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婧妍

每當和外地朋友談起家鄉(xiāng)，我總會不禁吟詠那首家喻戶曉的《滕王閣序》：“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直至“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那一句方才收尾。

江南魚米之鄉(xiāng)，山清水秀，物產(chǎn)豐饒，自然是得天獨厚。說起江西才俊，陶潛、王安石、黃庭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然而聊至疏遠，卻一陣悲從中來，大多數(shù)南昌人可能只知豫章中學(xué)，而不知豫章書院；只知洪都中學(xué)，而不知洪都大學(xué)（豫章書院民國時期的稱呼）。這也怪不得豫章人，因為人們印象中古色古香的歷史建筑，亦只有滕王閣、繩金塔而已，再有些文化素養(yǎng)的，或許奔波幾步去過八大山人紀念館。

那么豫章書院又何處尋？一位老學(xué)者告訴我，豫章書院的舊址，就是那個小巷子中的南昌市第十八中學(xué)。那個巷子，凌亂擁擠，擺滿地攤，塞滿小吃車；那個中學(xué)里走出的藝術(shù)生，或放蕩不羈或桀驁不馴。這樣的地方，又怎會是培育過無數(shù)莘莘學(xué)子、清靜圣潔的歷史文化高地？

一定是我的記憶出了偏差，一定是遺漏了哪里。也許在那巷子深處，或是在十八中里面，還保留著不為人知的那古老書院。我這樣安慰自己，步子卻愈發(fā)遲疑。叫賣聲充斥著耳朵，打斷了我幻聽的書聲瑯瑯，藝術(shù)青年身上的煙味刺入鼻腔，打破了我“松香兩側(cè)，叢菊小徑”的幻聞，那市民們閑談著家長里短，泯滅了我構(gòu)造出的理學(xué)大師們談經(jīng)論道的幻想。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fù)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fēng)?！边@句詩突然飄入心里。初讀時，并不懂詩人對盛世繁華轉(zhuǎn)瞬即逝的興衰之嘆，而今卻領(lǐng)悟得更加透徹：物質(zhì)繁盛轉(zhuǎn)頭空已教人唏噓不已，文化繁盛卻風(fēng)流云散怎不使人痛心疾首？

十八中的老門衛(wèi)坦陳：“這里就是曾經(jīng)的豫章書院。以前我也見過，木質(zhì)的建筑，但后來失火焚毀了，便沒有重建。”他蒼老的眼神中黯然無光，語氣也不見絲毫波瀾，只有門前來來去去的學(xué)生們，自顧自地歡笑著。

一時間，我如鯁在喉，只是木訥地點了點頭。一個傳承了上千年尚且綿延不斷的書院，卻在如此近的時期戛然而止，然后被新建的城市中的人們安然忘卻，連同那些歷史，那些文化，連灰燼都無處可尋。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蔽揖镁媚切ｉT口僅存的松柏，默默無語。我不愿斥責前人缺少文物保護觀念，我想即使把它保留至今天，亦不過是一具缺少靈魂的空殼，或者留作城市點綴的景點花瓶：人們關(guān)心著新建的購物中心，會關(guān)心一座茍延殘喘、無人問津的古老書院嗎？人們顧著報輔導(dǎo)班、請家教讓孩子成為應(yīng)試教育下的佼佼者，會關(guān)注古人格物致知、談經(jīng)論道的求知精神嗎？人們記得今年高考文理狀元皆來自師大附中，會記得羅從彥、陸九韶這些大儒名士皆來自豫章書院嗎？

答案不言而喻。與其形在神滅，讓書院徒有其表地存在著、荒蕪著、被人遺忘著，不如灰飛煙滅——痛痛快快地消散，留給世人孤傲決絕的背影，敲響世間文物保護的警鐘。

我真感謝那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碑斘野言フ卢F(xiàn)狀和我的想法回稟那位老學(xué)者時，他皺了皺眉，卻緩緩地吐出了這句話。要知道，即使楚王的瓊樓玉宇、碧瓦金墻變?yōu)榭帐幧角鹕系碾x離青草，屈大夫筆下那些憂國憂民、可歌可泣的詩篇，卻依舊似日月高懸，熠熠生輝。

“這就是文化獨有的力量，是精神的力量，情懷的力量?！崩蠈W(xué)者說，“只要文化的內(nèi)在價值仍在發(fā)光，它就不會伴隨著建筑的興廢、王朝的更迭、時代的推進而消散。它能超越時間空間，直至一個信仰，一個傳說?！?/p>

我本沉浸在豫章書院失落的迷惘和惆悵之中，聽那老學(xué)者的話，又陷入了沉思。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再讀這句詩，心中不是興衰之嘆，而是多了些許欣慰和希冀——豫章書院里傳播的豫章文化、豫章精神，一定是那文化夜空中的一顆璀璨星斗。

我不禁想到了豫章先生：羅從彥。他是南宋赫赫有名的四大名儒之一，是承上啟下、自成一派的著名理學(xué)家。他上承二程，下啟朱子，與“程門立雪”的主人公程頤齊名，朱熹之父是他的弟子。

豫章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在坎坷的治學(xué)之路上踽踽獨行。他于豫章書院講學(xué)，深居簡出，著書立說直至終老。他的主張，如對“格物致知”的理解，有利于人們對自然規(guī)律的探索；如主張君子要有操行，以身作則，清廉誠信，對今日反腐倡廉也有教化作用；如主張民族氣節(jié)，無畏抗金的家國情懷，更是抗戰(zhàn)勝利暨世界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之際，國人應(yīng)該銘記的思想。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也是豫章先生的日常生活寫照。他常常粗茶淡飯，短褐穿結(jié)，徒步治學(xué)。先生刻苦求學(xué)又傾囊相授的精神、名揚天下的成就，使他所在的豫章書院不斷發(fā)展壯大，走出了二十四位理學(xué)先賢，走出了進士、舉人千千萬萬。豫章書院桃李滿天下,其影響之大，甚至在福建、廣州等地的再傳弟子們也建立了福建豫章書院、廣州豫章書院。至康熙時，御賜“章水文淵”四字，豫章書院迎來了歷史上的頂峰。

縱使豫章先生已經(jīng)西去，縱使康熙大帝賜的榮耀不再，豫章書院里孕育的精神、思想我們?nèi)阅茉谌缃衤犚?，并能與時代發(fā)展的要求暗合。

“風(fēng)流人去四山青，一盞宜春任醉醒。新聲代變古聲遠，縱有桓伊誰復(fù)聽？”我想，相比于重建書院，更為重要的是傳承和弘揚書院內(nèi)在的治學(xué)精神和思想文化，是弘揚豫章文人的氣度與風(fēng)骨。讓更多的人聽見，豫章書院不是在歷史的潮水中慟哭絕唱，而是在時代的浪花中依舊高唱著自己的凱歌。

這才是豫章文化的勝利！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比鬟@句詩，我心中只剩敬意與驕傲。金階白玉終留不住，只愿豫章文化宛如松柏常青，萬古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