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目前國內外絕大多數(shù)高等院校的“哲學專業(yè)”都設在文科部門,有關哲學史的研究自然也在其中。這當然有一定的理由。但其實,哲學的性質與通常所謂純文學的性質有很多不同。大家知道,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一種浪漫主義的原則。作者在選取社會上各種典型的題材之后,再從事概括性的加工,對于其中人物個性的塑造及其他的描寫,可以使用一種超出具體現(xiàn)實的、夸張的乃至極度夸張的手法,借以增加對讀者的藝術感染力,詩歌、戲劇、童話、神話等,更是如此。但是有關系統(tǒng)地總結過去人類理論思維的經驗教訓,探索唯物主義反對唯心主義的路線斗爭,即從事哲學史的科學研究,如果也采用如上那種手法,則無法不陷于嚴重的失敗,甚而事與愿違,要走向它的反面,成為一種唯心主義的應聲蟲。如古代一些著名哲學家的碑傳,少有不出自過去封建文人的手筆,他們先后相習成風,一定要極力“隱惡揚善”,“為賢者諱”,從而宣揚一種英雄史觀,以至動輒就說某人一生下來便與眾不同,早在幼年時代就過目成誦、無書不讀,乃至博通百家、學貫天人。因此,歷史上的某些大哲學家,過去常被認為與“神童”或“天才”等結有不解之緣,那是毫不奇怪的。試想,這些歷史上的文獻真是客觀事實的反映嗎?顯然多是一種藝術夸張??磥恚浆F(xiàn)代也還有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從事模仿,甚至在少數(shù)人的自傳里也難免。如此“創(chuàng)作”,在文學藝術上,自然也有它一定的意義,不能簡單地加以抹煞,但是經不起歷史的科學檢驗。至于談到過去哲學思想的社會影響,多少也有類似的情況。像戰(zhàn)國時著名的思想家孟軻,為了贊揚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孔丘這位“圣人”,就說他“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句話后來流傳很廣,但果然那個時代社會上的“叛逆”(亂臣賊子)就如此害怕別人的議論嗎?我總有點懷疑。至于歷史上創(chuàng)立各大宗教的教主,有關他們生平事跡的各種神話傳說,真是越往后越多、越離奇,可以信為實有其事的究竟該有多少?這就告訴我們,在今天,要想成為一個科學的哲學史工作者,首先得尊重事實,要破除歷來書本傳說中帶來的各種迷信,真正認識到歷史上的那些大哲學家如何都是不同時代的產物,并不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人”,從而來一個思想上的解放。
二
歷史上不少有影響的哲學體系,理論結構異常復雜,初看起來似乎十分玄妙,難于掌握,其中某些高度抽象的概念,往往被看作與感性認識的具體內容純然無關。于是只好各人憑空揣測一番,似懂非懂,這也是我們今天學習哲學史的一層難處。例如魏晉時代流行過的所謂“才”、“性”四本論,對于“才”、“性”二者的關系,有人說“分”,有人說“離”,有人說“合”,有人說“同”,那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在當時進行這種辯論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再如后來玄學家有所謂“貴無”與“崇有”的爭論,又是為了什么?一般只是抽象地說這是兩條路線的斗爭,似乎很不容易深入,也不能做到具體的了解。若果有人真能結合當時社會歷史的特點,進行階級分析,聯(lián)系實際,將這些理論上的分歧,結合當時的人生理想、政治態(tài)度等去分析有何具體不同,加以刻畫,然后再來從事概括理解這些哲學理論戰(zhàn)線上的對立,肯定會是大有幫助的。我想在一般認為比較煩瑣的隋唐佛學和比較系統(tǒng)的宋明理學中,好些抽象理論問題的爭論,也可以作類似的探索。使人們能從近乎純理性的概念,逐步再回到原本來自感性認識的內容,然后再從這些接近感性認識的內容,又提升到理性認識,遵循邏輯的先后有同于歷史先后的原則,不斷琢磨,肯定會加深我們對有關方面的科學理解。不然,對于過去那些晦澀的哲學理論,就難免不望文生義,只會單從概念出發(fā),運用一種純粹形式邏輯的推論,表面上若有所得,其實是言之無物,不僅使一般青年學生聽了難得滿足,就是好些專業(yè)工作者,對此也要覺得索然寡味。因為這種近乎概念的游戲,不僅沒有說明過去某種理論體系的形式,跟前人比較,究竟有哪些創(chuàng)新、發(fā)展?而且也沒有說明跟后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根本區(qū)別何在,言之不詳,便難于劃清界限,于是科學的哲學史研究也就無從談起了??傊瑢iT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人,如果根本脫離三大實踐,不了解社會現(xiàn)狀,那是難以深入的。哲學史的研究,看來也不例外。
三
現(xiàn)在研究中國哲學史的同志們,但有機會聚集在一起,動輒談到目前圖書資料的欠缺,需要大力組織人力從事整理、發(fā)掘。這是客觀實踐中提出的要求,而且真是一項刻不容緩的工作,那是絲毫不用懷疑的。但是設想將來情況改變,是否所有的專業(yè)工作者一定都會在教學、研究上作出很大的貢獻,看來也還是兩可之數(shù)。如果指導思想不明確,不在吸收消化上去下工夫,也很可能產生一些活的書柜子,加之方向不對頭,或許有人會制作一些更加精致的毒品來。因此,如何做到“由博返約”,造福后代,還是值得人們仔細思考和深入研究的問題。
眾所周知,在科學進軍的大道上,對于無論什么前人的成就,都只能是我們目前研究的出發(fā)點,而不是最后的歸宿。所以一個大的理論家,除了應有洞察入微的本領之外,還要站得高,看得遠,有科學的預見。例如目前在努力學習外國的先進經驗,即是為了我們明天的后來居上,而不是希望永遠步人后塵。所以“崇洋媚外”和“封建復古”的這兩種思想,可謂異曲同工,都是我們科學研究不斷前進的阻力。
在這方面,人們也許還會聽到一個頗關重要的議論,就是所謂思想“新”、“舊”的標準問題。今后我們要在各方面從事推陳出新,但究竟什么樣的思想才真能算是“新”?是否今天凡屬從外國、特別是西方進口的就是“新”思想?或者在國內出現(xiàn)得時間最晚、與眾不同、特別稀奇的議論,就叫“新”思想?誰都明白,那決不能算是新思想的科學的定義。顯然,只有那種能夠推動中國社會生產力不斷發(fā)展、生產關系日益合理改善、促使科學文化繼續(xù)前進乃至精神面貌改觀、可以早日實現(xiàn)四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并將引導人們進入無限幸福美好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理論和實踐,才是多數(shù)人心目中的“新”思想。但我國又是世界上著名的文明古國之一,在哲學思想等各方面有許多珍貴的遺產。因此,雖在舊時代產生的好些思想,也有合理的因素,應該批判地繼承,并結合新時代的特點,加以發(fā)揚光大,決不能因為它“舊”就一概否定,從而陷入民族文化虛無主義。但也決不能“精華”與“糟粕”不分,更不能將“糟粕”當作“精華”來提倡。中國哲學史的科學研究,應該在這些大是大非問題上,在總結前人的深刻教訓、特別是近代中國革命建設的經驗中,提高到世界觀上,旗幟鮮明地作出應有的貢獻。
【注釋】
[1]本文原載于《中國哲學史研究》1982年第4期?!幷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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