，乃延升上座?！倍鸥Α肚锉M》詩：“籬邊老卻陶潛菊，江上徒逢袁紹杯?！边@里李益將劉濟比作袁紹，而以儒生自況。

[10]晝永堪銷沉水香：白晝時間長，可以燃盡沉水香。沉水香，也叫沈（沉）香。見本書第二十五出注[53]。

[11]放衙休務：退衙休息。

[12]槐展油幢：槐樹枝葉舒展，像碧油幢一樣。碧油幢，見本書第十九出注[7]。

[13]苔臥沉槍：綠沉槍放在地上，仿佛地上長滿了青苔。沉槍，綠沉槍的省稱。綠沉，濃綠色。凡弓、槍、衣甲及其他器物飾以綠漆或為綠色的，皆可冠以綠沉?！短接[》七〇一《宋起居注》：“元嘉中，中丞劉禎奏，風聞廣州刺史韋朗于州作綠沈銀泥漆屏風二十三床。”唐杜甫《重過何氏》之四詩：“兩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span>

[14]花催羯鼓：見本書第二十六出注[3]。

[15]銅符：即虎符，見本書第十九出注[31]。

[16]畫棨云舒：這句是描寫畫棨上的圖案。棨，古代用木制的一種符信，憑此可以通過關津。畫棨，繪有圖案的棨。

[17]羽扇綸巾：見本書第二十九出注[6]。

[18]據(jù)床清嘯：床，指胡床，一種可折疊的輕便坐具。據(jù)床，坐在胡床上。據(jù)床，系東晉桓伊事?；敢辽瞄L音樂，常吹笛。王徽之泊舟清溪側，桓伊從岸上經過，徽之跟他素不相識，派人跟他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伊當時已經貴顯，素聞徽之名，乃下車據(jù)胡床，為徽之吹了三支曲子，然后登車而去，主客未交一語。嘯，參見本書第二十九出注[6]。清嘯，系東晉劉琨之事。劉琨被胡騎包圍數(shù)重，城中窘迫無計。劉琨夜里乘月登樓清嘯，胡賊聞之，皆凄然長嘆。中夜劉琨吹奏胡笳，賊皆流涕，有懷土之切。后來又吹笳，賊并起圍奔去。這兩件事均見于《世說新語》。

[19]圍棋賭墅：這是謝安的故事。《晉書·謝安傳》：“苻堅率眾百萬次淮淝。加安征討大都督。命駕出山墅，親朋畢集，與玄圍棋賭別墅，游涉至夜乃還，指揮將帥，各當其任。”后來凡是稱善于應付軍事，態(tài)度從容不迫者，都用這個典故。

[20]燕寢：日常所用的臥室。周制，王有六寢，一是正寢，其余五個在后，通名燕寢。這里指臥室。

[21]“水色”二句：這兩句中的竹葉和葡萄，均指酒。竹葉，即竹葉青；葡萄，即葡萄酒。

[22]香浮頓遜醍醐（tíhú）：意思是這酒的香氣遜于醍醐。醍醐，美酒。唐白居易《將歸一絕》：“更憐家醞迎春熟，一甕醍醐迎我歸。”

[23]鴨頭新綠：形容葡萄酒顏色翠綠。鴨頭，公鴨頭的羽毛呈翠綠色，所以常用鴨頭綠表示綠色，在古詩文中用以形容水色居多。如唐溫庭筠《罩魚歌》詩“五色澄潭鴨頭綠”，宋蘇軾《次韻王鞏獨眠》詩“泗水茫茫鴨頭綠”，宋陸游《春晚村居雜賦絕句》之三詩“一篙春水鴨頭綠”等。

[24]清醑（xǔ）：清澈的美酒。醑，美酒。

[25]“想一年”以下五句：描寫葡萄由生長、結實到榨制、醞釀成酒的過程。凍花，所指不詳。醡（zhà），同“榨”，榨酒。

[26]冰井：藏冰的地窖。

[27]冰筯：冰柱，北方冬天屋檐下結的冰溜子。筯，同“箸”，筷子。

[28]甘垂承掌露：意思是瓜味甘甜，像銅仙人的掌中所承接的甘露。漢武帝迷信神仙，在神明臺上立承露盤，立銅仙人舒掌以承接甘露，認為飲此露可以延年益壽。見《漢書·郊祀志》及蘇林注。

[29]寒濺泣盤珠：是說從冰井中取出的瓜，寒冰濺落，像鮫人眼中泣出的珍珠。鮫人泣珠事，見晉張華《博物志》。參見本書第四出注[4]。唐李商隱《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span>

[30]望京樓：外地臣子為了表示對皇帝的忠心而建的樓?，F(xiàn)在國內有多處望京樓遺址，比較著名的有河南衛(wèi)輝縣望京樓、河南新鄭縣望京樓、北京金山嶺長城望京樓等。

[31]邊聲似楚：邊塞的歌聲像楚調一樣。楚，楚地的曲調，常與“吳弦”或“吳歌”對舉。唐白居易《醉別程秀才》詩：“吳弦楚調瀟湘弄，為我殷勤送一杯?！?/span>

[32]云影留吳：是吳留云影的倒裝，吳歌把云留住。吳，指吳歌。留云，取響遏行云之意?！读凶印珕枴罚骸把ψT學謳（唱歌）于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于郊衢，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

[33]繞鵲休枝：鵲鳥繞樹而飛，在樹枝上休息。漢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边@里是形容笳聲悲切。

[34]砑光杯影醉蟾蜍：砑光杯中有月亮的倒影。砑光，用石碾磨紙、皮、布帛等物，使之密實光澤。砑光杯，用這種工藝制作的酒杯。蟾蜍，指月亮?！逗鬂h書·天文志》注：“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是為蟾蜍?！?/span>

[35]敲殘玉唾：唱歌時敲唾壺打節(jié)拍，把壺口敲壞了?！稌x書·王敦傳》：“敦……每酒后輒詠魏武帝樂府歌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匀缫獯蛲賶貫楣?jié)，壺邊盡缺。”

[36]擊碎珊瑚：把珊瑚打碎，本意是顯示豪富，這里用來形容唱歌很投入。《晉書·石崇傳》：“崇、（王）愷爭豪如此。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高二尺許，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

[37]影斷：阻斷，隔斷。

[38]樽俎（zūnzǔ）：這里指宴席。樽，盛酒的器具。俎，禮器，用來放置祭祀用的牲。漢劉向《新序·雜事》：“夫不出于樽俎之間，而知千里之外，其宴子之謂也?！?/span>

[39]沉李浮瓜：是說夏天把瓜、李浸在冷水中以食用。三國魏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40]受降城：城名。見本書第二十九出注[51]。這里所說的受降城應指中城。李益所作《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贝嗽娭械氖芙党莿t指西城。

[41]別哨：另外派出的巡邏軍隊。哨，擔任警戒的軍兵。

[42]喻檄還朝賦子虛：意思是說李益還朝后會像司馬相如一樣受到皇帝的重視。據(jù)《史記·司馬相如傳》：漢武帝非常欣賞《子虛賦》，因而把司馬相如召入朝廷。后來司馬相如奉命出使巴蜀，并代表朝廷喻告巴蜀百姓以安定之，即《喻巴蜀檄》。《喻巴蜀檄》作于《子虛賦》之后，這一句只取其意，沒有嚴格依據(jù)《喻巴蜀檄》和《子虛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

[43]“感恩”二句：這兩句詩出自李益《獻劉濟》詩。原詩為：“草綠古燕州，鶯聲引獨游。雁歸天北畔，春盡海西頭。向日花偏落，馳年水自流。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

評析：

這一出敘述李益和劉濟在吹臺避暑，共享大小河西進獻的美酒和瓜果。劉濟將大小河西的臣服歸功于李益，李益因才華得以施展而躊躇滿志，同時對劉濟充滿感激之情，因此賦詩“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歷史上的李益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寫過類似的詩作。大歷以來，李益仕途一直不得意，貞元中他懷著郁悒的心情到河北一帶漫游。到幽州后被劉濟擢用，任為營田副使。為此，李益對劉濟感激涕零，同時對朝廷產生怨恨和不滿，在這兩種感情的支配下寫了《獻劉濟》。因詩中的“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之句，李益被彈劾而遭到貶謫。本劇中，李益同樣因為這兩句詩而被盧太尉挾制。湯顯祖利用歷史人物構造劇情，把這一情節(jié)加以改造納入劇中，使之成為全劇的有機組成部分。李益因此詩而被盧太尉挾制，不得已被禁壓在盧府，盧太尉便得以施展其陰謀破壞他和小玉的愛情。

獻詩于上司以表達對對方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這本是封建時代書生們常有的舉動，而書生因而遭到挾制或迫害也屬常見。這一方面反映出書生們的軟弱和單純，也折射出封建時代官場的復雜與黑暗。湯顯祖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斷然拒絕首輔張居正的拉攏，自謂“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因而兩次落第；又因不肯接受張四維和申時行的延攬而在中式后只做了南京太常博士這樣清冷的小官，可見其剛正耿直的人格。本劇將李益的上述情事寫入劇中，作為他和小玉愛情受阻的一個起因，應該說不無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