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傲第二十四

1.鐘士季精有才理〔1〕，先不識嵇康，鐘要〔2〕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捣酱髽湎洛?span title="pagenumber_ebook=298,pagenumber_book=298" class="superscript">〔3〕，向子期為佐鼓排〔4〕?？祿P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p>

【注釋】

〔1〕鐘士季：鐘會字士季，因訪問嵇康遭冷遇，懷恨于心，后在司馬昭面前誣陷嵇康，嵇康終于被殺害。精：極。才理：才思。〔2〕要：通“邀”。〔3〕鍛：錘鍛，打鐵。〔4〕向子期：向秀字子期。排：風箱。

【譯文】

鐘士季極有才思，先前不認識嵇康，他邀請當時一些才德出眾的人士，一起去尋訪嵇康。嵇康正在大樹下打鐵，向子期作助手拉風箱。嵇康不停地揮動鐵槌，旁若無人，過了好一會兒也不和鐘會說一句話。鐘會起身要走，嵇康說：“你聽到了什么才來的？看到了什么才走的？”鐘士季說：“我聽到了所聽到的才來，看到了所看到的才走。”

2.嵇康與呂安〔1〕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2〕。安后來，值康不在，喜〔3〕出戶延〔4〕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5〕。

【注釋】

〔1〕呂安：字仲悌，東平（今屬山東）人，與嵇康、向秀、山濤友善，為司馬氏所殺?！?〕“每一”二句：《晉書·嵇康傳》：“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后世遂以“千里命駕”來形容友情篤厚，不辭遙遠探訪好友的成語?！?〕喜：嵇喜，嵇康的哥哥?！稌x書·嵇康傳》說嵇喜“有當世才，歷太仆、宗正”。并曾任數(shù)州刺史，熱衷仕宦，與嵇康不同?！?〕延：接待，邀請?！?〕“故作”句：“鳳”字繁體作“鳳”，由凡、鳥二字組成。呂安以“凡鳥”譏諷嵇喜平庸無能?！邦}鳳”、“題凡鳥”遂成為后世諷刺別人平庸的典故。

【譯文】

嵇康和呂安很友好，每一想念對方，即使相隔千里，也立刻駕車前往。有一次，呂安來晚了，正碰上嵇康不在家，嵇喜出門來接待他，呂安不肯進門，只在門上題了個“鳳”字就走了。嵇喜沒有醒悟過來，還因此感到高興。之所以寫個鳳字，是譏諷嵇喜是個“凡鳥”。

3.桓宣武作徐州，時謝奕〔1〕為晉陵，先粗經(jīng)虛懷〔2〕，而乃無異常。及桓遷荊州，將西之間，意氣甚篤，奕弗之疑。唯謝虎子〔3〕婦王悟其旨，每曰：“桓荊州用意殊異，必與晉陵俱西矣?！倍矶?span title="pagenumber_ebook=299,pagenumber_book=299" class="superscript">〔4〕奕為司馬。奕既上〔5〕，猶推布衣交〔6〕。在溫坐，岸幘〔7〕嘯詠，無異常日。宣武每曰：“我方外司馬〔8〕?！彼煲蚓疲D(zhuǎn)無朝夕禮〔9〕。桓舍入內(nèi)，奕輒復隨去。后至奕醉，溫往主〔10〕許避之。主曰：“君無狂司馬，我何由得相見？”

【注釋】

〔1〕謝奕：謝安兄，與桓溫友善，曾官晉陵（郡治在今江蘇無錫）太守，后為安西將軍、豫州刺史?！?〕粗經(jīng)：大略地表達。虛懷：即心懷?！?〕謝虎子：謝據(jù)，小字虎子，謝奕之弟。妻王氏為太康王韜女，名綏，生謝朗。〔4〕引：引薦，推舉?！?〕上：荊州地處長江上游，所以往荊州赴任稱“上”。〔6〕布衣交：貧賤之交?！?〕岸幘（zé）：幘是一種包頭巾，遮住前額，岸幘就是把幘掀上去露出前額，以示簡率不拘?！?〕方外司馬：超脫世俗的司馬?！?〕朝夕禮：早晚相見的禮節(jié)，一般常禮?！?0〕主：指南康長公主，晉元帝的女兒，桓溫的妻子。《晉書·謝奕傳》說，謝奕“嘗逼溫飲，溫走入南康主門避之”。

【譯文】

桓溫任徐州刺史，這時謝奕任晉陵太守，起初兩人交往只是略為表達心胸而已，并沒有不同尋常的交情。到桓溫調(diào)任荊州刺史，將要西去赴任之際，桓溫對謝奕的情意就特別深厚了，謝奕對此也沒有什么猜測。只有謝虎子的妻子王氏領(lǐng)會了桓溫的意圖，常常說：“桓荊州用意很特別，一定要帶晉陵一起西行了?！辈痪镁团e薦謝奕做自己的司馬。謝奕到荊州以后，還以貧賤的布衣之交相待，在桓溫那里作客，頭巾露額，長嘯吟唱，和往日沒有什么不同?；笢爻Ｕf：“這是我的方外司馬?！庇谑侵x奕因為喝酒，后來竟至不顧常禮?；笢貋G下他走進內(nèi)室，謝奕就會跟著進去。后來每到謝奕喝醉時，桓溫就到公主那里去躲避他。公主說：“您如果沒有一個狂放司馬，我怎么能見到您呢！”

4.謝萬〔1〕在兄前，欲起索便器〔2〕。于時阮思曠〔3〕坐，曰：“新出門戶〔4〕，篤〔5〕在而無禮。”

【注釋】

〔1〕謝萬：謝奕、謝安之弟?！?〕便器：小便之器，便壺?！?〕阮思曠：阮裕字思曠，阮籍族弟，簡率放達，時隱時宦，長期在剡山隱居，官至金紫光祿大夫。〔4〕新出門戶：謝氏在晉代之前門第不高，至謝鯤、謝尚方興，時人并不視為第一流門閥，于此可參《方正》第12則，所以阮思曠說是新出的門戶，意含輕蔑。門戶，門第?！?〕篤：深，甚。

【譯文】

謝萬在兄長面前，想起身找便壺。當時阮思曠在座，說：“新興的門第，甚是無禮?！?/p>

5.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1〕，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2〕。”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3〕，何由知其數(shù)！”又問：“馬比〔4〕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5〕？”

【注釋】

〔1〕王子猷：王徽之字子猷，以放誕著稱?；杠囼T：桓沖，桓溫弟，官至車騎將軍。騎兵參軍：掌管馬匹喂養(yǎng)和供給。〔2〕馬曹：曹是分科辦事的官署。實無馬曹一名，王徽之為顯示自己清高超脫，不問俗事，故意說馬曹。〔3〕不問馬：語出《論語·鄉(xiāng)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痹馐潜憩F(xiàn)孔子更看重人的生命，這里王徽之斷章取義，故意顯示自己的清高?！?〕比：比來，近來?！?〕“未知”二句：語出《論語·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覇査?。曰：‘未知生，焉知死。’”原意是表現(xiàn)孔子對現(xiàn)世生命的關(guān)注超過鬼神和死亡。王徽之答非所問，只是故弄玄虛而已。

【譯文】

王子猷任車騎將軍桓沖的騎兵參軍。一次桓沖問他：“你在哪個官署供職？”他回答說：“不知是什么官署，只是時常見到牽馬進來，好像是馬曹。”桓沖又問：“官府里有多少馬？”他回答說：“不過問馬，怎么知道馬的數(shù)目？”桓沖又問：“近來馬死了多少？”他回答說：“活著的還不知道，哪能知道死的！”

6.謝公嘗與謝萬共出西〔1〕，過吳郡，阿萬欲相與共萃王恬〔2〕許，太傅云：“恐伊不必酬〔3〕汝，意不足爾〔4〕?！比f猶苦要，太傅堅不回〔5〕，萬乃獨往。坐少時，王便入門內(nèi)，謝殊有欣色，以為厚待己。良久，乃沐頭散發(fā)而出，亦不坐，仍〔6〕據(jù)胡床，在中庭曬頭，神氣傲邁，了無相酬對意。謝于是乃還。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7〕爾?！?/p>

【注釋】

〔1〕出西：指到京都建康去。謝安、謝萬居會稽，在建康之東，所以離家到建康去叫出西?！?〕萃：聚集，往。王恬：字敬豫，小名螨虎（下文作阿螭），是王導之子，時任吳郡太守。傲慢放誕，不拘禮法。王家久為士族，謝氏新興未久，所以下文中王恬瞧不起謝萬而沒有禮待他?！?〕酬：主答客為酬，這里是招待、禮遇之意?！?〕意：認為。不足：不值得。爾：這樣。〔5〕不回：指不改變想法?！?〕仍：乃，就。〔7〕不作：不做作，不假裝。謝安認為王恬的傲慢放誕，不接待謝萬，乃是他自高的自然真實的流露，而不會虛以應酬。

【譯文】

謝安曾經(jīng)和謝萬一起離家到京都去，經(jīng)過吳郡時，謝萬想和謝安一起到王恬那里，太傅謝安說：“恐怕他不一定接待你，我看不值得這樣做。”謝萬還是極力邀請，謝安堅決不改變主意，謝萬只好一個人去了。到王恬家坐了一會兒，王恬就進里面去了，謝萬神色顯得很是高興，以為會厚待自己。過了很久，王恬竟洗完頭披著頭發(fā)出來，也不陪客人坐，就坐在胡床上，在院子中間曬頭發(fā)，神情傲慢而放縱，一點也沒有應酬客人的意思。謝萬于是只好回去，還沒有回到船上，就迎面大聲喊他哥哥。謝安說：“阿螭是不會做作虛以應酬的?！?/p>

7.謝萬北征〔1〕，常以嘯詠自高，未嘗撫慰眾士。謝公甚器愛萬，而審其必敗，乃俱行。從容謂萬曰：“汝為元帥，宜數(shù)喚諸將宴會，以說眾心?！比f從之。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諸君皆是勁卒〔2〕。”諸將甚忿恨之。謝公欲深著恩信，自隊主〔3〕將帥以下，無不身造〔4〕，厚相遜謝。及萬事敗，軍中因欲除之；復云：“當為隱士〔5〕?！惫市叶妹?。

【注釋】

〔1〕謝萬北征：晉穆帝升平三年，謝萬由吳興太守升任西中郎將、都督四州軍事、豫州刺史，受命北征前燕。但他為人傲慢，不知體恤士卒，終于在壽春大敗而回，致使數(shù)郡失陷，北境不安，謝萬本人也因此被貶官而死?！?〕勁卒：精銳的兵士?！顿Y治通鑒·晉紀》胡三省注：“凡奮身行伍者，以兵與卒為諱；既為將矣，而稱之為卒，所以益恨也。”〔3〕隊主：一隊之主，隊長?！?〕身造：親自造訪?！?〕當為隱士：應該為隱士（著想），看在隱士的面上。隱士指謝安。謝萬北征時，謝安還隱居東山，未曾出仕，所以能和謝萬同行。謝萬被廢后，謝安始有出仕之志。

【譯文】

謝萬率兵北伐時，常常以吟嘯顯示自己的尊貴，未曾安撫慰問過眾將士。謝安非常器重并愛護謝萬，卻很清楚他一定會戰(zhàn)敗，就和他一同出征。謝安趁方便的時候?qū)χx萬說：“你身為元帥，應該常常請將領(lǐng)們來宴會，以贏得大家的悅服?！敝x萬接受了他的意見。于是就召集眾將領(lǐng)來，可是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拿如意指著滿座的人說：“諸位都是精銳的兵士?！比w將領(lǐng)聽了非常怨恨他。謝安想對眾將領(lǐng)多加恩惠，以收信用，從隊長將帥以下，無不親自登門拜訪，非常謙虛，誠懇謝過。到謝萬北伐失敗后，軍隊內(nèi)部想乘機除掉謝萬；后來又說：“應該為隱士著想?！彼灾x萬能僥幸地免掉一死。

8.王子敬兄弟見郗公〔1〕，躡履〔2〕問訊，甚修外生〔3〕禮。及嘉賓〔4〕死，皆著高屐，儀容輕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奔热?，郗公慨然曰：“使嘉賓不死，鼠輩敢爾〔5〕！”

【注釋】

〔1〕王子敬兄弟：即王獻之、王徽之兄弟，是郗愔的外甥。郗公即郗愔。郗愔與王羲之、許詢等悠游歲月，有隱居志。后兼任徐、兗二州刺史，從其子郗超之計，避桓溫之路，調(diào)任會稽內(nèi)史，終老會稽?！?〕躡履：穿著薄底鞋子。在正式場合，穿鞋表示恭敬?！?〕外生：外甥?！?〕嘉賓：即郗愔的兒子郗超，字嘉賓，善清談，精玄理，為一時名士。生前深得桓溫的信任，權(quán)重一時?！?〕“使嘉賓”句：王子敬兄弟因郗嘉賓有盛名，且有寵于桓溫，所以尊重郗愔。嘉賓一死，就以名門望族驕人，無禮于郗愔了。

【譯文】

王子敬兄弟去見郗愔，都要穿好鞋子去問候，很遵守外甥的禮節(jié)。到郗嘉賓死后，去見郗愔時都穿著高底木板鞋，態(tài)度輕慢。郗愔叫他們坐，都說：“有事，沒時間坐?！彼麄冏吆?，郗愔憤慨地說：“如果嘉賓不死，鼠輩敢這樣！”

9.王子敬自會稽經(jīng)吳，聞顧辟疆〔1〕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2〕。而王游歷既畢，指麾〔3〕好惡，傍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人，傖〔4〕耳！”便驅(qū)其左右出門。王獨在輿上，回轉(zhuǎn)顧望，左右移時〔5〕不至。然后令送著門外，怡然不屑。

【注釋】

〔1〕顧辟疆：吳郡（今蘇州）人，歷吳郡功曹、平北參軍。他營造的辟疆園，是今知江南最早的私家園林，池館林泉之盛，號吳中第一?！?〕燕：通“宴”?！?〕指麾：同“指揮”，指點，點評?！?〕傖：鄙野無文，猶言村夫。吳人稱北方人為傖，含鄙薄意。〔5〕移時：過了很久。

【譯文】

王子敬從會稽郡出來經(jīng)過吳郡，聽說顧辟疆有處很有名的園林，他原先并不認識顧辟疆，就徑直到他家里去。碰上顧辟疆正和賓客朋友設宴暢飲，結(jié)果王子敬游遍了整個花園后，只管在那里指點評論優(yōu)劣，旁若無人。顧辟疆氣得臉色都變了，難以忍受，說道：“對主人傲慢，這是失禮；以其門第高貴而傲視別人，這是無道。無禮無道，這種人是不足掛齒的村夫罷了！”于是把他的隨從趕出門去。王子敬獨自坐在轎子里，左顧右盼，隨從很久也不來。然后顧辟疆叫人把他送到門外，但他卻安然自若，一副很不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