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關(guān)于古人對孔學(xué)與諸子學(xué)的評價問題

古代評價先秦各家思想者，首推《莊子·天下篇》、孟子的尊孔子而反楊墨、荀子的尊孔子而非十二子、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的以道家超過其他各家、劉歆、班固《諸子略》的以儒家超過其他各家。

《莊子·天下篇》論諸子限于戰(zhàn)國中期，只評論儒、墨、道、名各家。慎到思想包括道家法家兩方面，《天下篇》所述的慎到只是近于道家的一方面而還未論及其屬于法家的一方面。對于法家如申不害、商鞅等都不在內(nèi)。它對于儒家的評價，我?guī)熽悷ㄕ赂嬖V我說：“莊子最崇拜儒家，所以《天下篇》以儒家為總的全面，以其他各家為分的片面?！蔽也灰源苏f為然，認為《天下篇》是以“鄒魯之士”的儒家為只傳述古代的《六經(jīng)》而無創(chuàng)作即孔子自稱“述而不作”，所以先在篇首一述，然后論述“作而非述”的各家。莊子并非尊孔子而抑其他諸子。莊子最尊的是道家老子而不是孔子，所以評為“可謂至極”、“古之博大真人?！边@是明證之一。又篇首先講“天人”、“神人”、“至人”，都是指道家老子；后講“圣人”、“君子”，都是指儒家孔子。以前者為上，以后者為下，這是明證之二。馬一浮以儒家為“道術(shù)”，而以諸子為“方術(shù)”，也誤。

孟子認為只有孔子能集古代圣人之大成，而斥楊墨為禽獸。荀子不僅獨尊孔子、子弓而痛斥他家，連儒家內(nèi)的子思、孟軻也在內(nèi)?（《非十二子》、《解蔽》）。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更公開地說：道家只有長處而無短處，其他各家都是各有短長之處。也認為只有道家能“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隨時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敝劣谄溆喔骷叶加辛鞅?，如儒家正與道家相反?！叭逭卟┒岩瑒诙俟??！薄澳邇€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法家“嚴而少恩”，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陰陽之術(shù)，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p>

班固《諸子略》正與莊子、司馬談相反，而是最尊儒家的，他非常顯明地認為只有儒家者流，“于道最為高”，而對“辟者”，使“《五經(jīng)》乖析，儒學(xué)寢衰”，有感慨。至于道、陰陽、法、名、墨、縱橫、農(nóng)、雜、小說各家卻都用儒家的觀點去作為評價的標準，班固的觀點是同于孟荀的。直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梁啟超師著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一名《中國圣哲之人生觀及其政治哲學(xué)》一書，也還尊儒家于墨、道、法之上的。

生在兩千多年后的我們，應(yīng)當(dāng)較科學(xué)的較客觀的較公平的評價先秦諸子了。我認為：墨家的優(yōu)點是自愿殺身以利天下，以兼愛主義反對儒家的宗法血緣觀念，只論貧富苦樂而不論親疏人我，只有是非曲直而沒有父子相隱，只論法治而不取禮治人治。同時主張一切在于人力生產(chǎn)，反對宿命，是中國思想史上唯一反宗法反宿命的一家。而其反對述而不作，反對厚葬久喪，主張?zhí)煜聻楣?，選賢任能等也都超過了儒家；至于“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用莊子語），也是最難能可貴之處，絕不是缺點。其反對音樂的費時費財是由于他們是勞動者貧窮者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立場，而不是貴族的立場，梁啟超、郭沫若等反對墨家的非樂是有階級立場問題的。但墨家實在也有些幼稚可以令人疑問的缺點，如主張?zhí)熘久鞴?，上同而不下比（同）之類。莊子、?司馬談與孟、荀、班固、梁啟超師等的評價諸子百家都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我們認為道家的優(yōu)點是比儒家清白高尚（？），能看出政治上的種種黑幕，而尚雌貴牝，也與儒家的尊陽抑陰，貴男賤女不同。其缺點是被自然征服，過于信命，獨善其身，游方之外（尚未像佛教的出世厭世），也不及儒墨的積極用世。

法家的優(yōu)點是其法治遠遠超過儒家的禮治人治。其缺點是只知有了君權(quán)就有一切，其法治也只是君主專制下的法治，連暴君庸主也要絕對擁護。力主私產(chǎn)，反對均富。最是愚民。

農(nóng)家的優(yōu)點是君臣民平等，都要自食其力，如果后世的統(tǒng)治者能做到一些或看到一些，就可使政府與人民共甘同苦，全力為人民服務(wù)。其缺點在于絕對平均主義，沒有社會分工，又于物價計量不計質(zhì)，無以使社會發(fā)展。農(nóng)家與墨家有異同之處，不可混為一談，同處是主張平等，異處是墨家的平等是相對的，農(nóng)家的平等是絕對的，絕對的平等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其他各家也都有些可取之處，而不是全要不得的。

儒家雖非全是優(yōu)點而無缺點，但也非全是缺點而無優(yōu)點：它的優(yōu)點是開創(chuàng)了私人講學(xué)，傳述古代文化，這既與道法兩家相反，也比墨家為高。其教學(xué)方法，學(xué)思并重，貴啟發(fā)性，有學(xué)不厭、教不倦，不知老之將至的精神。在政治上也要領(lǐng)導(dǎo)者以身作則，以便上行下效。其缺點是主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疤煜掠械?，則庶人不議?！碧霉判殴牛笆龆蛔鳌?。以學(xué)習(xí)異端為害，“道不同，不相為謀”。太忠君孝父、厚葬久喪、過著奢侈生活。尤其是最注重禮教，等級森嚴，實行禮治人治而反法治。又強調(diào)中庸而不知許多變革的應(yīng)當(dāng)力求徹底，中庸是形而上學(xué)而不是辯證法。這些方面是古來新舊儒家所未曾想到或故意避而不敢談的。?

歷代王朝和大儒董仲舒、朱熹，下至梁漱溟、錢穆等許多人的只知獨尊儒家而貶低其他各家，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都是對其他各家采取民族文化虛無主義的。只許自己以民族文化虛無主義對其他各家而說別人對儒家有所批評就是民族文化虛無主義，這是太不懂得學(xué)術(shù)文化不應(yīng)當(dāng)過于偏見和守舊的。我愿今后學(xué)術(shù)文化界對諸子也要和對孔子儒家一樣，也“弘揚其文化中優(yōu)秀的有生命力的思想，促進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的研究，借以伸張民族的自尊心和光榮責(zé)任感”（此處仿用《中國孔子基金會文件》語）。

因為此問題至為重要，請再簡明地補說一下：

就理想的人物而論：孔子是君子、教師、別士。墨子是仁人、俠義、兼士。老莊是隱君子、方外人。韓非是忠臣、君家奴才?？?、墨、老、韓都是各有獨到之處各大學(xué)派的圣人。

就理想的政治而論：儒家是禮治、差等愛、強調(diào)文教、培養(yǎng)文士。墨家是仁治、平等愛、強調(diào)文教，培養(yǎng)勇士。道家是無治（消極的反文教的愚民政策）、個人主義。法家是勢治（即權(quán)治，有君權(quán)就有一切）（積極的反文教的愚民政策）、君權(quán)主義。儒、墨、道、法各大學(xué)派各有其一套治法。

就崇拜的人、世而論：儒是西周周公兼二帝三王。墨是為利天下而不顧自己的大禹與兼君、兼士。道是黃帝以前人與禽獸不分的原始社會。法是以今反古，以新圣反古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