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游蕩城市的記憶
如前所見,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一個基本前提是審美并不限于藝術,而同樣見于生活之中。藝術和生活的界限,因而愈發(fā)模糊起來。所以有人說,日常生活審美化作為一種理論,它的可貴之處在于敏感地把握到了在物質生產充溢時代,人的心靈世界所發(fā)生的真實的變遷,并且對之作出了如實的描述。但是并不能因此說,這種真實的描述就是問題的最后解決。由此以“游蕩者”的視角,來反觀我們居住的城市,應是對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另一種很好的反思。今天我們的城市大片大片的街區(qū)被整個兒推倒重建。但是這樣做的另一個結果是北京人在哀悼四合院,上海人在夢尋石庫門。假如以平地冒出的那些飛檐斗拱、雕梁畫棟的仿古一條街式建筑來標示城市的傳統(tǒng),那實在是傳統(tǒng)的莫大悲哀。所以,什么是城市的品位呢?
“游蕩者”(flaneur)是《惡之花》里詩人波德萊爾自己被讀出的形象,本雅明曾經指出,波德萊爾不但是以一個“游蕩者”的眼光,隔開一段距離來對巴黎紙醉金迷的資本主義城市生活作寓言式觀察,其體驗和表現方式,也是典型的寓言方式。這有波德萊爾本人的《天鵝》詩為證:“腳手架、石塊、新的王宮/古老的市郊,一切對我都成為寓言。”波德萊爾筆下現代生活的典型環(huán)境是拱門街和市場,通過描寫出沒于這類場景中的人群,波德萊爾被認為是揭示了商品麻醉靈魂的現代都市景觀。故此,巴黎的流浪漢、陰謀家、政客、詩人、乞丐、醉漢、妓女、人群、大眾、商品、拱廊街、林陰道等目不暇接的現代都市形象,就是波德萊爾也是本雅明的寓言。這樣一種寓言如本雅明本人所言,它在思想的國度里有如廢墟在物質的國度里。它顯得遙遠,但是它足以揭示藝術并不是知識精英周旋在象牙塔里的專利?!坝问幷摺彪[身于人群之中,卻不同流合污,他是英雄而不是烏合之眾。
巴黎在中國城市里最可以比較的是上海。上海素有東方巴黎之稱。但上海其實并不很像巴黎,她更像紐約。上海人引為自豪的淮海路一帶典型的法式景觀,同巴黎市中心那些兩三百年前的遺產,幾乎是千篇一律土黃色的六七層樓高的建筑,也還有著明顯差異。2001年德里達訪問上海,法國總領館為他接風,總領事郁白先生說,他覺得領館附近這塊早年法租界的綺麗街景,更相似法國殖民地而不是本土的建筑風格。這個比較令人沮喪嗎?似也不必,今天的上海日新月異,她比巴黎并不缺失什么,東方明珠的高度超過了埃菲爾鐵塔,她那鮮亮紫紅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造型,肯定要比黑不溜秋的鐵塔中看一點;巴黎鶴立雞群,所以幾成眾矢之的的制高點蒙巴拿斯大樓,說來可憐,高度只有金茂大廈的一半;香榭麗舍大街的優(yōu)雅和繁華,似乎和南京路也就在伯仲之間,只不過南京路逼仄了些,容納不了閱兵儀式,讓坦克大炮隆隆開將過去??墒?,上海人為什么拿自己的城市同巴黎相比,又總覺得自愧不如呢?即便是在上海的都市現代性特征分明已經超過了巴黎的今天?
香榭麗舍大街
那就征問歷史吧。上海的城市空間正以日新月異的速度發(fā)生著巨變,這并不僅僅意味著居住空間的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它同時也帶走了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狀態(tài),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老城廂的日漸消失,和舊區(qū)生活形態(tài)的日漸凋零。我們對于歷史的記憶和緬想因流于膚淺而備受冷落,所以老城廂的消失,在上海這個城市注定不會成為悲情故事。悲情和懷舊或者是飄蕩在上海郊外的綠色精英宅區(qū)之間,但上海的老城廂其實沒有消失,在它的中心就矗立著飛檐斗拱、雕梁畫棟的老城隍廟。比較起來,真正消失的是天津的老城廂,它在若干年前已經給蕩為平地,很長的時間里養(yǎng)在閨中人未識,沒見有什么動靜??墒翘旖虻睦铣菐帜苡惺裁磻雅f悲情?老城廂百孔千瘡、破敗襤褸,是貧民窟的同義詞,天津的懷舊故事里有袁世凱、馮國璋這些民國梟雄的故居,有點綴著昔年租借小洋樓的五大道,那里并沒有老城廂的位置??梢姶藲v史與彼歷史,固不可同日而語也。2000年作者去巴黎訪學,有一位教外國文學的朋友叮囑我說,你去巴黎,別忘了替我在香榭麗舍大街踩上幾腳,那是莫泊桑散步的地方啊。說真的,香榭麗舍的路面還是上海人所說的那種石塊鋪成的“彈格路”,沒準真能踩中當年莫泊桑們的腳印。可是19世紀的中國城市是什么模樣?她們正在經歷中國近代史上最為屈辱悲慘的一段時光??梢姶藲v史與彼歷史,風光差異自不可以道里計。
關于游蕩城市的記憶,包亞明在他的《游蕩者的權力:消費社會與都市文化研究》里,很有意思地敘寫了作者的海上游蕩經歷,它認真也就是一段復雜的懷舊歷程。但是包亞明的懷舊里更多是種兒時記憶的親切緬想。他坦白童年時代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到延安東路碼頭,花幾分錢在黃浦江上坐幾個來回的渡輪。小時候對于美食最深刻的印象,則是天潼路寶慶坊弄堂口一家小飯店廚房里的沖天火光。他曾經在老北站南廣場上樂此不疲地玩一種叫“逃將山”的游戲,以至于被同學撞斷了手臂。而在見證了四川北路商業(yè)形態(tài)不斷調整,頹勢難挽之后,他在那里拍攝人生第一張報名照、排隊購買剛剛開禁的外國小說,以及在點心店里津津有味地饕餮鮮肉湯團的記憶,如潮涌上心來,開始懷疑耗資不菲的商業(yè)策劃,是否有能力喚回一種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正在消失的應是一種鄰里直接交流的前消費時代文化,它是不是只有緬懷傷感的價值呢?
《游蕩者的權力》依作者的自我定位,是一本都市游蕩者的思想筆記。作者認為全球化與消費主義對當代中國日常生活的侵襲,是通過兼具市場和觀念兩大特征的大眾文化潛移默化地滲透的。趣味和格調正是在此一語境中,演變成了相匹消費主義的美學經驗。故此,如何設立一個強有力的批判機制,來幫助我們解讀當代中國的大眾文化,將是擺在中國知識分子面前的一個嚴峻問題。大眾文化是不是只有挨批的命數?這倒使我心生疑慮。無疑這里批判一語用的是中性詞,但是都市游蕩者的寓言式觀察,應能顯示大眾文化同樣不是知識精英周旋在象牙塔里的專利。大眾文化距離大眾,果真就那么遙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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