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橋兵變的“預(yù)謀”
陰謀論認(rèn)為:老趙是整個陳橋兵變中的主謀。
我認(rèn)為不是。
老趙在陳橋兵變中,全不知情。
有幾個故實可以支持我的意見。
第一個故實:
趙匡胤剛剛離開東京汴梁,城里就有了流言:
將以出軍之日,策點檢為天子!
將要以趙匡胤出軍那天,策立殿前都點檢做皇帝!
這流言,似乎是對“點檢作天子”五個漢字的遙遠回應(yīng)。就像無人知道那五個漢字始于何處一樣,迄今為止,也無人知道這句流言始于何處。
它預(yù)示著一場兵變即將開場,于是城里有了種種恐慌。基于對以往兵變的記憶,大兵總要擄掠京師,劫奪錢財,不少人出于對私有財產(chǎn)的珍惜,準(zhǔn)備逃離東京,帶著全家老小開始了“避難”,汴梁城里,一時人心惶惶。
很多人將這類流言看作老趙的“輿論宣傳戰(zhàn)”,但我恰恰認(rèn)為正是這類流言,預(yù)表了老趙的無辜——他如果真的要篡位,干嗎要在事情未成之際大張旗鼓?豈不是給對手從容應(yīng)付的準(zhǔn)備時間?所以,我傾向于認(rèn)為此事如果不是民心所向的真實讖語,就是子虛烏有,后人造偽,未必就有此事。
退一萬步講,如果確有此事,也定非老趙預(yù)謀。當(dāng)我在重新思想此事,并重新推演此事時,我知道:即使是我要做這樣一番大事,也不會在事先張揚得滿城皆知。大事未做,即滿世界宣揚,只有傻子才會這么做。而我知道的事實是:老趙不是傻子。
這個故事邏輯很清晰:老趙沒有參與陳橋兵變預(yù)謀。
第二個故實:
據(jù)說京師流布“點檢為天子”喧言之際,全城皆知,獨宮內(nèi)不知。趙匡胤聽到后,有了恐懼。他驚慌回家,不知所措,悄悄與家人商議說:“外間洶洶若此,將如何?”
外面動蕩騷亂到這地步,這可怎么辦???
據(jù)說趙匡胤的妹妹看到老趙的慌亂后,面如鐵色。這時候她正在廚房搟面條,于是一面操起搟面杖來追打老趙,一面說:“大丈夫臨大事,可、否,當(dāng)自決,乃來家內(nèi)恐怖婦女何為耶!”
老爺們大丈夫遇到大事,做還是不做,怎么做,應(yīng)該自己決定,你回家來嚇唬我們這些女人,這算哪一檔子事??!
老趙一想也是,于是什么話也沒有說,史稱“默然出”。
此事記錄有異文。見于宋人司馬光《涑水紀(jì)聞》者,操練搟面杖的妹妹,被說成是老趙的姐姐。另有宋人邵伯溫《邵氏聞見錄》也記錄這事,但是認(rèn)為操練搟面杖的變成了老趙的姑姑,不是姐姐。老趙倒是有個姐姐,但“未笄而夭”,還沒成年就死了,故不應(yīng)是姐姐。但姑姑似也不大可能。姑姑應(yīng)另有家室,住在老趙家里似不通。我以為這個人很可能是老趙的妹妹。
這位趙妹妹,據(jù)《宋史》,知道她曾經(jīng)嫁人,不料夫君早亡。直到大宋建國后,趙妹妹被封為“秦國大長公主”再嫁給忠武軍節(jié)度使大將高懷德。這一番京師流言之際,秦國大長公主應(yīng)該尚未再嫁,守寡在家,所以操搟面杖的人,只有趙妹妹最合適。趙妹妹事跡不多,“操練搟面杖”和“再嫁高懷德”大約是她留下的僅有的兩個故實。
這個故實可以證明:如果京師有謠言,而老趙不知,嚇得回家找姐姐、妹妹或姑姑,證明:老趙確實沒有參與陳橋兵變之預(yù)謀。
第三個故實:
老趙在陳橋驛被三軍擁戴做了皇上后,帶兵返回汴梁。這時候母親杜太后正帶著眷屬在定力院寺廟做佛事。于是,忠于大周帝國的“有關(guān)部門”(史稱“有司”)得到密報,就帶著兵警包圍了寺院。定力院主僧要杜夫人攜眷登入秘閣藏身,并將門鎖死。“有關(guān)部門”來人問杜夫人何在,主僧曰:“都跑散了,不知道哪里去了?!北资咳胨律荩瑏淼矫亻w,敲碎門鎖,發(fā)現(xiàn)里面密布蛛網(wǎng),塵埃凝積,似多年不曾有人來過。兵警道:“這哪是有人待的僧房??!”于是紛紛離去。幾個小時之后,老趙登基。
此事最早記錄見于老趙同時代人陶谷所撰《清異錄》。宋人朱弁《曲洧舊聞》記錄得也有趣。朱弁雖生當(dāng)南宋,但對北宋朝野遺事非常熟悉。后來能夠知道,《曲洧舊聞》是值得信任的一部大宋記錄。杜夫人這個故實,神奇而又驚險,卻不失為一個實錄。宋人王明清《揮麈后錄》也記錄了這件事,大同小異,大意說搜捕杜夫人的人是檢校太尉、同平章事、充侍衛(wèi)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但這個記錄就不靠譜,因為韓通在老趙入城的當(dāng)天正在上朝,直到大軍進城,他才知道發(fā)生了兵變。而且兵變之后,在奔回韓府時被殺。故他不可能參與搜捕杜夫人的行動。
司馬光的《涑水紀(jì)聞》記錄這同一件事,卻賦予了杜夫人不同的面目。
太祖之自陳橋還也,太夫人杜氏,夫人王氏,方設(shè)齋于定力院。聞變,王夫人懼,杜太夫人曰:“吾兒平生奇異,人皆言極富貴,何憂也?”
太祖趙匡胤從陳橋回軍汴梁城的時候,太夫人杜氏和夫人王氏,正在定力院設(shè)齋做佛事,聽到兵變消息后,王氏有了恐懼,但杜夫人卻說:“我兒平生有奇異之行,人都說我兒將來富貴至極。這事有什么可憂慮的!”
認(rèn)為老趙預(yù)謀兵變者往往以這一條記錄為據(jù),說杜夫人臨危不懼,必有安排云云。但細味此文,當(dāng)知杜夫人等一干家眷也不知此事,不過是事件來臨,杜夫人安慰王夫人而已。不過有這個段子,也確實透露了杜夫人的襟懷氣象,我甚至寧愿相信司馬光的筆下是實錄。
正史記載此事的說法是:老趙信任的部下親將有名楚昭輔者,史稱此人“事太祖,隸麾下,以才干稱,甚信任之。陳橋師還,昭憲太后(杜夫人死后謚昭憲)在城中,太祖憂之,遣昭輔問起居,昭輔具言士眾推戴之狀,太后乃安”。
楚昭輔久在趙匡胤麾下,有才干,很得老趙信任。陳橋還軍時,杜夫人在城中,老趙擔(dān)心母親害怕,就派遣楚昭輔快馬先回,去問起居、報平安。楚昭輔詳細向杜夫人匯報了將士擁戴老趙的過程,杜夫人聽后才放下心來。
這一記載也證實了昭憲太后杜夫人壓根不知道有個謀劃中的“陳橋兵變”。如果杜夫人知道“陳橋兵變”,何勞楚昭輔去“問起居”?
這個故實更可以證明:老趙實實沒有參與陳橋兵變的預(yù)謀。
歷史在若干拐彎的地方,記錄歧義,是尋??梢姷默F(xiàn)象。我說過,講述歷史,處理此類文件,可以有兩個辦法:
第一是在N種記錄中選擇其一,因為你不可能更改記錄。
第二個辦法是,斟酌史料,從N種記錄中梳理出一個“新的意見”來。但這第二個辦法在史料長期的流傳中,已經(jīng)有前人梳理過多次,你已經(jīng)不大可能梳理出超越前人意見的“新的意見”,除非有新的史料出現(xiàn)。故,面對歧義,最好的辦法仍然是選擇。
在這類選擇中,沒有理由指責(zé)誰“對”誰“錯”。無論如何選擇,其實都是前人已經(jīng)給出的答案。你只需要根據(jù)你的義理和邏輯,選擇其一。
我選擇:老趙沒有參與陳橋兵變的預(yù)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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