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為什么不找我

1993年2月，《經(jīng)濟參考報》總編輯周建英打了一個電話說，穆青讓你到北京找他，他要與你談一下。這時穆青同志當了10年新華社社長，剛剛退下來。

要去見穆青同志，百感交集，更有種負疚和歉然之感襲上心來。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見他老人家了。因為我心氣浮躁，作風輕飄，不知利害，不知深淺，以小失而釀大難，以己過而致公害。多少次躑躅在九號樓面向西北的窗口，多少次夢中盼望見到穆青的面。今天，終于來了，我向穆青負荊請罪來了。到了六樓的穆青辦公室，看到穆青的臉龐消瘦了，頭發(fā)更少了。他一臉嚴肅，手一指，讓我坐下。

我講起自己的教訓，承認自己的不足，我是新華社的人，招致新聞單位同行中有人跳出來藉此攻擊新華社，傷害了新華社的形象，辜負了穆青同志與新華社黨組對我的栽培。我一口氣講了約十分鐘，穆青擺了一下手說“行了”。他打斷我的話說，教訓應該吸取，也就是這些了。既然談了，認識可以。他說，你去獲什么獎啊，我們一生都應該與名利思想作斗爭，千萬不能因為取得一點成績而沾沾自喜，也不要因為遇到挫折而消沉。要一輩子對得起人民，因為最終結(jié)論是由人民做的。

穆青的一番話，天高地闊，使我覺出自己思想的委瑣。和穆青不計名利，不較榮辱，鞠躬盡瘁，忠于人民的崇高境界，相差是多么的遠。

穆青很快地把話題轉(zhuǎn)向?qū)ξ业墓膭?，他說，你搞的雙星集團、九間棚村調(diào)查，影響不小，山東省委、臨沂地委都表揚了你，我們都知道了。一個地委發(fā)出學習的決定，是不會輕易做出的。這比我們做決定重要得多，他們是來自人民的聲音。你跌倒了能自己爬起來，很快又站起來，做出成績，這種銳氣很難得。這說明你按黨組的要求去做了，更加深入實際，是過得硬的，你感動了人民，人民就會說你好話，人民是最有良心的，民心是秤呀。有這一點，我就放心了。你在新疆發(fā)的稿子也很好，文章照片都不錯，我還以為你調(diào)到新疆去呢？到艱苦的地方鍛煉，有利于成長。

我說到勞其筋骨，苦其心志，苦其心志更重要，孟子是把它排在前面的。穆青接著說，孟子講的話很有道理，古人的話是經(jīng)過千百年檢驗和過濾流傳下來的。我也委婉地提出，希望領導要慎重對待批評報道，不能把被批評的人提供的情況當作結(jié)論，也應該聽一聽記者的意見。

穆青問，“他們沒有與你核對？”我回答只向我報道中被批評的群眾核對。當時向被批評者外調(diào)材料還沒有與我核對，也沒有形成組織結(jié)論，就被新華社內(nèi)部人拿到社會上宣讀，有個單位就搶先在報紙上發(fā)表了。

穆青愣住了，盯著對面空白的墻，眉頭皺著，久久不語。他突然打斷了我的話問，“當時為什么不找我？”

我說：“那時北京很亂，您也很難，我不能為您添亂。他們不是在打倒穆青嗎，刊物上也點了你的名字，新華社不能沒有您。只要您不倒，新華社就不會亂，您遲早會講話?！蹦虑嗍种钢艺f，“幼稚，你為什么不找我！”我又講，“因為我確實有錯?！?/p>

我在這一年里，神經(jīng)幾近紊亂，半身麻木，手握筆總是發(fā)抖。要不是分社社長劉光輝與同志們的理解與保護，我也許就見不到穆青了。忍受3年了，屈辱、痛苦與憤懣像憋滿了的水庫，一下子沖決而出，一瀉千里，四處漫流，我連自己也阻擋不住。

我迎面看了穆青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眼圈有亮點，穆青淚水出來了，沉默中他用大手自上而下抹了一下臉。他手又指著我說“把淚擦了”，下令似的。我此時已經(jīng)淚流不止，無法說下去了，幾年來，我第一次痛哭出聲。自知言重，我對穆青說：“對不起”。

穆青說：“你說”。我無法再說下去了；穆青說“都倒出來”，我不知還說什么。

在長長的寂靜之后，穆青講，社會復雜，人生難呀。年齡大了，經(jīng)歷的事多了，也成熟起來了。

我們這支幾千人的隊伍，就得有種士氣，這便是始終堅持聯(lián)系群眾，始終堅持調(diào)查研究。樹你這個標桿就是想讓這個風氣傳下去。

好在你還年輕，四十歲剛過，為黨和人民工作的時間還長。沂蒙山區(qū)人民對你評價是公正的，最終是人民在評價你，不在乎那些毀譽了。也要學會原諒別人，包括領導的過失。相信人民，相信歷史！不管形勢多復雜，思想不要退回來，是經(jīng)驗的還是經(jīng)驗，就不會變?yōu)榻逃枴．斎皇墙逃?，也要認賬。別人怎么樣，不要管他，讓他們自己去想。

穆青站起來目送，只是輕輕招一下手，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