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老故事很多，我始終念念不忘的是張保仔之傳奇。

張保仔是海盜。19世紀，縱橫南中國海。因謀略過人、處事有道，稱霸珠江三角洲。清嘉慶中葉為其海盜團全盛時期，徒眾數(shù)萬，大船800艘、小船過千。常年活動于珠江出?？诘南愀鄞髱Z山一帶，專劫洋船、官船和糧船。更以香港為根據(jù)地，開荒生產(chǎn)，與海外華僑通商、貿(mào)易往來，促使人煙荒蕪的香港島逐漸興旺發(fā)達，居民達20多萬，人稱“第二鄭成功”。并經(jīng)常集結大隊，抗擊侵犯中國領海的葡萄牙、西班牙、英國、荷蘭等國船艦，曾一次擊沉葡萄牙海軍18艘戰(zhàn)船。自此，殖民者提起張保仔，無不膽戰(zhàn)心驚、咬牙切齒。

應該說，那時張保仔在大航海和殖民地拓展的跑馬圈地競賽中，憑借海盜團多年積累的海上技術、海商網(wǎng)路以及毫不遜色的軍事能力，一次次斬斷了各殖民者伸向中國的黑手。張保仔，也是英雄。

可悲的是，張保仔的背后，是政治極度短視、長期“閉關鎖國”的清朝政府，“舉世顛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懷罔措之凄，直驅(qū)之始為盜也”。清廷不惜聯(lián)合英、葡海軍共同圍剿，結果聯(lián)軍卻屢戰(zhàn)屢敗。后來，新任兩廣總督張百齡改變策略，立“禁絕岸奸策”，同時亦派能言善辯之人勸降游說。張保仔屈從“大義”，投降了。但其內(nèi)部反對者六七萬人，偕同大小船只千余艘，留在香港，堅持不愿歸附。最終走投無路，紛紛揚帆菲律賓、北婆羅洲、馬來西亞等地。這是四邑人近代在契約華工出現(xiàn)之前，流向海外最多的一批華人。

擾攘一時的海盜風波終于平息了！但清廷并未因此意識到國家海上力量的薄弱，重用張保仔，反因一時的平靜自喜狂妄，陷入虛假的安全幻覺。在日后再受外來海上軍事挑釁時，竟束手無策。僅有的一次對外大海戰(zhàn)，也以全軍覆滅載入史冊，直接導致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土崩瓦解。

我每每想起，心中猶如山呼海嘯。為什么西方的海盜可以在強國富民中發(fā)揮積極作用，永遠被奉為英雄、流芳百世？不僅變成國家崛起的排頭兵、拓殖擴張的先驅(qū)，而且引領海軍以“反海盜”名義對外不斷拓殖擴張？西班牙對第一個完成環(huán)球探險航行的海盜斐迪南·麥哲倫，舉國敬仰；英國給海盜梟雄法蘭西斯·德雷克封爵士授“上將”，統(tǒng)領海軍打贏1588年英西海戰(zhàn)；美國把“國家海盜理論”的創(chuàng)始者馬漢，尊為先師……然而中國那些驍勇善戰(zhàn)的海盜，不僅沒有報國保民，反倒死無葬身之地，迄今仍羞于提起？張保仔之流，泱泱十三億國人中，又有幾人知曉？中國正史及官方評傳，有梁山好漢，可從無海盜。唯一宣傳的偉大航海家、和平使者鄭和，中國第一位世界航海者，其實出海主要肩負著追繳前朝政敵的使命，歸航時也只不過成了外交使節(jié)。

假若海盜是海洋文化中最精彩的民間解讀，那么中國人原本可以超越，或者至少同步于西歐的海洋國家，而獲得在海洋上更廣闊的空間?？墒牵袊且粋€從心底里藐視、譴責擴張的國家和民族。幾千年領先的華夏農(nóng)耕文明，保守、排外，重內(nèi)治，樂內(nèi)耗、內(nèi)戰(zhàn)與內(nèi)斗。一次次的內(nèi)殘自戕，消滅了海盜，也銷蝕了中國海洋上空不時閃現(xiàn)的那燦爛而短暫的藍色輝煌。

唐太宗李世民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今天，當中國最多的外交煩惱，幾乎全部與海有關時，回望歷史，我們又該做何感想？

張保仔們，他們究竟海盜，亦或英雄？

載《明報》2011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