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保ā独锶省罚?/p>

《正義》：“懷刑，則日敬以禮法，而不敢有匪僻之行。此君子所以為君子也。小人愍不畏法，故以刑齊民，不能使民恥也?！?/p>

林按：此說非是?！稙檎罚骸翱鬃釉弧旱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笨芍鬃又鲝埗Y治，而不贊同法治?！额仠Y》“：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duì)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弊阋娍鬃訁拹核^法治之濫殺無辜?！抖Y記·緇衣》：“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遁心。”《大戴禮·禮察》：“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倍，禮義積而民和親?！贝酥苤簧蟹ㄖ沃C也。據(jù)此可以斷定“君子懷刑”之刑，決非刑辟之刑。

《詩(shī)·大雅·思齊》：“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正義》引《韓詩(shī)》云：“刑，正也?！薄妒琛吩疲骸罢荷?，以及天下之身；正己妻，以及天下之妻；正己之兄弟，以及天下之兄弟。天下皆然，則無所不治?！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芬嗽?shī)云：“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壁w注亦云：“刑，正也?！被蛟拼诵头蹲忠玻?yàn)之孟子所云，是也?！段耐酢罚骸皟x刑文王，萬邦作孚?！眱x刑即儀型也?！睹珎鳌酚?xùn)刑為法，法者則也，亦正也。以此注《論語》，乃確詁也?！蹲勇贰贰埃鹤釉唬骸渖碚涣疃?。其身不正，雖令不行?！庇衷弧埃浩堈渖硪?，于從政者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顏淵》“：季康子問政于孔子?？鬃訉?duì)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此云正，彼云刑，其實(shí)一也。君子所懷者正，方可立于世，此乃圣人意也。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痹唬骸昂纹饕?？”曰“：瑚璉也?！保ā豆遍L(zhǎng)》）

《正義》：“夫子言賜也達(dá)，可使從政，故以宗廟貴器比之。言女器若瑚璉者，可薦鬼神，羞王公矣?！?/p>

林按：此說偏頗，未達(dá)圣人之意。《為政》：“子曰：‘君子不器?！薄抖Y記·學(xué)記》“：大道不器?！鄙w任何貴重之器，其所容者皆有限，瑚璉亦然。故于管仲，孔子既贊賞其仁，又曰：“管仲之器小哉！”（《八佾》）以管仲佐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于周室固然有功，而有違于王道也。于管仲尚作如是觀，其于弟子子貢必不至于謂之可薦鬼神，羞王公也。

按之本書與《史記》，可證劉說之失也?？鬃又鲝垺胺付恍！保ā短┎罚?、“無攻人之惡”（《顏淵》）、“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里仁》）、“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衛(wèi)靈公》），而子貢好謗人（《憲問》），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保ā豆遍L(zhǎng)》）孔子主張“富而無驕”（《憲問》）“，富而好禮”（《學(xué)而》），而子貢相衛(wèi)之后，面譏昔日同門原憲，曰“：夫子豈病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以此知子貢為人也氣宇不高，氣量不足。故孔子面刺之，曰：“賜也，非爾所及也?！保ā豆遍L(zhǎng)》）此云：“女，器也”“瑚璉也”，乃勸子貢重修身以進(jìn)德，成其大道，非褒獎(jiǎng)之也。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雍也》）

《正義》引王肅曰“：當(dāng)時(shí)沈湎于酒，故孔子曰‘：觚不觚?！圆恢Y也?！眨□眨　杂悯У酪??！?/p>

林按：此說局狹，未盡圣人之意。竊疑觚之云者，義含雙關(guān)，蓋有弦外之音也?！稇梿枴罚骸白友孕l(wèi)靈公之無道?！倍蹲勇贰罚骸白釉唬骸敗⑿l(wèi)之政，兄弟也?！贝艘灶惐戎ㄖS刺魯君之無道也?！妒龆罚骸瓣愃緮枴赫压Y乎？’孔子曰‘：知禮?！鬃油恕Ｒ疚遵R期而進(jìn)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于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此有意借他人之口以諷刺魯昭公之昏庸無道也。《憲問》：“陳成子弒簡(jiǎn)公?？鬃鱼逶《?，告于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qǐng)討之?！唬骸娣蛉印！鬃釉弧阂晕釓拇蠓蛑?，不敢不告也?！贝藨嵱诎Ч栌篃o道也。以此知之，魯之為政，不得其道，非酒故也，非禮故也，更非用觚之失道也，依孔子之見，當(dāng)歸咎于國(guó)君之昏庸無道也。

春秋之際，凡諸侯無論國(guó)之大小，國(guó)君皆可自稱為孤，魯亦然。《左傳·昭公七年》：“孤與其二三臣，悼心失圖，社稷之不皇，況能懷思君德?！奔词瞧淅６屡c觚皆從瓜得聲，古本同音。《爾雅·釋地》之觚竹，即孤竹也?！肚f子·大宗師》：“其觚而不堅(jiān)也?！薄夺屛摹吩疲骸磅?，特立不群也?！眲t讀觚為孤。

孔子所云“觚不觚”，蓋謂魯君失道，復(fù)失權(quán)柄，名存而實(shí)亡，君已非君也。尤其是昭公之所作所為，全不類國(guó)君矣?！蹲髠鳌ふ压荒辍罚骸疤焐臼希再E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于外，其誰矜之？”此可為孤不孤之確注也。蓋有感于昭公之君之不為君，故孔子一再嘆曰：孤哉！孤哉！實(shí)乃刺其眾叛親離，孤立無助也。左氏若引孔子此語于斯文，亦天衣無縫焉。

昭公以下之定公、哀公，亦皆無可觀者。定公八年，陽虎作亂，國(guó)君為其所劫。哀公十一年，齊師伐魯，公叔務(wù)人曰“：事充任重，上不能謀，士不能死，何以治民？”可見，國(guó)君縱有亦猶無也。哀公十六年，孔子卒，哀公誄之。子貢曰“：生不能用，死又誅之，非禮也。稱一人，非名也。君兩失之?！弊阋娖浠栌篃o道也。故孔子所云，蓋亦泛指昭、定、哀三君也。

《左傳·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觀之《論語》，亦然，不獨(dú)《春秋》也。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jì)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dá)而達(dá)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雍也》）

《正義》引鄭玄曰：“方猶道也?！?/p>

林按：仁之方，即方仁；方者，大也，非道也。凡事能推己及人，以己之心比人之心，可謂大仁矣?？鬃铀疲舜鹱迂曀鶈?。子貢問：“何如？可謂仁乎？”則孔子必不至于以“仁之道”應(yīng)之。此其一也。其二，孔子云“必也圣乎”，圣者，孟子謂大而化之謂之圣，即大仁大智者也；而大仁恰與圣字義相呼應(yīng)，若謂仁之道則與前言不相貫也。其三，能近取譬，非一般仁人所能為，如管仲，雖不失為仁人，然樹塞門，有三歸，有反坫，皆非圣賢所當(dāng)為者，故孔子贊其仁，未以圣者許之。唯有如禹，“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泰伯》），如泰伯，“三以天下讓”（同上），方可名之為圣?？梢?，能近取譬，非謂為仁之道，乃謂為仁之難也，果能如此做者，可謂大仁也已?！墩f苑·貴德》云：“大仁者恩及四海?！眻?、舜正是恩及四海者，故孔子謂之大仁。方義為大，乃常訓(xùn)，見《廣雅·釋詁》。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保ā短┎罚?/p>

《集解》：“美舜、禹也，言己不與求天下而得之?！?/p>

《正義》引毛奇齡《稽求篇》云“：晉劉寶崇《讓論》云‘：舜、禹有天下不與，謂賢人言于朝，小人不爭(zhēng)于野，以賢才化無事，至道與矣。己仰其成，何與之有？’”又引《孟子·滕文公》云：“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

林按：訓(xùn)與為預(yù)、為予皆非是，與者譽(yù)也，名也。本篇孔子曰：“大哉?qǐng)蛑疄榫玻∥∥『?，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民之所以無能名也，以堯之有天下也而不求譽(yù)也。舜、禹承堯之德，亦不務(wù)譽(yù)，唯務(wù)天下之治，百姓之安。《衛(wèi)靈公》：“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睙o為者，非無所作為也，但求國(guó)治民安，而不謀私名私利也。《泰伯》：“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庇碇詾槭ィ藘A其所有與所能以為天下利也，身之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遑求譽(yù)乎？大凡圣人皆有此美德。孔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同上）民之所以無得而稱泰伯者，以泰伯既無求有天下，更無求有令譽(yù)也，此真圣者也。故老子曰“：上德不德?！狈虿坏抡撸瑸樘煜露挥煜碌轮?。堯、舜、禹，皆是也?！蹲雍薄贰埃哼_(dá)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贝藷o所成名，正是孔子所以為圣人者也。故《淮南子·天文訓(xùn)》云“：圣人不與也?！鄙w常理也。

與之為譽(yù)，亦常訓(xùn)，本書屢用之。如《述而》：“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薄蹲雍薄罚骸百闩c之言，能無說乎？”《先進(jìn)》：“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又“：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diǎn)也?！迸c字皆當(dāng)讀為譽(yù)，舊說不可盡從也。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保ā蹲雍薄罚?/p>

《集解》引孔安國(guó)曰：“三軍雖眾，人心不一，則其將帥可奪而取之。匹夫雖微，茍守其志，不可得而奪也?！?/p>

《正義》“：鄭注云‘：匹夫之守志，重于三軍之死將也。’死將，謂奪取軍將而致于死也。三軍之帥，以人為衛(wèi)。故遇強(qiáng)適度，可覆而取之。匹夫守志，志有一定，不可得而奪也?！?/p>

林按：此說奪字誤?！墩f文解字》奞部“：奪，手持隹失之也?！倍斡癫米ⅰ埃阂隇榉彩ノ镏Q。凡手中遺落物，當(dāng)作此字，今乃用脫為之，而用奪為爭(zhēng)兌字，相承久矣。”《論語》所用多古字，故自漢至今，幾無人辨識(shí)此奪字義。唯錢大聽《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四為《后漢書·李膺傳》“豈可以漏奪名籍”之奪字義重申許說，然亦不及《論語》此奪字。

孔子云匹夫不可失志，蓋為誨其弟子語也，殆有所指焉?！短┎贰埃鹤釉弧汉V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危邦不人，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贝司又疽?。而生當(dāng)無道之魯國(guó)，弟子或有為虎作悵者。如冉求為季氏家臣，為其聚斂而附益之。為此，孔子憤然作色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先進(jìn)》）冉求性本謙讓，何以劇變?yōu)楹蒽澹繛橹静粓?jiān)也。《雍也》“：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釉弧毫Σ蛔阏撸械蓝鴱U。今女畫?！笨芍角笾车蓝Y，乃信道之不篤，用心之不專，故失其志焉。

《述而》“：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笨鬃用棵拷陶d弟子以立志為行仁之本?！队阂病贰埃鹤釉弧夯匾财湫娜虏贿`仁，其余則曰月至焉而已矣?！薄独锶省贰埃鹤釉弧壕訜o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倍c弟子居，常以言志為樂。

志之得失，一取決于己，與人無涉?！妒龆贰埃鹤釉唬骸蔬h(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薄额仠Y》“：子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匹夫而能不失志，在于修身以敬，在于有恒其德。是故，自古即有殺身以成仁者。夫如是，人不能奪之者，天地亦不能奪之者也。

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shí)哉！時(shí)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鄉(xiāng)黨》）

《正義》“：《釋文》又云：‘共，本又作供?；时咀鞴！端囄念惥邸B部上》《太平御覽·羽族部》并引作拱。按作拱是也?！秴问洗呵铩徏浩贰汗首勇窊R雉而復(fù)釋之?！哒T注：‘所得者小，不欲夭物，故復(fù)釋之。’揜即是拱。《爾雅·釋詁》‘：拱，執(zhí)也?！?/p>

林按：此說可疑。若謂子路執(zhí)之，余雉何待三嗅而起，必迅即盡亡去也。竊以為共有口呼手揮之義?！墩f文解字》癶部“：共，同也。從廿、廾?！必フ?，口也。其甘部云：“甘，美也。從口，含一?！奔词瞧渥C。廾者，許云“：引也?！倍巫ⅰ埃骸渡狭仲x》：‘仰癶橑而捫天。’晉灼曰‘：癶，古攀字?！卑h字像兩手攀引之形，故訓(xùn)引。據(jù)此，共字本義必與口手相關(guān)。其言部云：“詷，共也，一曰謥也?！敝祢E聲曰：“本訓(xùn)當(dāng)為夸誕?！锻ㄋ孜摹罚骸赃^謂之謥詷?！保ā墩f文通訓(xùn)定聲》詷字條）桂馥曰：“同也者，同當(dāng)為詷。”（《說文解字義證》共字條）許以共訓(xùn)詷，則知訓(xùn)共之同當(dāng)讀為詷，互訓(xùn)也。以此知共字初義必源于口也?！稙檎罚骸盀檎缘拢┤绫背?，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薄都狻罚骸肮?，歸向之?！贝斯沧至x為引手相向也?！盾髯印べx》：“圣人共手，時(shí)幾將矣?！弊ⅲ骸肮?，讀為拱?！辈槐馗淖x，共字本有舉手上揚(yáng)之義。以此知共字初義又源于手也。堯時(shí)有治水之官曰共工，實(shí)猶后代治水之監(jiān)工，監(jiān)工者必口呼手揮之也?！蹲髠鳌の墓四辍罚骸肮舱撸紊砜酥?jǐn)，當(dāng)官理治也?！贝思垂沧止帕x之存者。

子路真乃野人，夫子借山梁雌雉為題，誡其凡事當(dāng)識(shí)時(shí)宜，不可魯莽，而其茫然不曉，竟口呼手揮以逐去雌雉，形同頑童。其終死于衛(wèi)難，不亦宜乎？

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痹唬骸白釉冢睾胃宜?！”（《先進(jìn)》）

《正義》：“《呂氏春秋·勸學(xué)篇》：‘曾子曰：君子行于道路，其有父者可知也，其有師者可知也。曾點(diǎn)使曾參，過期而不至，人皆見曾點(diǎn)曰：無乃畏邪？曾點(diǎn)曰：彼雖畏，我存，夫何敢畏？孔子畏于匡，顏淵后?？鬃釉唬何嵋匀隇樗酪?。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顏淵之于孔子，猶曾參之于父也。此周秦人解誼之最古者?！?/p>

林按：據(jù)雜家之說以解經(jīng)，非是。且彼訓(xùn)畏為死（見高誘注），無乃此畏于匡之畏亦為死邪？《書·皋陶謨》：“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辈虃髟疲骸巴盼淖魑?，二字通用?！贝酥芬嗳?，當(dāng)讀為威。子威于匡，謂孔子為匡人所侮也?！妒酚洝ぶ鼙炯o(jì)》：“秦借道兩周之間，將以伐韓。周恐借之畏于韓，不借畏于秦?！蔽酚陧n，畏于秦者，即為韓所侮，為秦所侮也。不僅義訓(xùn)同，且句法亦同。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zhǎng)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duì)曰“：千乘之國(guó)，攝乎大國(guó)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狈蜃舆又?。（《先進(jìn)》）

《正義》：“加之以師旅者，謂己國(guó)有征討，及他國(guó)來侵伐者也。加者，益也?！庇郑骸耙蛑责囸I者，《老子·儉武篇》云：‘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因也?！?/p>

林按：此說非是。加者，侵陵也?！豆遍L(zhǎng)》：“子貢曰：‘吾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薄都狻芬R融曰：“加，陵也?！薄蹲髠鳌は骞辍罚骸熬臃Q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馮君子。”加、馮互文見義，皆謂陵也。加之以師旅，謂大國(guó)時(shí)以師旅侵陵千乘之小國(guó)也，如《春秋》所載齊楚伐魯即是。因者，襲也?！稙檎罚骸耙笠蛴谙亩Y，所損益可知也。”謂殷湯因襲夏禮也。因之以饑饉，謂大國(guó)于千乘小國(guó)遭逢荒年之際而襲之?！洞呵铩は骞哪辍罚骸岸箴?。二十有五年，春，齊崔杼帥師伐我北鄙?！奔词敲髯C。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chéng)不以富，亦祇以異?！保ā额仠Y》）

《集解》：“鄭曰：‘此《詩(shī)·小雅》也。祇，適也。言此行誠(chéng)不可以致富，適足以為異耳。取此詩(shī)之異義以非之?！?/p>

林按：此說欠確。依文意觀之，所引“誠(chéng)不以富”，指“愛之欲其生”而言；“亦祇以異”，指“惡之欲其死”而言。故富非貧富之富，異非異同之異。富者，福也?！洞笱拧ふ贂F》：“維昔之富，不如時(shí)?！薄睹珎鳌罚骸案?，福也?！笨肌缎⊙拧の倚衅湟啊匪伝橐鲆皇?，亦與貧富無涉，當(dāng)讀富為福，《鄭箋》讀為本字，蓋誤也?！墩f文解字》示部“福，備也?！倍巫ⅲ骸皞湔?，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之謂備?！迸e凡生之順，婚姻之順，皆謂福也，不必多財(cái)也。而異乃對(duì)福而言，故當(dāng)訓(xùn)為災(zāi)。《易林》：“獨(dú)蒙福力，時(shí)災(zāi)不至?！奔礊?zāi)與福對(duì)舉?！豆騻鳌ざü辍罚骸爱惔蠛鯙?zāi)也?！敝愐酁?zāi)也。故經(jīng)籍災(zāi)異并稱。災(zāi)者，猶言害也。亦祇以異，猶言適足以害之，正謂欲其死也。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chéng)哉是言也！”（《子路》）

《集解》“：王曰‘：勝殘，勝殘暴之人，使不為惡也。去殺，不用刑殺也。'”

林按：此說“勝殘”非是。勝殘與去殺并列，互文也?！吨芏Y·地官·媒氏》“：凡男女之陰訟，聽之于勝國(guó)之社?！弊ⅲ骸皠賴?guó)，亡國(guó)也?！薄兑住は缔o下》：“貞勝者也?！庇葑ⅲ骸皠?，滅也?！薄俄n非子·守道》“：圣王之立法也，其賞足以勸善，其威足以勝暴，其備足以完法。”勝暴即去暴也，與此勝殘義相近。殘亦殺也?！吨芏Y·夏官·火司馬》：“放殺其君則殘之。”注：“殘，殺也?！薄读凶印ふf符》：“遂共盜而殘之?！弊ⅲ骸皻?，賊殺之?！?/p>

上文云孔子反對(duì)所謂法治之濫殺無辜，主張以德以禮治國(guó)，故此引古人之說而贊之。后之為政者往往視民如寇仇，不惜殺人如麻以固其霸權(quán)，可悲也乎！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品?！”

（《子路》）

《集解》：“孔曰：‘南人，南國(guó)之人也。’鄭曰：‘言巫醫(yī)不能治無恒之人。’”

《正義》：“是巫醫(yī)皆以士為之，世有傳授，故精其術(shù)，非無恒之人所能為也?！?/p>

又南人之說亦可商?！蹲髠鳌こ晒拍辍贰埃簳x侯觀于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duì)曰‘：鄭人所獻(xiàn)楚囚也?！古c之琴，操南音。”南皆謂楚也。古楚地盛行鬼神卜巫之風(fēng)，故此南人蓋指楚人也。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憲問》）

《集解》“：孔曰‘：事君之道，義不可欺，當(dāng)能犯顏諫爭(zhēng)?！?/p>

《正義》“：注以勿欺即謂能犯顏諫爭(zhēng)也……《禮·檀弓》云：‘事君有犯而無隱?！綦[即為欺矣?！?/p>

林按：此說誤，孔子謂事君勿欺之，勿犯之也。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duì)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保ā额仠Y》）孔子以為，臣之于君，不可相犯，故“君在，躊躇如也，與與如也”（《鄉(xiāng)黨》）。即便是昭公、定公、哀公如此之昏君，孔子亦能“事君盡禮”（《八佾》）?？鬃釉弧埃阂缘朗戮?，不可則止?！保ā断冗M(jìn)》）何必犯顏諫爭(zhēng)？尤其所事者為昏君，爭(zhēng)之亦徒勞。況且以犯顏諫爭(zhēng)訓(xùn)犯，未免有添字解詁之嫌。至于《禮記》所云，明非孔子意，安可為據(jù)？

又，子路性剛，疾惡如仇，孔子唯恐其犯上，故有斯語。其為蒲大夫，臨行，孔子誡之曰“：恭以敬，可以執(zhí)勇；寬以正，可以比眾；恭正以靜，可以報(bào)上?！保ā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罚┛芍^知之至深。若如孔安國(guó)之說，則無異火上澆油，欲速其死也。

孔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笨鬃由跓o道之邦，遭逢無道之君，教誨弟子事君不可欺而犯之，正是孟子所謂明哲保身之道也?？v然如此，孔子于子路亦最為放心不下，故屢誡之。可惜子路未能盡會(huì)夫子之意，終以剛而死于衛(wèi)難。《禮記·中庸》“：國(guó)無道，其默足以容?！毙旁?！后之忠良，不解圣人之意，或?yàn)榛柰跛?，或?yàn)楸┚?。然亦無益于世矣。如子胥犯顏諫爭(zhēng)，莫救吳之亡，徒教姑蘇千載遺恨；屈原犯顏諫爭(zhēng)，無助楚之喪，反使汨羅萬古沉冤。由此觀之，圣人之教，何可違耶？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保ā缎l(wèi)靈公》）

《集解》“：馬曰‘：水火及仁，皆民所仰而生者，仁最為甚?！?/p>

《正義》“：《孟子·告子篇》‘：民非水火不生活。’是水火為民所仰而生也。”

林按：馬劉兩家皆未達(dá)孔子本意?？鬃又^當(dāng)政失道而使民失仁，其忌仁也甚于忌水火，避之猶恐不及；蹈水火固有死理，踐仁道必?zé)o禍患焉。孔子之意，在于警策世人不可自甘沉淪，理當(dāng)克己復(fù)禮以尚仁。此即孔子終生碌碌為木鐸之本旨也。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保ā蹲訌垺罚┛鬃又溃?dāng)政失道，世風(fēng)日下，民之不講仁義與日俱盛，隨處可見。子游于匡，無端而為野人所侮。在陳絕糧，莫之肯助。入衛(wèi)使子路問津，而耕者耰而不輟。魯為周公封邑，而古風(fēng)亦日漸沒落，故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衛(wèi)靈公》）又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雍也》）有鑒于此，孔了欲去中國(guó)而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欲擇仁而居。

若以為民之望仁甚于望水火，則何必云“未見蹈仁而死者也”，則孔子何必喟嘆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陽貨》）

夫甚之為言劇也，見《廣雅·釋言》?！妒龆贰埃鹤釉弧荷跻游崴ヒ?！’”即是其例。此言忌仁劇于水火，乃謂民心日壞，古風(fēng)不復(fù)存焉。此意唯有生當(dāng)亂世者方能深會(huì)之。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避之，不得與之言。（《微子》）

《集解》引孔曰“：比孔子于鳳鳥。鳳鳥待圣君乃見，非孔子周行求合，故曰衰?！?/p>

林按：此說以“何德之衰”為非孔子，大誤也。據(jù)《莊子·人間世》所載接輿此歌云“天下無道，圣人生焉”，以孔子為圣人也“；臨之以德”，謂孔子以德臨人也“；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以孔子為有用之才也。而此云“來者猶可追”，亦望孔子能挽既倒之狂瀾，如何反謂其德之衰也？《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乃孔子自謂體力精力之衰，豈可以為其德之衰？接輿既然以鳳鳥比孔子，則絕無非之之理。

何德之衰，謂何以世德如此之衰也，乃問孔子之語。是接輿有感于令尹子西沮楚昭王用孔子而致世事日非之浩嘆也，故下文云：“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鄙w接輿之意與孔子之觀世道者合，故孔子下欲與之言?！蹲雍薄贰埃鹤釉弧壶P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謂世無明君，天下失道也?！豆遍L(zhǎng)》“：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敝^欲去魯而別有所圖也。《子路》“：子貢問‘：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隱！斗筲之人，何足算也！’”直斥從政者昏庸也。《衛(wèi)靈公》“：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庇衷弧埃褐抡啧r矣！”悲嘆世風(fēng)日下也。正由于接輿與孔子之觀世道者合，故《莊子》之外，《荀子》《秦策》《楚辭》《史記》皆稱與接輿，而后世亦皆以賢者目之。

據(jù)《史記·楚世家》所載，楚自熊繹始封于荊蠻，披荊斬棘，蒸蒸日上，歷數(shù)十世至昭王，國(guó)勢(shì)始衰。依天命觀之，亦世德之衰故也。接輿此嘆，近乎圣人之嘆也。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拔覄t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保ā段⒆印罚?/p>

《集解》引包咸曰：“放，置也，不復(fù)言世務(wù)?！?/p>

《正義》“：《后漢·孔融傳》‘：跌蕩放言?！钯t注：‘放，縱也。’又《荀韓鐘陳傳·論》‘：漢自中世以下，閹豎擅恣，故俗以遁身矯潔放言為高?！钯t注：‘放肆其言，不拘節(jié)制也?！墩撜Z》曰：隱居放言?！私馑苿侔??！?/p>

林按：包說是而李、劉之說非。隱居放言，謂避世復(fù)避言也?！稇梿枴贰埃鹤釉弧嘿t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薄短┎贰埃鹤釉弧禾煜掠械绖t見，無道則隱?！薄妒龆贰埃鹤釉弧壕佑G于言而敏于行?！庇衷弧埃河栌麩o言?！保ā蛾栘洝罚┛芍鬃又趤y世，贊許隱居而避言，只是忙于行仁布道，未暇自顧也。而考之《論語》及他書，不見孔子有主張放肆其言之說，可知其誣也。自李賢以隱居放言之放為放肆，后世多承其誤，以劉氏之博學(xué)亦未免，悲夫。為免混淆視聽，不致使之繼續(xù)貽誤今人與后人，故重申包義以正其說。

子夏曰：“仕而優(yōu)則學(xué)，學(xué)而優(yōu)則仕?！保ā蹲訌垺罚?/p>

《集解》引馬曰：“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

《正義》“：古者大夫、士，年七十致事，則設(shè)教于鄉(xiāng)，大夫?yàn)榇髱?，士為少師。是仕而?yōu)則學(xué)也。學(xué)至大成乃仕，是學(xué)而優(yōu)則仕也?！?/p>

林按：馬說是而劉說非。劉氏所說乃教也，非學(xué)也。仕而優(yōu)則學(xué)，明謂仕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學(xué)禮。《公冶長(zhǎng)》“：子貢問孔文子何謂之文，子曰‘：敏而好學(xué)，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孔文子即衛(wèi)大夫仲叔圉，謚曰文，蓋稱譽(yù)其仕時(shí)之勤學(xué)好問，必非指其致仕之后事也?！妒龆贰埃鹤釉唬骸游覕?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據(jù)《左傳》所載可知，孔子五十時(shí)方仕于魯，則其好學(xué)非致仕之后事也?！缎l(wèi)靈公》“：子曰：‘吾當(dāng)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xué)也?！敝錇閷W(xué)乃常事也?！队阂病贰埃鹤釉弧菏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xué)也?！敝浜脤W(xué)乃終生事也。

荀子曰“：學(xué)不可以已?！弊酉闹庵^學(xué)與仕相輔相成，不可即離。后之仕者或違圣教以致身敗名裂者，不在少數(shù)。如漢之霍光，仕至冢宰，然不學(xué)無術(shù)，終于不血食；宋之寇準(zhǔn)，恃才傲物，而不學(xué)無術(shù)，故屢受辱。今之仕者可不戒乎？

又仕者，非必為官以任職也。《公冶長(zhǎng)》“：子使漆雕開仕?！笨鬃ⅲ骸笆?，仕于朝。”《子罕》“：子云‘：吾不試，故藝?！嵶ⅲ骸钥鬃幼栽莆也灰娪茫识嗉妓??！币娪眉词艘??！墩f文解字》：“仕，學(xué)也”。朱駿聲云：“猶今言試用也?！保ā墩f文通訓(xùn)定聲》仕字條）《詩(shī)·文王有聲·毛傳》：“仕，事也?！本C而觀之，凡為國(guó)家做事者皆可曰仕。

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痹釉唬骸疤锰煤鯊堃?，難與并為仁矣?！保ā蹲訌垺罚?/p>

《集解》引鄭曰：“言子張容儀盛，而于仁道薄也?！?/p>

《正義》：“《大戴禮·衛(wèi)將軍文子篇》：孔子言子張不弊百姓，以其仁為大；又言其不伐，不侮可侮，不佚可佚。是子張誠(chéng)仁。而子游譏其未仁者，以其容儀過盛，難與并為仁，但能成己，而不能遍成物，即是未仁。未仁者，未為仁也。以此見仁道之至難也?！?/p>

林按：此說可疑者三：其一，既然孔子言子張為仁，何以其弟子子游、曾子與師尊唱反調(diào)，云其未仁？其二，容儀過盛豈害仁乎？《陽貨》載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請(qǐng)問之。曰：“恭、寬、信、敏、惠?！蔽匆娙輧x與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孔子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痹印⒆佑谓詾榭鬃痈咦?，必不至于違師訓(xùn)而以貌抑子張。其三，孔子屢誡弟子無攻人之惡，縱使子張未仁，其同門子游、曾子亦必不至于明言斥之以貽其羞。

竊以為子游、曾子所云，皆以子張為馬首，難與相并為仁也。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保ā蹲訌垺罚┠苷?，及也。子游所云，言己之仁難及子張也，故下文云“然而未仕”。然者，非轉(zhuǎn)詞也，承上者也?！督?jīng)傳釋詞》卷七引《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何注云：“然，然上議?！笔且病Ｗ佑螢橹t謙君子，仰慕子張之仁，而責(zé)己之不足，終于成就其仁德。綜觀《論語》所記子游言行六則，無一不見其孜孜以求之志也。

子游如此，曾子則更賢。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yuǎn)乎？”（《泰伯》）可見終其一生于求仁。又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dòng)容貌，斯遠(yuǎn)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yuǎn)鄙倍矣?！卑粗珪八鳎匆娫佑袗喝苏?，誠(chéng)哉其出辭氣而遠(yuǎn)鄙倍也。是故此語亦不例外，乃盛譽(yù)子張之仁難以企及也。

孔子曰：“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保ā稇梿枴罚┯衷唬骸耙娰t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焉?！保ā独锶省罚┛组T之中，古風(fēng)存焉，故子游、曾子求學(xué)于孔子，乃為修身進(jìn)德，見賢思齊也，何可以后之學(xué)者比之？仁義道德之淪喪也久矣，溯其源者，蓋緣求人不求己也。

子曰“：君子惠而不費(fèi)，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jiān)弧埃汉沃^惠而不費(fèi)？”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fèi)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堯曰》）

《正義》引舊注云：“利民在政，無費(fèi)于財(cái)。”

邢昺《注疏》云：“民居五土，所利不同，山者利其禽獸，渚者利其魚鹽，中原利其五谷，人君因其所利，使各居其所安。不易其利，則是惠愛利民在政，且不費(fèi)于財(cái)也?！?/p>

林按：此說費(fèi)字義誤。依孔子所說因民之利而利之，則費(fèi)字讀為拂或咈也。《說文解字》：“咈，違也?！苯?jīng)傳多以拂為之?！墩f文通訓(xùn)定聲》引《詩(shī)·皇矣》：“四方以無拂。”《禮記·大學(xué)》：“是謂拂人之性。”而《論語》以費(fèi)為之，亦同音假借也?！墩f文通訓(xùn)定聲》引《禮記·中庸》“費(fèi)而隱”，即是其例。

《論語正義》引《左傳》云：“上思其利，忠也，利民在政者，政在養(yǎng)民。故當(dāng)順民之性，使之各遂其生?！逼漤樏裰裕怪魉炱渖?，即孔子所云不拂之意也。是為旁證也。按之《論語》，亦有本證焉?！稙檎罚骸懊宪沧訂栃?。子曰：‘無違。’”又：“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可知孔子以無違民意為治國(guó)之要?！缎l(wèi)靈公》：“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庇衷唬骸盀檎缘?，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保ā稙檎罚┛芍鬃又鲝堃郧鍍魺o為為治國(guó)之本，反對(duì)擾民?！蹲勇贰份d魯哀公問政，子曰：“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此就國(guó)君而言，若就民意而言，則順之者昌，而逆之者亡也。

《左傳·哀公十一年》：“季孫欲以田賦，使冉有訪諸仲尼……（仲尼）而私于冉有曰：‘君之行也，度于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歔，從其簿……’”其中“施，取其厚”與此文“惠而不費(fèi)理”理應(yīng)同意。

《孝經(jīng)》云：“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孔子之惠而不費(fèi)之訓(xùn)久為后人所誤解，于是當(dāng)政者往往強(qiáng)奸民意，違背民意，口惠而實(shí)不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