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說黃金傳說

——序《神奇的金龜》

這是一部別具特色、別有價值的民間文學集。

自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1984年開展全國性大規(guī)模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中國諺語集成”的普查、編纂工作以來，全國各地、各縣市都開展了比較深入的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許多縣市還編輯出版了民間文學集成的縣卷本或資料本。一般認為，自此以后，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出版工作，將難有重大發(fā)現(xiàn)和突破。

但是，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這部《神奇的金龜》卻再一次證明，民間文學在我國的蘊藏實在太豐厚，民間文學又是生生不息的、活態(tài)的流傳在人民的口頭之間，民間文學還有大量寶藏未及開掘，搜集、整理、出版工作仍然大有可為。

《神奇的金龜》是山東煙臺招遠市一種民間文學獨特品種的專項匯集，即關(guān)于黃金的各種傳說、故事、童話、仙話、神話的總匯，也是招遠市民間文學工作者對民間黃金傳說故事或黃金題材新故事的整理、改編、編創(chuàng)的作品總集。這一下子就把這部作品集的特有的價值凸顯出來了。原來，這個外界還比較陌生的招遠，是我國著名的黃金產(chǎn)地，是一個黃金之都。很早很早以前，這里就有了黃金開采的歷史，迄今，這里的黃金生產(chǎn)仍然在全國同業(yè)中赫赫有名。民間采礦，久遠不絕，這是招遠的一個生產(chǎn)特色。采金煉金始終影響著當?shù)厝嗣竦纳a(chǎn)生活和價值觀念倫理道德，關(guān)于黃金的各種傳說，故事就格外地豐富，把這些五彩繽紛、千奇百怪的民間文學搜羅起來，這樣的民間文學作品就別具一格，特別可貴。這是我們在各種民間文學作品集中所未曾見過的一類。這種專題性、專項性、專屬性的民間文學結(jié)集，不僅對普通讀者的閱讀與欣賞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而且是民間文藝學研究中十分有益的材料薈萃。我本人還認為，在民間文學廣泛普查之后，這樣的專項調(diào)查、專集匯編、專題搜集，將是今后民間文學搜集、整理、改編、出版工作的一個方向和重點。近幾年來，我已經(jīng)見著我們許多基層民間文藝工作者在認真地從事著這一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這是十分可喜可賀的。這是民間文學采風的一個更具廣度和深度，也更具時代特色的新的潮流和趨勢。

《神奇的金龜》收入了近70篇在招遠這個有黃金之都美譽的地區(qū)流傳的多種傳統(tǒng)民間文學和部分新故事作品。統(tǒng)攝起來看，關(guān)于黃金題材的民間文學有十分清晰的歷史發(fā)展線索，是一部濃縮的黃金題材的民間文學發(fā)展史，不僅體裁樣式豐富，歷史沿革醒目，思想內(nèi)容龐雜（折射著民間文學的復雜性）；從民間文學的搜集，到民間文學的改編，新故事的創(chuàng)編或創(chuàng)作，因為都是繼續(xù)圍繞著“黃金”題材，故還展示出民間文學樣式和形式的發(fā)展及其歷史軌跡，反映著不同時代的財富觀、價值觀、世界觀和人生觀。

我本人特別喜歡這本傳說故事集中的傳統(tǒng)作品，即來自于民間的口頭文學作品。在《神奇的金龜》中，絕大部分作品，可以見出是來自于民間口頭的。這部分作品，種類齊全，有神話傳說，有仙話鬼話，有生活故事，有童話寓言，有風物傳說，有人物傳說，有幻想故事，有風俗傳說，有識寶故事，不一而足。因為都是圍繞“黃金”展開講述，便具有透視一種民間事象的綜合性、立體性和全面性。

所謂黃金題材，其實就是古代人們或現(xiàn)代民間的一種黃金觀，即價值觀和財富觀的多角度透視。我國是一個文明古國，早在秦漢之際，黃金就已經(jīng)作為貨幣或珍貴飾物，進入了人們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戰(zhàn)國時代，楚國就鑄用一種長方版狀的金幣，叫“爰金”，每版重一斤，上面壓印十幾個帶“郢爰”或“陳爰”字樣的小方戳。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廢除布幣、刀幣、貝幣，統(tǒng)一全國幣制，規(guī)定黃金為上幣，單位是“鎰”（二十兩）；銅錢是下幣，單位是半兩。至漢初，法定貨幣仍然是黃金和銅錢。那時，把黃金鑄成“金餅”，大的每餅重一斤，折合銅錢一萬枚，小的每餅重一兩，折合銅錢六百二十五枚。漢武帝時還鑄過麟趾金和馬蹄金。由于黃金的稀有和珍貴，雖然此后漫漫歷史中，鐵幣、銅幣、紙幣、布幣、銀幣等多有流行，黃金的價值仍然是首屈一指的。黃金不僅稀有，而且質(zhì)地純、色澤艷、存世久，故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就進入了人們的裝飾工藝中。春秋中葉晉厲公時權(quán)臣欒書為祭祀而制的青銅器“欒書缶”，缶上有錯金銘文四十字，至今仍金光閃閃。再往前溯，黃金在殷墟既有出土，為塊狀，重一兩余，未經(jīng)制作，乃系天然金經(jīng)熔化而自然凝結(jié)者。西周衛(wèi)墓則出土有金片、包金獸面、金箔等。春秋戰(zhàn)國之交，墓葬出土有包金銅貝千余枚。戰(zhàn)國中期又發(fā)現(xiàn)了包金蟠龍絞甲泡，以及貼金夔龍紋殘片。戰(zhàn)國晚期又演進出錯金車飾、錯金鋪首、壓花金葉、錯金器、包金鑲玉銀托帶鉤等，精工細致，玲瓏剔透。黃金的價值和古代人民的智慧與藝術(shù)的價值合為一體，成為無價之寶。

黃金無價。黃金是財富、財寶、地位、身份、榮耀、尊貴等等的代表和象征。一朝擁有，世界全新。

《神奇的金龜》所搜民間文學，都流傳于產(chǎn)黃金的招遠，這里的種種世相，真實地反映了中國百姓或中國農(nóng)民對黃金及其所代表的富貴尊榮的態(tài)度與倫理。在種種風物傳說中，關(guān)于那些給人們帶來金子的山脈、山川、山溝，他們懷著敬畏和感激。中國之大、土地之廣，招遠之地卻藏金納銀，這是當?shù)厝撕纹浯蟮脑旎?。所以，人們傳誦著各種傳說，來闡釋其中的神奇和神秘。有的歸為狐仙、鱉精、蛇精之功，如《黃豆芽的傳說》、《神奇的金龜》，有的歸為勤勞者的感天動地，如《金車溝的故事》，有的則用了浪漫奇幻的童話描述，如《金翅嶺金礦與金翅嶺銀礦》、《金翅嶺的傳說》等等，充滿傳奇，充滿教化，充滿警示和訓誡。在黃金產(chǎn)地的風物傳說中，有一些特別描述了黃金寶藏，在貪財者眼里它是石頭，在勤勞者手中則顯出黃金真相，如《金黃洞》、《開山棒》、《紡車壓板》等，這些作品，往往罩著一層宿命論的紗幕，其內(nèi)質(zhì)卻講的是財富辯證法，是一種極有深度的民眾思想和智慧。作品中有許多篇什都涉及到財富的聚散得失和自然的賜予與自然的毀滅，讓人感覺到這一方的老百姓，對大自然的恩賜有著審慎的清醒。傳說和故事時時在向人們敲擊警鐘：不可得意忘形，不可無度開采黃金，不可毀滅大自然，不可放棄勞作和勞動，不可貪得無厭，不可視金如命。這種理性、智慧和清醒，讓人驚嘆，也讓我們看到一個民族千百萬年來生生不息的大奧秘。

在人物傳說和民間故事中，展示的則是一幅幅生動的世態(tài)百相。窮富、善惡、真假、美丑，都緣自于黃金的得失多寡。我國其他地域流傳的黃金夢、一夜暴富、點石成金、撿金娃娃等類型的故事，在招遠民間故事中都有演示，而且仿佛實有其人其事，顯得格外真實，也就格外吸引人。《神奇的金龜》廣泛涉及了人們面對財富財寶的心態(tài)、人格的常態(tài)和變態(tài)。首先，各種傳說故事都傳遞著這樣的信息：黃金之地，也不是人人都能發(fā)財，輩輩都能發(fā)財；并不是地下有黃金，就可以不勞而獲。有常人心，有常人事（漁樵耕讀），是為常態(tài)。其次，在黃金面前，知足常樂，切勿貪得無厭。貪財者無好下場（《聚寶盆的傳說》），善良者、樂善好施者、同情接濟老弱病殘者，好人有好報（《神雕》、《老金頂里的金男女》、《金棗樹》）。第三，道德為上，黃金為下，自會因禍得福（《金洞恩仇記》）。第四，黃金具有扭曲人性，改變?nèi)诵?，逆轉(zhuǎn)人性的魔力，面對黃金，人無自持，后果悲慘（《殺馬澗的金蒼蠅》、《八只金元寶》、《兩棵金豆芽》、《班仙洞的由來》、《金匣子的故事》、《鴿子石的傳說》）。第五，哄搶金礦，自食惡果（《“金溝”的來歷》）。第六，金為奇物，遇者不識，是寶物傳說之一種（《王平生巧遇蛇掌柜》、《金鳳凰》、《開山棒》）。第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善惡各自有報的倫理警示（《荷花鉆》、《金珠奇緣》）。第八，懶惰、油滑、欺詐者，終不可得黃金（《金鑰匙》、《黃金洞的故事》）。第九，兄弟分家型故事，財富向著弱者、善者（《金棗樹》）等等?？傊?，的確是具有生活百科全書式的周全和功能。

《神奇的金龜》還有一部分是近現(xiàn)代以來的新故事。這些新故事有些看來已經(jīng)又回到民間口頭流傳中了，這是特別可喜的。我本人特別喜歡《勇敢的羅山》這一篇。它很短小，語言精煉，口語語感很好，愛國主義的主題又十分鮮明，情節(jié)轉(zhuǎn)折大，人物形象突出，悲劇的震撼強烈，思想與形式俱佳，又有很多現(xiàn)代的說書式的或包袱式的技巧，是難得的佳構(gòu)。此外，像《老王的故事》則近于小說?！妒饤l》等又以真人真事為據(jù)。這些新故事與傳統(tǒng)民間文學，應該說是有淵源關(guān)系的，為研究民間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提供了很好的材料。當然，它們的閱讀欣賞價值、記錄歷史的價值也是不可抹殺的。特別是大多篇什都圍繞著愛國主義精神，描寫和講述了招遠人民為保護祖國礦產(chǎn)與侵略者斗爭的故事，感人至深，如《奪金塔》等。

關(guān)于這本故事集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所有的搜集者、作者都是招遠地區(qū)的民間文學愛好者。許多人都是地方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的會員。這讓我非常高興。招遠市民間文藝工作者用他們工作的實績，為一個地方也為全國留下了一筆寶貴的口頭文化遺產(chǎn)。在這里，我應該特別向他們表示敬意和感謝!當然，我也希望能有這樣一個機會與招遠地區(qū)的民間文學工作者探索一些學術(shù)問題。比如，本集中傳統(tǒng)民間文學作品，均未注明講述者、搜集者和流傳地區(qū)（可小到村落）。雖然專業(yè)工作者能仔細辨出哪些是傳統(tǒng)的傳說和故事，但畢竟在格式上不夠規(guī)范。此外，對傳統(tǒng)作品的搜集、整理、改編的效果、水平也不太整齊。有些作品顯見過多地增加了個人的書面語言，把原作的樸素、質(zhì)樸，口語的生動打磨掉了。這些意見不一定符合事實，供招遠的民間文學工作者參考。

最后，我要再一次對這本書的問世表示熱烈的祝賀，也鄭重地向全國各地的民間文藝工作者、專家、廣大讀者推薦這一部獨特的作品集。

是為序。

2002年初冬

（《神奇的金龜》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