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服暢想曲

那天我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自以為穿戴得像模像樣了才去商場。我想買套西服，我不愿意裝飾競相豪華的商場把我比得很寒酸，也不愿意看到售貨小姐衛(wèi)生球似的眼睛。

走進(jìn)商場的時候我充滿自信。

在西服的長廊里轉(zhuǎn)了不到兩分鐘，我就很難挽留住那良好的感覺了。我的商品知識和價格概念還停留在三年前，沒想到現(xiàn)實已發(fā)展到讓我瞠目讓我暈眩的程度。西服的面料做工并不出類拔萃，價錢卻十分地出色，任何一套，都足以抵掉我半年的工薪。小姐看我困惑，有些不屑地做了說明，這些都是中外合資產(chǎn)品，美國版。我只有搖頭走開，美國版對我就像美國一樣，距離太遙遠(yuǎn)。出了門我把自己好有一比，就像一個中國光棍兒找對象，懵里懵懂扎到了好萊塢女明星堆里。

進(jìn)了第二家商場，我仍然義無反顧地走了。在第三家商場，我連那點自嘲的幽默都找不到了。眼中所見皆是韓國版英國版意大利版，一套比一套傲氣狂氣，活脫一群外國闊佬在開雞尾酒會。好不容易找到幾套土產(chǎn)，價錢也不軟。似乎比舶來品便宜了就降低了身價，就喪失了尊嚴(yán)。

我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一點點變矮，臉上也一定帶了幾分卑瑣。我以往消費時的魄力和干脆到哪去了?比如我去自由市場買菜就從不討價還價，也不盯著小販的秤桿看，要多少錢拍多少錢，為此很受過幾次小販的表彰。比如我用自家的電話比用公家的還多，我覺得安得起電話就打得起。比如上小學(xué)的兒子隔三差五拿了錢交給學(xué)校，我從沒說過一個不字。我覺得男人就該像個男人，摳摳搜搜錙銖必較就不像個男人，把錢看得比媳婦還親反而會嚇跑了財神爺。

我這里正沒底氣，小姐卻偏偏熱情得可以，一件意大利版的上衣已給我披掛上了，正覺芒刺在背，褲子又套在我腿上。小姐跪著爬著一番整理，我便被推到了穿衣鏡前面，看著那個沒有意大利味的影子，聽著小姐柔婉的頌歌，不但沒有五迷三道，反而更加不安起來。我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到了這份上，實在說不出不要兩個字，只好說明錢沒帶夠，回家取來再成交。

出了商場，好一會才恢復(fù)了常態(tài)。一套西服把人弄得這么手足無措，想想還是金錢這鬼東西作祟。它可以讓你狼狽不堪，可以讓你自慚形穢，可以讓你渺小卑瑣。假如你坐得起卡迪拉克，住得起洋房別墅，吃得起法式大餐，你還會有囊中羞澀的心虛和窘迫嗎?在商品經(jīng)濟(jì)的社會里，沒錢，想挺起腰桿子來實在是太難了。

也不盡然，世界上還有相對于金錢的另一種財富，那就是知識和技能。即使梵高穿套滿是油彩的舊西服，托爾斯泰趿拉著樺樹皮做的鞋，曹雪芹喝著賒來的二鍋頭，魯迅戴一頂遮顏的破帽，你能因此而嘲笑和蔑視他們嗎?

人生在世，總該占一頭，一無所有是最可悲的。物質(zhì)財富，吾所欲也，精神財富，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占一頭也。

可能你一輩子當(dāng)不了富翁，也成不了巨匠，但你有一個孜孜以求的目標(biāo)，你就是一個生活的強(qiáng)者，你就有可能為社會做出貢獻(xiàn)，有可能在茫茫人海中挺著腰桿子做人。

就此打住，還是想法籌款吧，我答應(yīng)了小姐，但愿我別反悔。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