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兄亦弟豐子愷
兄者,朋友之稱也,弟者,弟子之謂也。豐子愷因馬一浮年長于自己16歲,又是自己老師李叔同所敬佩的朋友,因而視馬為老師;馬因敬重豐的學識、為人和藝術(shù)成就,一直把豐作為朋友,但在學術(shù)問題上,又像對待學生那樣盡其所知予以教育、引導。這就形成了兩人亦兄亦弟、半師半友的關(guān)系。講起“兄”,還有個稱不稱兄的小插曲。馬給豐寫信,總稱豐為“子愷仁兄”或“子愷尊兄”。1939年初,豐在給馬的信中表示被稱為“兄”不敢當,要求以后勿以“兄”見稱。馬在1月17日回信時就改稱“子愷吾友”,有趣的是在其下注明“遵來諭不稱兄”,而在以后寫信時,又像忘了似的,照樣稱“兄”不誤。
豐在十七八歲時就隨老師李叔同拜訪過馬,可是在以后的約20年中,交往很少。但在這很少的交往中,他感到“我每次從馬氏門中回出來,似乎吸了一次新鮮空氣,可以繼續(xù)數(shù)天的清醒與健康”。所以,當抗戰(zhàn)開始,豐收到馬的《將避兵桐廬留別杭州諸友》詩時,就決心攜全家老小到馬先生那里去,“向空氣新鮮的地方走”。豐到桐廬后,縣城已不可再居,馬正準備避往離城約20里的陽山畈湯莊去。于是,豐就在離湯莊不到一華里的河頭上借房住下,常去拜訪馬先生求教。他在《桐廬負暄》中有這樣一段話:
為了互通消息及慰問,我的常訪湯莊,似乎不是驚擾而反是盡禮,不是權(quán)利而反是義務(wù)了。我很歡喜,至多隔一兩天,必定去訪問一次。馬先生平時對于像我這樣誠敬地拜訪的人,都親切地接見,諄諄地賜教。山中朋友稀少,我的獲教就比平時更多……茶壺旁有一筒香煙,是請客的;馬先生自己捧著水煙筒和我們談天,有時放下水煙筒,也拿支香煙來吸。有時香煙吸畢,又拿起旱煙筒來吸“元奇”。彌高彌堅,忽前忽后,而亦莊亦諧的談?wù)?,就在水煙換香煙、香煙換旱煙之間源源地吐出來。我是每小時平均要吸三四支香煙的人,但在馬先生面前吸得很少。并非客氣,只因為我的心被引入高遠之境,吸煙這種低級欲望自然不會起來了……無論什么問題,關(guān)于世間或出世間的,馬先生都有最高最遠最源本的見解。他引證古人的話,無論什么書,都背誦出原文來……馬先生所能背的書,有的我連書名都沒有聽見過!所以我在桐廬負暄中聽了不少高論,但不能又不敢在這里贊一詞。只是有一天,他對我談藝術(shù)。我聽了之后,似乎看見托爾斯泰、盧那卡爾斯基等一齊退避三舍。
這說明了當時的情景和豐對馬的崇敬之情。那么,馬又是如何對待豐的呢?豐離開桐廬之后,經(jīng)上饒、南昌、萍鄉(xiāng)、湘潭、長沙、漢口而到桂林。他把沿途所見,如人民遭受戰(zhàn)爭的苦難、軍民抗日情緒的高漲,統(tǒng)統(tǒng)寫信告訴馬,還把有關(guān)抗日的刊物及自己寫的抗日歌曲寄給馬看。馬回信就鼓勵、指導豐的創(chuàng)作。1938年2月9日信上說:“愚意此后撰述務(wù)望盡力發(fā)揮非戰(zhàn)文學,為世界人道留一線生機。目睹戰(zhàn)禍之烈,身經(jīng)亂離之苦,發(fā)為文字,必益加親切,易感動人?!?月3日的信,主要是評論豐寫的歌曲:“《高射炮打敵機》一首,篇法甚佳,音節(jié)亦似古樂府,似較《東鄰有小國》一首為勝。聲音之道,入人最深,此類歌曲能多作,甚善。遣詞雖取易曉,不欲過文,但亦不可過俚;用韻及音節(jié)尤不可忽。若能如古樂府歌詞,斐然可誦,則尤善矣?!?月6日的信又說:“續(xù)得5月9日教,詳告以所見漢口軍民情緒之激烈,俱非在報紙所得聞?wù)?,又承寄示諸刊物,得讀《論抗戰(zhàn)歌曲》及《一飯之恩》等篇。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在近時作家淺薄思想中,忽有此等樸實沉著文字,此真是最后勝利之福音……將來文藝界如有覺悟,當有益深刻之作品發(fā)現(xiàn),方足喚醒人類真正之感情,啟發(fā)其真正之理智。賢如不以吾言為謬,深望本此意多作文字。此不獨一民族、一時代之關(guān)系而已也?!必S當然不以馬言“為謬”,而且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是身體力行的。
在這段時間的書信往還中,馬也在“聲音之道,入人最深”的感受下,想到在教學中發(fā)揮歌唱的作用。因而在以宋儒張橫渠四句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教學生立志,希望學生“豎起脊梁,猛著精采”、“堂堂的做一個人”時,就請豐找人為這四句教譜曲。豐接信后很是高興,立刻找來譜曲者。兩人一致認為這四句教的意義至高至大,與全民族“為正義、人道、和平而抗戰(zhàn)”的精神正相符合。所以很快就譜好一個壯麗堂皇、規(guī)模宏大的四部合唱曲。同時,為便于不曾學過五線譜的人一個人能唱,又把作為主要旋律的高音部譯為簡譜。他們還認為不能令浙大學生“獨享”,所以還交了一份給《宇宙風》發(fā)表。馬收到后石印數(shù)百份交浙大,在學生中傳唱。在不久后舉行的浙大第十一屆畢業(yè)典禮上,學生即唱此以明志。浙大又在這歌唱的啟示下,在校務(wù)會議上決定請馬寫與校訓“求是”精神一致的校歌歌詞。校歌從1941年11月10日正式集唱后,對浙大學生為中華民族的富強昌盛作貢獻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馬對豐的畫,是既稱頌又有批評的。在《護生畫集序》中,說豐“深解藝術(shù)”、“以畫說法”。在《贈豐子愷》詩中稱“畫癡今有豐子愷,漫畫高文驚四?!薄ⅰ皝y峰為筆云為紙,點染虛空如妙指。晴陰昏旦異風光,萬物何心著憂喜”。1942年《觀豐子愷畫展同星賢、伯尹》詩說:“臥游壁觀可同時,萬法生心即畫師。每怪倪迂耽竹石,恰如鄭俠寫流離。洞霄九鎖人歸遠,云海千重鳥去遲。屏上春山蕉下夢,不妨收入一囊詩。”但也就是看了這次畫展,曾評論說:“筆墨痕跡太重,亦是未臻超脫,未能空靈。名家杰作,令人望去幾乎不知是畫,此乃空靈之妙也?!?/p>
豐子愷對馬一浮由敬佩而多方關(guān)懷??箲?zhàn)時期,大家的經(jīng)濟狀況都不好,豐總想在經(jīng)濟上對馬有所幫助。1937年冬,戰(zhàn)火逼近桐廬,豐決定遠走大后方。他先是勸馬同行,但馬認為“寇能沼我都市,不能夷我山川”,不欲遠行。這時,豐身上只有三百余元,隨他一起走的有15人,路費已相當緊張。可是想到如形勢進一步惡化,馬亦不得不遠行時的困境,還是在臨行前一天晚上,分出一些錢叫人送給馬。馬又叫人送還,說:“遠行不易,吾不能饋贐,則已矣,而反勞子留資以遺我,是義所不當受也?!倍姨孤实馗嬖V豐,自己所有尚足支五六個月,亦不需此。1938年8月,馬準備從江西泰和去廣西宜山,豐又托長沙開明書店匯寄百元,供馬路途使用。馬制止不及,只能在桂林當面退還。1943年4月,豐到樂山看望馬,見馬的生活比較清苦,臨走時交給送行的王星賢1000元錢,說是對馬的“香煙供養(yǎng)”。當時,馬目睹大量書籍遭受戰(zhàn)火毀滅,十分痛心。為了保存、傳播古籍,給后人多留下一些文化種子,所以他所主講的復(fù)性書院,雖然常有“在陳之厄”,仍一直堅持傳刻古書,自己還鬻字刻書。當王星賢告訴他豐留下1000元錢時,就指示用以刻書。同時,給豐寫信,詼諧地說:“香煙供養(yǎng)如何敢當……擬請移作刻書特捐。此則以道理供養(yǎng)天下人,勝以煙云供養(yǎng)老夫,其功德何止千百倍耶!”后來,王星賢等書院執(zhí)事,體會二人各自的用心,將此款用于刻馬的著作《爾雅臺答問續(xù)編》。豐由此更了解到馬“使故書雅記出之煨燼之余,猶可流播一二”的宏大心愿。更積極地介紹友人向馬致潤求字,以支持他刻書。當豐得知馬入川時,尚有四木箱書未能帶走,借存在浙大王駕吾處,不僅不能傳播,且因幾度搬運,包箱損壞,有可能損及書籍時,就托人把書運到樂山。后來,這些書放在復(fù)性書院,由學生自由借閱,發(fā)揮了作用。
對豐的關(guān)懷,馬很感激,在1938年致書時,曾說:“每感國土危脆,人命無常,吾輩區(qū)區(qū)填于溝壑,在天地間真是細事。尚有關(guān)心如賢者在,吾已為稀有之幸運,可以無憾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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