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都市的建設(shè)

幼蟲用顯微鏡看，外觀非常像人類，像得讓人覺得很詭異?？雌饋碛悬c像戴著黃金面具，放在楓樹棺木中的埃及木乃伊，或者是極小的人，或者是大自然正在猶豫，要不要把它變成昆蟲？

一

螞蟻社會的統(tǒng)治與秩序，比蜜蜂更平衡、更安定。每一年，有時候一年會發(fā)生好幾次，事關(guān)螞蟻王朝或結(jié)婚的騷動，有時候會使它們的社會財產(chǎn)與將來，陷入危機中。白蟻也是，它們婚飛的時候，會死掉好幾千個新郎，對共同的生活產(chǎn)生威脅，常常成為城被攻陷的原因。

螞蟻世界的婚飛情景，不太熱鬧，雌與雄只見一次面就交尾，更加經(jīng)濟。在昆蟲世界中，這算是很樸素的婚禮，但是，婚禮當(dāng)天，周圍所有的蟻冢都會不斷地慶祝，新娘們會在蟻巢的上空，表現(xiàn)出類似興奮不安的沸騰狀態(tài)。在蟻巢中，就好像在鼓勵它們，或是跟它們道別似的，夾雜著興奮與不安的工蟻們，會來到巢的外面陪伴新娘，盡可能地飛到很遠(yuǎn)的地方。然后，目送不可能再見的雌蟻離開。

對螞蟻而言，愛情就跟白蟻婚飛的情況一樣，總是意味著死亡，其結(jié)果就連一只雄蟻都不可能活下來。

朝著天空飛去的數(shù)千只處女螞蟻之中，最多只有兩三只能夠完成它們的天職，品嘗到后面要敘述的那種悲慘情節(jié)。

而且，戒備森嚴(yán)的警察組織，會監(jiān)視螞蟻巢入口的周圍，防止所有的雌蟻全部飛走。因為如果都市里面，完全沒有年輕的母親，那么都市的未來就會有危險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命運在下達命令，不過，在聚落的圓天花板下，警官會用力抓住年輕母親的腳，留住年輕母親。然后，拔掉它們的翅膀，拉進地下室，它們就這樣遭到囚禁。

維持國家不可或缺的雌蟻數(shù)量，到底是誰數(shù)出來的呢？

二

第一個注意到這場樸素婚禮的人，是雷歐米爾（R.A.Reaumur）。他發(fā)現(xiàn)這個情景，巧妙精彩地描寫下來。以下要引用的這段文章，在過去一直都只是手稿，一直遭到埋沒，沒有發(fā)表出來，過去的評價也不高，一直到最近，才終于在美國發(fā)表。

1931年9月初，前往路普瓦圖（Poitou）途中，我來到杜爾（Tours）附近的羅亞爾（Loire）河堤。周圍的美景與一天暑氣離去后舒服的空氣，引誘著我從馬車上下來，我打算去散步。當(dāng)時，大約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會沉到地平線下了。

散步途中在通往蟻冢的入口處，我看到有無數(shù)個砂土小山。當(dāng)時，好幾只螞蟻來到洞穴外面，這些螞蟻不是紅色的，應(yīng)該說是茶褐色的，普通的大小。我停止行走，觀察起兩三座這種小山。我這才發(fā)現(xiàn)，每一座小山，在無翅螞蟻之間，都混雜著大小明顯不同的有翅螞蟻。它們不像無翅螞蟻那么大，從外觀來看，一定比其他螞蟻重上兩三倍。

我愉快地在這條美麗的河堤上走著，隔一小段路，就會有好幾群蟲子，一點一點地飄到空中來，一邊盤旋，一般迅速地飛著。看起來就像蚊子或蒼蠅在飛一樣。有時候，像小片云的蟲群，會降到伸手可及的高度。我用一只手，數(shù)度想要抓住這種蟲。

當(dāng)我看到我手上抓到的東西時，毫無困難就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了。那就是每隔一步，就可以在土丘上找到的有翅螞蟻。

我要先說一個簡單而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抓到的，一定都是一對的。而且，一只比較大，另一只比較小，我抓到的是正在交配中的。然后，它們在我手上停留一段時間。就跟在普通的蒼蠅身上看到的一樣，雄蟻在雌蟻上面交配著。小小的雄蟻就在身形較大的雌蟻身上，雙方非常緊密地連接著，所以，要用力才能把它們拉開。

小雄蟻的身體，還不到雌蟻的一半，甚至無法覆蓋住雌蟻的下半身。一按大雌蟻的身體，就會流出一串卵。

三

一只雌蟻會有五六只雄蟻丈夫，它們會隨著雌蟻飛到空中，一個接一個交配。交配一結(jié)束，雄蟻會掉落到地面，幾個小時后就死了。交尾后的雌蟻會落到地面上，躲在草地里，找一個家，卸下四片翅膀。就像婚禮后脫掉的新娘衣一樣，翅膀會掉在它的腳下。它會以腳清洗胸部，開始挖掘地面，關(guān)進地下室，要建設(shè)新的聚落。

新聚落的建設(shè)，大部分都是失敗的。在螞蟻的生活中，這是非常悲壯、凄美的故事之一。

想要成為眾人母親的螞蟻，潛入土中，關(guān)進狹窄的牢獄里。糧食就只有在它身體里面的東西。也就是說，只有儲存在“社會胃”中少許的甘露、它自己的肉——肌肉、特別是已經(jīng)犧牲了的翅膀——用來飛行強而有力的翅肌。這些都會絲毫不浪費地被分解吸收掉。

只有雨水帶來的些微濕氣與來路不明詭異的臭味，會進入它的墳場里。它忍耐著，等待著秘密事業(yè)完成。

終于，幾個卵出現(xiàn)在它周圍，接著，其中一個卵里面出現(xiàn)幼蟲，而后會織繭。接下來，其他的卵里面也生出兩三只幼蟲。誰來養(yǎng)這些幼蟲呢？除了母親之外，沒有別人了吧！因為除了濕氣進得來之外，沒有任何東西會進入這個密室。只要關(guān)在這里五六個月，螞蟻就會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這時候，可怕的悲劇就要開始了。

只要一個簡單的攻擊，就會把為了未來，好不容易準(zhǔn)備好的一切都?xì)Я?。它面臨著死亡，于是，決定吃掉一兩個卵，這樣才能得到再生三個或四個卵的力氣。然后，它又放棄了一只幼蟲，吃起了幼蟲。接著，我們不了解的物質(zhì)作用，使它養(yǎng)育起其他兩只幼蟲。于是，一邊殺嬰，一邊分娩，分娩完又殺嬰，前進三步，又后退兩步。但是，確實戰(zhàn)勝了死亡。

慘痛的悲劇甚至?xí)掷m(xù)一整年，然后，因為從卵的時期就營養(yǎng)不良了，所以會生出兩三只虛弱的工蟻。與其說是“和平”，不如說它們是突破了“痛苦”之墻，第一次到外面尋找糧食，把糧食送到母親那里。

從這時候開始，母親停止照顧的工作，開始不分晝夜專心產(chǎn)卵直到死亡。悲慘的時代，度過了痛苦時期，長期的饑餓，換來了繁榮與富足的時代。密室擴張，變成了都市，每一年都市都會在地下擴張。在這個時候，大自然為這一場殘酷而難以解釋的游戲打上休止符，這樣的道德觀與目的，是超乎我們所能理解的。

關(guān)于遺傳與天生觀念，可以提出與創(chuàng)世有關(guān)聯(lián)、很有意思的看法。在婚飛前，絕對不外出，也不參加蟻巢工作的雌蟻，一進入任何人都無法入侵的墓中（新蟻巢中），不需要學(xué)習(xí)，就精通所有的工作。

它挖掘地面，建造居所，照顧卵或幼蟲，養(yǎng)育它們，打開蛹的殼。也就是說，它們沒有擁有像工蟻那樣完備的技能，可是，它們也能完成它們要做的所有工作。

這會不會正是我前面提到過的，是一種都市的普遍性集體精神呢？構(gòu)成都市的各個細(xì)胞，即使離開都市的時候，都可以獨立撐起，就有如只有一個生物的生活一樣，超越時空，繼續(xù)共同的生活，并且要求一直生存下去，直到地球毀滅的那一天？

四

我們現(xiàn)在目擊了螞蟻巢真正的誕生。第一個研究清楚的人，是皮耶·由貝爾。在他的觀察之后，又有許多研究。然而，讓研究螞蟻群落的形成變得更加完整的，是拉伯克（Sir John Lubbock）、麥克庫克（H.McCook）、普雷西曼（F.Blechmann）等人，他們觀察紅螞蟻以及分布于熱帶的巨山蟻屬（Camponotus）種類；珍納（C.Janet）描述過毛山蟻屬（Lasius）種類、皮耶?。℉.Piéron）觀察收割家蟻屬（Messor）、佛雷爾研究木害巨山蟻（Camponotus ligniperda）、辛佩爾（Simpel）則是研究黃毛山蟻（Lasius flavus）。任何人都可以反復(fù)實驗、驗證。

在我家，螞蟻繁殖的夏季晚上，因為雌蟻比雄蟻大很多，所以很容易區(qū)分出來，我收集了十二三只的雌蟻。然后，把這些雌蟻放進裝滿了加上濕氣的泥土箱子里面。可是，第一次，要做好失敗的心理準(zhǔn)備。因為有時候，雌蟻是還沒受精的處女，有時候也因為我們?nèi)狈Ω嗟娜棠停c對這些雌蟻的照顧，而招致失敗。

它們在肉體與精神上，接近異常的多態(tài)現(xiàn)象，以及它們對不熟悉環(huán)境的驚人適應(yīng)能力，使它們在建設(shè)都市時，也有各種不同的方法。例如，迷山蟻屬（Raptiformica^[1]）以及它的親戚暗褐山蟻（Formica fusca^[2]），只要將它們放逐離開它們的住所，它們就會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都市。另外，也會有兩三種不同種族的螞蟻，共同合作過生活。

這樣的行為是以收養(yǎng)、結(jié)盟、強占、自愿或是無恥或隱秘的寄生等行為模式所形成的。

亞左掠奪家蟻（Harpagoxenus sublaevis）便是以巧妙的寄生方式生存。這種螞蟻有著外形類似工蟻的無翅雌蟻（Ergatogynes），這種無翅雌蟻，全身包裹著一層幾丁質(zhì)盔甲，強行闖入愛好和平的螞蟻種族的蟻巢中，然后把里面的居民全部趕出去，它們養(yǎng)育著剩下來的幼蟲與蛹，作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們的奶媽。

有一種南非產(chǎn)的寡婦卡巴家蟻（Carebara vidua）的生殖雌蟻，用很巧妙的方法，解決了蟻后和工蟻在體型上的差異，這一個惱人的問題。它們的蟻后與工蟻外形上是有點相似但蟻后擁有巨大身體，體型大小上比工蟻大上三四千倍。蟻后若再用華麗的翅膀裝飾著身體，把它與工蟻并列站在一起的時候，會讓人想到在羅浮宮美術(shù)館，看到的那一尊薩摩特拉司的勝利女神，聳立俯瞰著一起展示的象牙小人像。

蟻后與工蟻體型上差異如此多的現(xiàn)象，竟是從幾乎同一個形狀的卵里面生出來的，令人難以相信。這里多態(tài)的神秘，就像我們在蜜蜂身上看到的一樣，原則上這似乎不是只因為營養(yǎng)制度的差異而已。

不管怎么樣，巨大的蟻后要養(yǎng)育比它小幾千倍的小孩，就好像鴕鳥無法照顧蜂鳥的幼鳥一樣，是不可能的。因此，蟻后在婚飛的時候，會拉著十二三只瞎眼工蟻抓附在蟻后的腳毛上一起婚飛。這樣這些工蟻便可以照顧它的卵、幼蟲、蛹，以及做家事。

到底是誰在指揮這些工蟻，誰做決定，誰讓它們嘗試如此戲劇性的冒險呢？說到這里，我們好像透過小小的縫隙，偷窺到一個我們絕對不會遇見的世界，不管我們做的夢有多奇怪，都不可能夢到這樣的世界。可是，我們還是必須承認(rèn)，這類不合常識的怪異、畸形、令人驚訝的現(xiàn)象，確實存在于大自然中。但我們也不得不佩服，這些物種卻能巧妙地利用那些犧牲的伙伴。

五

談到卵、幼蟲或蛹，我想談?wù)勔韵碌膯栴}。在夏季晴朗的日子，試著弄垮蟻冢，在沙子或松葉的下面，會出現(xiàn)無數(shù)類似小麥、黑麥或米粒似的東西。我想任何人都會以為，那些東西是卵吧！

可是，這些不是卵，螞蟻的卵非常小，幾乎被我們的視線所忽略。因此，這些工蟻表現(xiàn)出忙碌而興奮的狀態(tài)，聚集的這些小麥粒似的東西，其實這是從小小的卵里面生出來的幼蟲。

用顯微鏡看，外觀非常像人類，像得讓人覺得很詭異?？雌饋碛悬c像戴著黃金面具，放在楓樹棺木中的埃及木乃伊，或者是極小的人?；蛘呤谴笞匀徽讵q豫，要不要把它變成昆蟲？看起來就像小心包裹著尿布、帶著頭巾、加上乳房，臉上浮現(xiàn)冷笑的嬰兒。

這些幼蟲有的赤裸著，全身縮成一團，有的還蜷縮在繭里，有的在繭里面變形成蛹。它們會靠自己或在工蟻的幫忙下，離開繭到外面來，然后變?yōu)槌上?。?dāng)它們還在卵里面的時候，或是從它們是幼蟲的時候開始，不知道是由誰決定的，總之是經(jīng)由被規(guī)定好的性別，有的變成雄蟻、有的變成雌蟻，有的變成中性。^[3]

光是從壽命這一點來看，這三種性別的螞蟻，命運就有很大的不同。雄蟻在婚飛后立刻死亡，工蟻必須暴露在戶外各種危險之中，疲勞勞動，最多只能活五至六年。

相對的，借由唯一一個組織嚴(yán)密，可以持續(xù)觀察的人工蟻巢，我們確認(rèn)了一些事情。蟻后可以活十五年以上。而且，決定有關(guān)生殖個體數(shù)量的宿命問題上，在蜜蜂社會中，是借由食物營養(yǎng)與巢室大小來決定這三種性別，在白蟻社會中，則只靠食物營養(yǎng)來左右數(shù)量?？墒牵壳拔覀冞€不了解螞蟻是用什么來調(diào)節(jié)數(shù)量的。^[4]

是誰在控制宿命？誰會預(yù)知及計算要繁殖多少工蟻、生殖雌蟻與雄蟻能使蟻巢興盛？是誰計算這些數(shù)量呢？到底是誰算出可以取得平衡的比例？是誰決定的？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就像是誰在支配天上的眾星，操縱它們的運行與平衡呢？我們也一樣一無所知，而且大概永遠(yuǎn)不可能知道。因為，我們抬頭仰望看到的極大世界，與我們低頭看到的極小世界，都存在著完全相同的神秘。

最后還有一個問題，存在將近半個世紀(jì)，擁有二三百萬居民的大聚落中，是如何招募生殖雌蟻呢？因為在這類多蟻后或聯(lián)盟蟻巢中，要維持一定的“蟻口”，就需要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生殖雌蟻來生產(chǎn)。

不同螞蟻種類都以不同的方法，解決這個困難的問題。有時候，在婚飛之后，雌蟻不會建設(shè)新都市，而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故鄉(xiāng)。它們是否被蟻巢熱烈接受，是要依據(jù)蟻巢對于生殖雌蟻的需求。

有時候，工蟻會聚集在門附近，為了聚落的將來，它們判斷出需要的數(shù)量，收集需要的生殖雌蟻，拔掉它們的翅膀，帶回屋內(nèi)。

有時候，它們會外出尋找其他種族或近親。有時候，也會讓碰巧遇見的旅行者，成為巢內(nèi)的生殖成員。更常發(fā)生的是，在同一個巢里面的兄妹結(jié)婚，執(zhí)行昆蟲學(xué)家所謂的“單系生殖Adelphogamy”。

螞蟻這群樸素的主角們，只要有需要，它們可以輕易地變更基本法則，它們知道，要順應(yīng)各種環(huán)境，研擬出對策。

[1]現(xiàn)今的分類體系被認(rèn)為迷山蟻屬Raptiformica是山蟻屬Formica的同物異名，目前已經(jīng)被并入山蟻屬中。

[2]原文中暗褐山蟻Formica fusca的學(xué)名為Serviformica fusca，隸屬于奴隸山蟻屬Serviformica，現(xiàn)今的分類體系被認(rèn)為是奴隸山蟻屬是山蟻屬Formica的同物異名，目前已經(jīng)被并入山蟻屬中，因此暗褐山蟻的學(xué)名也一并變更。

[3]現(xiàn)今研究發(fā)現(xiàn)螞蟻的性別是由染色體套數(shù)來決定的。人類的男女是由性染色體（XY）的比例來決定，所以性染色體XY為男生而XX則為女生。但螞蟻的染色體中并無性染色體，而決定性別的方法在于染色體的套數(shù)。染色體雙套的個體為雌性，單套則為雄性，而染色體的單雙套則是決定于受精與否。受精卵發(fā)育成雌蟻，而未受精卵則發(fā)育為雄蟲。而所謂中性也就是指沒有生殖能力的工蟻，實際上是雌性，有雙套染色體，只是生殖系統(tǒng)在發(fā)育過程中退化而無法生殖。

[4]螞蟻雌雄性別決定機制已經(jīng)確定，但決定受精卵（雙套/雌性）發(fā)育為蟻后或工蟻（中性）的機制仍因為螞蟻種類繁多而無法有正確無誤的答案，目前發(fā)現(xiàn)以下的一些條件是決定一些螞蟻種類是否發(fā)育成蟻后的重要因子：費洛蒙的刺激、如幼蟲的營養(yǎng)狀況、冬天的低溫作用、溫度的影響、階級間的抑制作用、卵的大小、蟻后的年齡等。