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斗爭會動員非精英群體，并且將決定性地形塑了革命群眾行動的結構性后果。非精英和精英一樣，不會自取滅亡，而是試圖搞清楚社會結構和沖突，從而決定什么時候、什么地點社會動員才會有效。非精英和精英一樣，可能會誤讀社會結構，從特殊的本地情況出發(fā)誤判普遍的政治機會。所有的行動者——精英也好，非精英也罷——通常不能看到：在復雜社會結構中，精英斗爭和階級斗爭交織在一起會導致非意料的、他們本身不愿看到（或者個別出乎意料但令人驚喜）的后果。

當非精英找到一個他們可以與之聯(lián)合的、擁有結構上有力位置的精英群體的時候，他們最有可能持續(xù)斗爭并達到目標。當一個精英盟友很弱的時候（就像亨利八世宗教改革之后的教會），其非精英盟友的反抗雖然激烈但被孤立，也因此很容易被擊敗（比如1536年英格蘭的求恩巡禮運動），要不就是反抗缺乏組織，故而即便群眾基礎廣泛也不易奏效（就像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各式各樣的平民暴動）。

只要精英和群眾力量的聯(lián)盟能保持團結，并持續(xù)在一段時期內調動資源，那么精英就會成為有效的盟友，幫助維持群眾行動。英國和法國的革命就屬于這樣的情況：精英（鄉(xiāng)紳和資產階級）都面臨被消滅的威脅，并且都有資源動員非精英力量，因此將革命斗爭持續(xù)了數(shù)年。梳毛工起義和投石黨之亂則是另一種情況：精英們感到自己受到威脅，但是動員群眾力量會削弱他們內部的團結，無法聚集足夠的資源應對革命的威脅；這樣一來，梳毛工和投石黨就沒有聯(lián)合，而是被重組后的多精英聯(lián)盟鎮(zhèn)壓了。

推翻國家或國家轉型并不見得是革命的主要目標或者結果。第四章里所考察的所有英國的斗爭都是在爭奪對本地組織的控制，以便統(tǒng)治或者攫取利益。兩次革命（1640年和1689年）雖然不是宗教改革，也確實造成統(tǒng)治者的更迭，但是此前精英沖突所塑造的政府結構沒受到任何實質影響。而亨利八世宗教改革造成的精英轉型，才給全國憲政帶來最大的短期和長期影響，它推翻了教會所控制的另一套全國行政系統(tǒng)——任何研究革命的社會學家對于國家的定義，都不會包括這一實體。

當然，在佛羅倫薩的梳毛工起義、美第奇的政變、法國的投石黨之亂和1789年的大革命（包含貴族和資產階級各自的野心）中，革命者都是為了在既存的國家之內取得更好的地位。1789年的大革命不期然而然地推翻了舊國家，這不過是因為精英和民眾的行動以獨特的方式結合在一起罷了[3]。

比起每一次革命原本的計劃和事件，革命的長期后果距離國家轉型的理想更遙遠。只有當精英和非精英的群體廢止或者吸收失敗精英曾經控制的、類似國家的統(tǒng)治和攫取資源的一系列機制之后，革命才有長遠的影響。梳毛工起義短暫地而美第奇家族的政變永久地完成了稅收、借貸和軍事動員機制在精英之間的轉換。這些案例是帕累托式的精英循環(huán)，但不影響精英們總體的組織力量，以及他們統(tǒng)治和剝削非精英的總體形式。

只有英國的第一次斗爭——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極大地而且永久地影響了精英統(tǒng)治的結構。從1640年到1689年，英國的斗爭（通常被認為是革命）僅僅是承認了已由宗教改革觸發(fā)的精英和階級關系變遷。法國大革命在20世紀之前的革命里算是特殊的，因為它是在推翻國家政權的過程中啟動了精英和階級關系的轉型。

法國革命不同于其他近代革命（而且在本書討論的案例中，它最接近查爾斯·梯利所描繪的理想型［1978］），因為它所打擊的政權是歷史上第一個中央政府能夠完全吸收或規(guī)制所有精英組織的政權。只有當革命消滅、兼并或者摧毀精英力量的時候，革命才有結構上的意義。這些精英力量可能存在于國家之內的，不過歷史上更常處于類國家的組織和其他精英組織之中，因而并不是革命目標的題中之意。

馬克思主義認為革命就是階級戰(zhàn)爭，如果這一虛弱的命題只有來自國家中心主義者的挑戰(zhàn)，而他們也只不過把五百多年的歐洲歷史看做國家與公民社會的斗爭，革命則是一方勝利另一方失敗的過程，那么關于革命的比較研究仍會停滯不前（而且將繼續(xù)錯誤地解讀近年來對于特定革命的歷史研究成果在結構性方面的意義）。我們必須更細致地考察統(tǒng)治階級和“國家精英”，認識到多種精英的存在和他們的組織基礎（可能是國家，也可能是類國家的組織）。這之后我們才能回答比較性的問題，比如：精英們如何依靠國家或者類國家機制來榨取資源和統(tǒng)治非精英們？以及精英們出于怎樣的利益考慮去保留、調整或推翻國家或者類國家的組織形式？這些問題的答案為分析革命的最終效果提供了基礎。我們也可以由此判斷，當今民族國家的削弱，能否將再一次將革命者的目標引向非國家的組織。

最后，把焦點放在精英和階級結構上也可以解釋革命的非預期效果。卡爾·馬克思本人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里就做到了這一點。他通過辨識多個階層如何用類似精英的方式來控制其組織基礎，以及控制特定的階級關系，細致地追溯了這些階層之間的聯(lián)合和斗爭。精英斗爭和非精英斗爭交織在一起，使得法國革命時期不同于之前的精英斗爭。這也是為什么革命時代會令其親歷者試圖重建歷史事件及其意義的學者們感到困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